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辩,也不恼,心下反倒还有些安定。
只要到了前院,他定是能寻到姜长宁身边的。此刻波折些,不算什么。
只不知她是会板起脸来训他,道他又胡闹,还是会用压低的,暗含关切的声音问,他这样长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为何许久未见他。她……
有找过他吗?
他一出神的工夫,队伍已经到了前院外面。然而领头的却停下脚步站定了,并不往里进,而是从院中另走出一队侍人来。个个衣衫光鲜,模样秀巧,上前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菜肴,返身往里面送。
他没料到这一层,一时无措,下意识地就向前迈了两步。
一下就让那管事的盯住了。
“你干什么?”
“我们为何不能进前院?”
“进前院?你想得倒美,”对方挑起眉梢瞧他一眼,笑得轻蔑,“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下人,到了主子面前,没的冲撞了贵客。今日府中大喜,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担待得起吗?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说着,就上前来拉扯他。
“还傻站着干什么呀,快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还有下一趟要跑呢。”
又望一眼天,絮絮叨叨地抱怨:“今日里天气不好,瞧这情形,怕是一会儿要落下雨来了,这样多的桌席,都得往厅里搬,可有得忙了。你还磨蹭,快些……哎!”
江寒衣手中捧的托盘,应声落地。
其中碗盏,清脆一声,悉数摔碎。菜肴与汤水泼了一地,入目狼藉。
在众人止不住的惊呼里,他无助地闭了闭眼。
是腿上太疼了。
让那管事的用了蛮力一拉,突然失了稳,踉跄了两步,一时不小心,手上的东西没能捧牢,便摔了。
但没有人会听他的苦衷。
那管事的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搡在他的肩头,伴随着叫骂:“我看你是找打!”
做惯了粗活的女子,力气很大,他一下站不住,便扑倒在地,恰恰跌落在那油腻腻的菜汤边上,形容分外的狼狈。
伤腿又磕碰了一下,钻心地疼。
他不愿在人前显露出来,只蹙紧了眉,咬牙忍过那一阵剧痛,以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然而下一刻,便有一脚毫不留情,踢在他的腰上。
“大喜的日子,你偏要来寻晦气,老娘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旁人还当我是客气的!”
一脚,又一脚。
从小腹到脊骨,都生疼,连绵不绝,渐渐地倒也分不清疼的究竟是哪处,只觉稍吸一口气,都会牵动五脏六腑,令人动弹不得。
四周的人皆看着,无一人敢替他说话。
江寒衣咬紧了牙关,手支在地上,用力抠着地面的花砖,指节都青白。有那么一瞬,他抬起眼来,眼中锐利雪亮,似电光。
那管事“嗬”的一声,唾了一口:“怎么,你还想还手不成?一个男人,多新鲜呐,行啊,让满院的贵客都瞧瞧。”
听得这一句,他眼中的光,忽然就暗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很安静地,低头向着地上,只弓起身子来,以手抱头,护着要害。随即便再不动作了,任凭拳脚密集,落在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一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管事的都打累了,趁着她喘气的当口,一旁才有人敢细着声劝。
“姐姐,罢了,何必同一个没眼色的浪费工夫呢。我方才听见,里头的主子说话来着,道是这天儿瞧着不好,为防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措手不及,怠慢了宾客,不如现在就将桌子往花厅里挪。咱们快些去帮手吧,省得一会儿让主子瞧见了,怕是要有话说。”
那管事听得这一句,才算就坡下驴,重重哼了一声,停下手来。
“也是,没的让这小蹄子误了事。你们几个,都麻利些,随我进去帮忙。”
又扭头,阴恻恻看一眼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的江寒衣。
“至于你么,便跪在这外头,长一长记性。要是起不来身……”她俯视着他,嗤笑一声,“趴着也行。”
……
所有人都向院中去了,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
身上四处疼得厉害,先前在薛府受拷打落下的伤,大约是没有好透,此刻只觉得呼吸一次,胸腔里都像针扎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来。尤其是左腿,疼得好像又断了一回,也不知回王府去,老郎中要不要训他。
但江寒衣没有喊出一声。
