虽然他觉得亚瑟少爷怪怪的,他可不是这么冷淡又寡言的人。但考虑到最近的变故,杰西自然而然将其理解为亚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想开口。
至于这名华裔姑娘……
都能说出马克思的名字,应该也不是敌人。
杰西阖了阖眼,同样向任慈道歉:“对不起,同志(comrade)。”
一句同志让任慈不禁汗颜。
怎么说杰西也是实打实的工人运动者,而她在当下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混子,这可担当不起!
好在杰西没有等任慈回复,出言解释。
“亚瑟少爷一失踪,不少人都在说他是后悔了,毕竟是自己家的财产,亏损对他没好处。”杰西情绪很是低落,“我们几个根本控制不住流言传播,很快不少人就开始犹豫。”
他揉了揉额角,尽力保持平静的姿态。
“紧接着,公司就放出话,说再不复工,就要请爱尔兰人到船上,他们的工资更便宜。这下立刻就有人反悔,要去麦西亚女王号复工。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没有亚瑟少爷,我们根本拦不住。”
又是麦西亚女王号。
一切不都连上了吗!
这名已死的小少爷,认定了麦西亚女王号有问题不能投入使用,因而亚瑟·伯尼斯才会支持水手罢工。
“所以,麦西亚女王号究竟有什么问题?”任慈问。
“亚瑟少爷,你没告诉她吗?”杰西看向端坐着的“亚瑟”。
而沉默的影子当然不会回答。
杰西绷紧了神情,他似乎还想再对“亚瑟”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终水手还是回答了任慈的问题。
“因为造船厂因为这艘该死的船,死了不少工人,”杰西说完又忍不住问,“你和亚瑟少爷究竟什么关系?”
死了不少工人?!
任慈一愣,而后豁然开朗。
“乔纳森、尼克,都不是自然死亡,”她喃喃自语,“他们是不是都在船厂参与过麦西亚女王号的制作过程……?”
听到这话,杰西的脸色才好看了点。
“我不知道你说的乔纳森是谁,”他接道,“但尼克的家人就在船厂工作,他曾经去帮过忙。”
“工人们,以及尼克,都是因什么而死?”任慈追问。
“我不知道。”杰西摇头,“但是亚瑟少爷说过,麦西亚女王号在制造过程中,换了一家新的材料供应商。他从头到尾都不同意,紧接着就出现了工人乏力、眩晕,乃至突然死亡的情况。亚瑟少爷认为是原材料有问题,但公司否认了这个说法。”
原来是这样。
乔纳森是从码头回来的路上累死的,这么想来,尼克的死也有蹊跷:头顶的钢筋松垮,他难道毫无察觉吗?
要是在此之前因接触了船厂而感染同样的病症,在疲惫乏力之下意识不到,就说得通了。
工业原材料有问题,这在十九世纪太过常见。
不止是造船,炼钢、织布,乃至火柴厂,但凡是与化学工业相关的产业,都出现了工人健康受损的情况。
在这个年代,别说医疗保障,工人们连换取生存保障都很艰难。
也许是有毒,也许是有细菌,或者其他情况,总之既然原材料有问题,那麦西亚女王号肯定不能起航。
罢工必然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甚至……
任慈低了低头,陷入沉思:洛伊斯小姐的情人亚历克斯·怀特,是因为帮忙洗黑钱陷入麻烦。
既然他跑到码头,会不会也与更换原材料的供应商有关?
