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话,不能对他说。
她只取过干净澡巾,把这人头上身上囫囵擦干,熟门熟路将人抱起来,丢到里间卧房的床上,又递了替换衣裳给他,不忘替他放下床帐——
横竖也知道,他绝不可能让她盯着换衣服。
一切安排停当,才返回外间,霍然将门拉开,面对被大雨浇透的沉沉夜色,扬声断喝。
“来人,有刺客!”
喜宴刚刚收尾,送走了宾客,方才安静下来的晋阳侯府,便被激起了千层浪。
下人们惊慌奔走,掌灯的掌灯,巡逻的巡逻,自不必说。那季明礼毕竟年纪还轻,匆忙赶来,一瞧见摆在面前的三支箭,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忙不迭地告罪,几乎要向她叩头。
还是姜长宁温声安慰了几句,道是自己知道不关她事,又嘱她行事不要慌张,莫要惊动了已经歇下的老太爷。
她这才找回了几分主心骨,连连谢恩,急匆匆亲自领着家丁,到府中上下搜捕去了。
待她走了,一旁的越冬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再度遇刺,奴婢竟不在身边伺候。奴婢失职,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淡淡看她一眼。
自从先前送走迎亲的队伍,她在前院与人寒暄说话起,她这侍女就一直不在身边。这一整晚,仿佛都没瞧见她。
“你去哪儿了?”她问。
越冬忙磕了个头:“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领了明公子的吩咐,去向底下的人交待些事,转身回来,便不见殿下了,旁人道您是与季家小姐在一处说话,奴婢便只安心等着。谁曾想,忽地听闻,您抱着江公子到这一处来了,这才紧赶慢赶跟着过来。”
她委婉向里间瞥了一眼,脸上有些发臊。
“奴婢不便近前,就一直在旁边廊下候着。怎能料到……”
她面露懊悔之色,又像后怕,复又磕头:“都是奴婢不谨慎的缘故,万幸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求殿下降罪。”
姜长宁垂了垂眼:“起来吧。”
“殿下……”
“罚你有什么用,能将那刺客抓来吗?”她面色平淡,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既然一直在院中,可有听见过什么动静?”
越冬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拧紧眉心认真回想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脸上现出惭愧。
“奴婢无能,并不曾听见。”
姜长宁徐徐吐了一口气。
今夜大雨,至此刻方才渐息,前院又在摆酒,丝竹声,唱曲声,宾客谈笑声,下人奔走忙碌声,交织成一片。的确是下手的好时机。
若不是江寒衣常年受训,耳力极好,她应当已经死了。
“无妨,”她道,“你下去吧。”
越冬讷讷,敛衽行了一礼。
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她忽地又问:“溪明呢?”
越冬稍愣了一下:“明公子是男眷,客房安排在后院了,道是难得来一趟,也方便陪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话。先前怕是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得了消息,大约正赶过来,只是得要费些时候。”
“这样啊。你遣个人去知会他,本王无事,让他不必过来了。”
“是。”
越冬退下去了,屋内重归清静。
只外头院子里,添了许多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又有数十名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一间客房围起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便是皇宫里,圣上平日就寝,也未见得有这样大的排场。
姜长宁稍显好笑地摇了摇头,踱进卧房里:“衣服换好了吗?”
床边垂着的帐子动了动,从缝隙里小心翼翼,露出一个脑袋来。长发还湿淋淋的,披在肩上,相比平日里马尾干练的模样,倒显得格外温柔些。
恍惚之间,相比影卫,倒更像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清秀,又羞怯。
“人走了。”她道。
走近前几步,却又皱了一下眉头:“怎么连擦干都不知道的?”
发梢还在滴水,刚换上的干爽衣服,转眼间就又被洇湿了许多。
江寒衣大约是怕让她说,赶紧分辨:“没事的,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
“是,晾干头发太费时间了,”他说着,还以手将长发拢起,在脑后比了个样子,“若是嫌它碍事,直接束起来就是了,横竖多等些时候,它自己总会干的。”
“……你们影卫所,是这个习惯?”