他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稍稍过去,能够行动。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挪到道旁的树下,端正跪好。
一个不会给来往行人挡道的地方。
院中极热闹,像是有下人在麻利地挪桌椅,有戏班子在闹哄哄地收锣鼓,也有宾客在大声谈笑着,称天公实在不作美,好在侯府安排周到。
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闭着眼,咬紧了牙,用全副精力,去维持刀割般的左腿能够跪稳,而不至于再次扑倒在地。
那一场令众人担心许久的雨,终究是降下来了。
比寻常春日里的雨,要大,要急许多,伴随着天边传来的滚滚春雷,沉沉落在人心头。
他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衫,和长发,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流到他脸上,又顷刻间与满脸的雨水混作一处,辨不清彼此。
他也没有睁眼,只觉眼帘被打得湿漉漉的,雨珠隔着睫毛,还要往里面渗,大约睁了也是看不清。
宴席仍在继续,谈笑声、丝弦声,隔着雨幕模模糊糊,传进他耳朵里。
天地之间,好像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他不知跪了多久,听见前方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出来一个人。心里还道,怎的大雨夜里,还有人急着当差。
下一刻,却忽地被揽进一个怀抱。
较之在雨夜里淋了许久的他,那人的身上要干爽,也温暖许多。她不顾他满身雨水,强拉着他,向自己怀里按,伴随着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气愤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16章 雨夜
半个多时辰前。
侯府的前院里,仍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那一场蓄着力的大雨,还不曾落下来,院中下人忙碌,宾客谈笑,一派喜气盈盈。
姜长宁不喜与旁人扎作一处,在角落寻了一个空,立在一丛花枝下,倒也自在。
白发的美人不知何时,走近她身旁,笑得温婉。
“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与我们家小柳儿,处得可还融洽吗?”
她一愣,才想明白他说的是谁,顿时哭笑不得:“你倒来取笑本王。”
“上回未央宫也去了,掉脑袋的忙也帮了,我信口关心几句,殿下莫非还想将我治罪不成?”
水波似的目光,在晚来天色里,斜斜瞥向她。
姜长宁好笑地摇摇头。
一来,这烟罗先前的确仗义,为她出力不小。二来,她也多少知道,他就是那副性子,她不能奈他何。
于是只低声道:“别同我闹了,今日人多眼杂,前番的事,往后有空再说。”
又问:“唱戏的那些人,安排好了吗?”
“殿下若要唱得好,何苦来寻我春风楼,满京城的戏园子,扳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岂不任挑?也是无须这般关照我的生意吧。”
烟罗打趣了她一句,才有几分正形:“都安排妥当了,平日在楼里,遇上好这一口的贵客,也是常唱的,必然不会砸了你的场子。”
“我放心你。让小倌们打足了精神,今日唱得好,晋阳侯府的赏钱定少不了,本王这里再添一份。”
“知道了。”
对面抬眉睨她一眼,也不称谢,只懒懒福了福身。
“那我到后头,替殿下盯着去。”
说罢,便走了。外衫轻飘飘坠在臂弯上,如云似雾。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总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未及深想,却听身后一个淡淡声音:“齐王殿下,今日真是友人齐聚啊。”
她转回头去,看见了一张仿佛带笑,眼中却暗藏机锋的脸。
她拱了拱手:“太师别来无恙。”
萧玉书将目光从远去的烟罗身上收回来,打量她几眼,微微一笑:“殿下的身子,比上回见时,似乎好了不少。”
“原本也只是偶染风寒,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不过春日里时气反复,殿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当多保重自身。”
“本王晓得。我这些日子,也少出门走动,只是今日侯府有喜,难免要来贺一贺,也是应当,”她亦笑笑,“有劳太师挂心了。”
几句话一过,却也无聊。
二人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番她在自己府中,再次遭人下毒,难逃也是萧玉书的手笔。对方知她未死,已有防备,不能免俗,今日再来探探她的虚实而已。
也正是因为此人在,为防横生枝节,她才不敢将江寒衣带在身边照应。
她扭头向院中望了一望。
人头簇簇,欢声笑语,偌大一个侯府,哪里寻得到那人半分影子。
心下不免有些烦躁,敷衍地冲眼前人点点头:“太师何必陪我干站在此处,不如早些入席吧,一会儿本王过来敬酒,还望太师赏光。”
不料萧玉书却扬了扬眼角:“殿下客气,老臣心领了。不过这一会儿,老臣便要告辞了。”
“哦?太师不吃酒吗?”