情况越来越明朗了,任慈心中已有大概——
弗兰肯斯坦身上的所有零件,大概都是麦西亚女王号制造过程中的受害者。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不是在拼凑一件自己的造物。
他拼凑出的,是关乎整个码头、乃至邮轮顾客性命的案件真相。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又该如何让真相公之于众呢。
还挺嘲讽的,任慈在心中腹诽,让尸体复活肯定不属于科学范畴,但“炼金术”背后组成的,却是个无比现实的故事。
任慈思来想去,感觉还是得找到所有遗体。
只差博士的实验室地址了。
当然了,任慈也没忘记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先拿到水手尼克的遗物再说!这么大个弗兰肯斯坦,觉醒值还没过半呢。
于是任慈认真地看向杰西:“我与……他现在做的,是追回所有死者的遗体。”
“所有死者?”杰西讶然。
“不止是尼克,码头教堂的无名尸体,以及我所说的乔纳森,大概率都与造船厂有关。”任慈说,“很蹊跷,他们的遗体都被盗走了。”
哪怕是无神论者,也讲究死者安息。
杰西自然支持任慈:“当然!尼克的遗体必须找回来。至于麦西亚女王号……”
他看向沉默的“亚瑟”,很是无奈。
“木已成舟,”杰西说,“还是按照轻重缓急,一件一件解决。”
“感谢你的理解。”任慈笑了笑,“我得去检查一下尼克的遗物。”
“这个,我明天同玛丽安大妈说一声,”杰西一口答应,“然后你再过去就是。”
有朋友担保,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杰西许诺后,迫切地盯着“亚瑟·伯尼斯”不放。
他仍然执着于要一个答案。
“亚瑟少爷,”杰西对沉默之人开口,“你能回来吗?或者至少……能允许我把你还活着、我亲自见到你的消息告诉同伴吗!我们,我们还有希望吗?造船厂的事情不公开,会有更多的人死,工人、水手……都会白白去世的!”
只是回应他的,仍然是“亚瑟·伯尼斯”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
死一般的寂静一寸一寸蔓延开来。
杰西燃起熊熊希望的目光,在这寂静之中,一寸一寸又黯淡下去。
任慈抿紧嘴唇。
她该替“亚瑟”打掩护的,可是话到嘴边,任慈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场大公司掩饰太平酿造的悲剧,任慈一个没有经历其中的人,实在是没有资格。她阖了阖眼,甚至有些后悔来演这么一出戏。
——连这份亚瑟·伯尼斯还活着的希望都是假的。
没人回答,没人开口。
最终是杰西收敛了所有焦急。
“罢了。”他的语气非常冷静,“连伯尼斯家的小少爷都生死难保,我怎么能强求?亚瑟,请你务必小心……一定要活着撑过这关。”
他接受了现实,但目光之中难掩失望。
“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而后杰西对着那端庄的面孔深深鞠躬,而后戴上自己的水手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门房。
房门咔嚓打开,又咔嚓合拢。
脚步声远去,房间内重归安宁。
待到杰西离开,任慈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看向桌边的瘦削身影。
弗兰肯斯坦的眼睛动了动,陪着任慈演完这出戏,怪物精致柔美的五官之中,终于浮现出了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任慈,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怪物抬手,掌心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看起来既悲伤又困惑。
“为什么?”弗兰肯斯坦问。
第085章 弗兰肯斯坦18
18
“为什么?”弗兰肯斯坦困惑地发问。
他的话音落地, 系统提示在任慈耳畔响起。
【攻略目标:弗兰肯斯坦人性觉醒+1,当前觉醒值:50。】
觉醒值居然已过半了。
任慈看着他垂眸悲伤的样子,放轻声音:“你说难过, 是怎样的滋味?”
弗兰肯斯坦侧着头想了想。
没有面罩遮住容貌, 月色之下,他精致的面孔苍白,微微拧起的眉心叫瘦高的怪物看上去徒增几分脆弱。
“他很失望,”弗兰肯斯坦斟酌半天,迟疑出言, “看到他失望,我心里……像是缺了一块。”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是刚刚离开的杰西。
任慈闻言莞尔。
不含恶意的笑声让弗兰肯斯坦带着几分惊讶抬眼:“任慈在笑?”
觉醒值过了五十, 思考方式就是不一样了。
她走向前,弯下腰, 伸手抚摸着弗兰肯斯坦的脸颊。
“这是共情,”任慈低语,“人之常情。”
弗兰肯斯坦不是亚瑟·伯尼斯,他没有亚瑟的记忆。
一切都是因为, 怪物察觉出了杰西的期望落空。
“人类的情绪有感染力,”任慈说,“看到我高兴, 弗兰也会高兴。同样的道理,看到你高兴,我也会感到高兴。”
弗兰肯斯坦似懂非懂。
他侧了侧头,回想着刚才杰西的表现。
水手见到他的面容后,情绪几度激动。却因为弗兰肯斯坦听任慈的话, 他全程按照她的要求保持沉默和平静。
所以杰西激动之后,才跟着平静吗。
这也是“共情”吧。
弗兰肯斯坦向来善于一举反三。
浅色的眼眸端详着任慈的眼睛:“所以他难过, 我看见了,也会难过。”
任慈点头。
“那……”弗兰肯斯坦抬手,抓住任慈的手腕,“我喜欢任慈,任慈也喜欢我。”
任慈:“……”
还挺会联想的!
她忍俊不禁地摇头:“嗯,这个比较复杂,但我确实很喜欢你。”
听到任慈承认,弗兰肯斯坦才勾起笑容。
刚才的难过与失落一扫而空,他剔透的蓝眼再次浮现出纯粹的喜悦。
只是,弗兰肯斯坦的头顶,好感度依旧是零。
是要等人性觉醒值满值后才会发生变化吗?
任慈想了想,觉得很符合逻辑:他得具有高等生命的智慧和特征,才能拥有系统判定的好感度,合情合理。
弗兰肯斯坦并不知道任慈心中作想,他反握住任慈的手,非常认真地开口:“检查……尼克的遗物?”
这是刚刚任慈与杰西讨论的,他居然听了进去。
任慈有些惊讶了:往日弗兰肯斯坦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事情,她叫他做什么,弗兰肯斯坦就做什么。
看来人性觉醒越高,他的行为越符合人类的认知。
这还是弗兰肯斯坦第一次主动提出接下来的调查呢。
“你想去检查尼克的遗物,”任慈很耐心地问,“为什么?”
“我不是他要找的人。”
弗兰肯斯坦慢吞吞地组织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以为我能帮忙。任慈和我,确实在帮忙,所以……也可以?”
意思就是,虽然他不是杰西想找的亚瑟·伯尼斯,但如果能帮杰西解决问题,找谁都一样。
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任慈可以帮助杰西追查回尼克的遗体,但……
和这么个大公司对峙,她行吗?这已经不是寻找真凶的难度了。
她心中也没底。
“也许吧。”任慈不想同弗兰肯斯坦说谎,叹了口气,“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
……
转天上午,任慈带着弗兰肯斯坦重新敲响了玛丽安大妈的家门。
这次,健壮的中年妇女拉开公寓房门,并没有辱骂对待。
她看向任慈和蔼的神情,很是愧疚地一声叹息。
“进来吧,”玛丽安大妈主动招呼,“杰西和我说过了,上次我是气坏了,真是对不起。”
谁能和一名痛失孩子的母亲计较呢?
任慈摇了摇头,示意没放在心上,和弗兰肯斯坦一同进门。
玛丽安大妈的屋子很是简陋,能看出来母子二人的生活并不富裕。
而尼克死后,只余大妈一人,估计今后的日子很是难捱。
“随便坐就好,”玛丽安大妈说,“你们也看到了,尼克他爸早早去世,如今就我一人,不用和我客气。”
“杰西告诉你我们的来意了吗,夫人?”任慈问。
“说是说了,但是……”
玛丽安大妈似乎在犹豫:“一定要拿走尼克的遗物吗?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衣服洗干净。”
任慈身形微顿,旋即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金量。
与乔纳森,与亚历克斯不一样,尼克是更换了衣服下葬的,他意外身亡,出事当天的东西还在。
总算是能见到受害者的私人物品了!
“我不会全拿走的,”任慈说,“只是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听到这话,玛丽安大妈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她搓了搓手:“我把他的衣服拿过来。”
儿子的衣服再重要,也不如遗体本身重要。玛丽安大妈恋恋不舍地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衣物,放在了破旧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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