“我岁数大了,不惯热闹,夜里乏得也早,何苦扰了旁人的兴致。殿下请自便,我这就去向侯府的老太爷辞行了。”
这一节,倒是姜长宁没想到的。
她不动声色,与对方作了别,心下暗道,即便这萧玉书与晋阳侯,向来不是一党,眼下走得这样匆忙,这般做派倒也少见。往日并不觉得此人如此不拘礼仪,怎么今日格外洒脱。
这时,便又听一旁有人唤她:“殿下。”
这回是自己人。
晋阳侯的长女季明礼,笑盈盈地过来:“今日招待不周,怠慢殿下了,还请殿下勿怪。”
“哪里,”她笑道,“你忙还来不及,不必管我。”
“多谢殿**恤。距开席尚有片刻,殿下不要在此地空站,可愿赏光,到一旁的阁子里稍坐片刻?”
对方微微欠身,以手一引,眼中含笑。
“今年刚上来的春茶,大约还能入口。”
姜长宁只稍稍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她母亲季听儒不在京中,家中大事小事,少不得她这位长女操持,年岁虽尚轻,历练却并不少,处事隐约已见风骨。
自己与季听儒联手谋大业之事,她应当也知情。此刻家中事忙,宾客俱在,她却偏要邀自己避开人说话,想必是有要事,要趁这个机会说了。
于是欣然应允。
二人行至转角一座阁子里。
虽距离院中不远,透过雕花的窗户,还能看见宾客往来,但将门一关,立时便是一方天地,独得清静。
桌上备了新茶。姜长宁坐下饮了一口:“小姐有何事要告诉本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对面作了个揖,换上肃色:“母亲前些日子,写了密信回家,道近来有意上书圣上,请求率手头兵马,退至永关驻守。要我寻得时机,知会齐王殿下一声。”
姜长宁的眉头便跳了一跳。
“有几分把握?”
“约莫七八成吧。如今渤瀚国畏惧我们,久未再来犯,我母亲手头二十万兵马,若长久驻扎在边疆苦寒之地,唯恐军心不稳,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些。若是圣上神智还有几分清明,便应答允。何况……”
这年纪轻轻的姑娘,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何况也是委实支撑不下去了。”
“怎么讲?”
“近年来,圣上一心求仙问药,国事大半托付与太师打理。萧太师此人,为了拉拢党羽,纵容底下的人侵吞军饷,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的日子过得……”
季明礼摇了摇头,脸色颓唐。
“母亲爱兵如女,每每在家信中,总道愤懑心痛不已。”
姜长宁端着手中茶盏,眯了眯眼。
她到这个世界,刚足一月,朝堂上的许多事,尚且摸得不是很清,处处摸索着走。但今日听对方这一席话,倒是清晰了不少。
永关是什么地方?距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若是急行军,一夜也便到了。这的确是大军从北方边境退下来后,最适宜驻守的一道关隘。
但也是整座京城的命门。
晋阳侯此举的深意为何,不言自明。
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与渤瀚国对峙两年有余,萧玉书纵容手下侵吞军饷,实在非人所为。莫说晋阳侯原本就有反心,即便是她不反,时日再久,底下士兵的怨气怕也要压不住了。
千里堤溃,非一日之功。
她这副原身与晋阳侯共商谋反,实是水到渠成。
她来到这个世界接替完成任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晋阳侯若与她齐王书信往来,过于显眼,难免惹人猜忌,只得通过家书转达。对方此刻将这些计划告诉她,是希望她心里有个准备。
“本王知道了,”她点点头,“便按你母亲说的做吧。若须本王出手时,本王自当竭力。”
对方自然称谢不提。
说罢了要事,气氛倒也一下松快下来。
院子里点满了灯火红烛,映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影幢幢,煞是好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已经唱起来,她也听不明白究竟唱到哪段,只听台下忽地一阵叫好,喝得个满堂彩。
“还未谢过殿下,”季明礼笑道,“多亏殿下有心,今日这戏一唱,哄得我爷爷十分高兴,先前送阿兄出嫁时的伤心,都快忘尽了。”
“小事而已,老人家喜欢就好。”
“这春风楼当真有些本事,小倌皆是色艺双绝,我倒还是头一回领教。”
姜长宁在京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
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勾起唇笑:“怎么,喜欢?也是到了年纪了,好说,改日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慌得对面连忙摆手:“殿下可别拿我开玩笑,若真去了,不知道爹爹要怎样打我。”
到这一会儿,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女的稚气来了。
但转眼又抿起嘴,笑望着她:“不过,听闻殿下与春风楼的渊源,是还不浅。前些日子,还从薛将军府上,抢出一个心上人来,是也不是?”
姜长宁不由闭了闭眼。
“怎么传得人尽皆知。”
“这可不是我爱打听。这宫里的闲话,向来是长腿的,那一日未央宫里如此精彩,如今京城的王侯大臣家中,怕是知道了个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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