这人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半晌,自己小声道:“对不起,是属下太粗鄙了,主上别笑话我。”
姜长宁一时无言。
在这个世界,沐浴一次,远没有她原先的时代方便,必得将湿发擦了又擦,肩上披着云肩,晾上半日,既得坐在通风处,又要防着冷风扑了身子,闹得头疼。随后再抹香膏、发油,一应保养。
她初来时,当真被烦得不轻。
但左右她是亲王,是个富贵闲人,不缺这些工夫,又自有下人前前后后地服侍,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她忘了,江寒衣不是。
他是苦出身,五岁就被买进了王府,受训成为影卫。他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可以花费在这一项上。如他所说,大约是每每头发还湿着,便要囫囵束起来,又去完成影卫的课业。
晨昏寒暑,无休无止。
她方才本能地嫌弃他不会照顾自己,却从没细想过背后的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一旁妆台上拿起象牙梳子,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帷帐。
“过来。”
平直挺拔的双肩上,被围上金线绣并蒂莲花的云肩。江寒衣不自在地左看右看,总觉得别扭,被她拉着坐在床边。
她一手拿着帕子,将他柔软的发尾轻轻一握,吸干上面渗下来的水。另一手执梳子,将他那一头长发细细梳通。
又直,又顺,黑得发亮。
被灯火照着,让她恍然出了一下神。
就听坐在身前的人极小声道:“主上,好了,可以了。”
“弄疼你了吗?”
“不是……”
声音越来越细,到了如同蚊子叫的地步。
姜长宁一抬头,才发现他的耳廓竟然都红了。她坐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耳朵尖,像染了胭脂一样,在灯下红得晶莹剔透。
“怎么了?”她愣了愣。
这一回是真没弄明白。
江寒衣没回身,半低着头,雪白又修长的后颈,露在她的眼前。好半天,忽然问:“主上经常这样给人梳头吗?”
她没绷住,一下笑出来:“你看呢?”
她是亲王,又不是卖手艺的梳头郎君,哪里来的这样闲工夫。
刚想打趣他,怎么,是觉得本王梳得好,还喜欢上了不成?那可得事先说明白,其实她根本不会。
却听他轻声道:“那以后,主上不要随便这样了。”
“为什么?”她不由纳闷。
“小时候我爹爹说过……没事,”他摇摇头,“没什么。”
姜长宁怔了片刻,忽然自己想明白了。
以前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此间讲究男女大防,在这个世界,女子为男子梳头,往往被视作……妻夫之趣,闺房之乐。
但是她新入职,学要紧的业务课还来不及,像这些旁门的知识点,一向不大留心去记。所以是真没想起来。
她抱过他,见过他身子,该干不该干的,也几乎都干了个遍。他虽然羞得厉害,却从来没有真的阻止过她。因为他心里认定,他是一个下人,也是她的人,那自然任凭她怎么处置,都是别无二话的。
唯独此刻,她平平常常替他梳了一次头,他说,主上往后不要随便这样了。
她在脑海里,将那八个字滚了一遍,喉头忽然有些发干。
“哦,也梳完了,”她起身将梳子放回妆台上,“本王也不认识那样多的男人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解释这样一句。
谁知江寒衣大约是羞涩之下,也不如平日小心,脱口而出:“主上不是常去花楼吗。”
“什么?”
她回头,微微眯起眼看他。
就见这人面色一白,像是陡然回神,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一样,结结巴巴的:“主上,我,属下没有……”
还没有呢。
此刻能心直口快,溜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平日在心里嘀咕她多久了。
姜长宁盯他一眼,向下按了按嘴角。心里却忽然无端地有些受用。
她不管这人慌张找补,只去外间桌上,端了一碗东西回来,塞进他手里:“喝了。”
是一碗姜汤。
先前叫人时,一并送进来的,这会儿刚好放凉到能入口。熬得很浓,呈棕褐色,一眼都难看见碗底。辛辣气息,扑鼻而来。
她眼瞧着,那人的眼尾微微垂下来,可怜兮兮的,向碗里看一眼,再看一眼,却不敢说话,只得默默接过去。
她挑挑眉:“不爱吃姜?”
“也……没有。”
还装呢。
她忍不住低声笑笑,语调却不自觉地放得柔和,有些哄小孩的意思:“知道难喝,但今夜你淋的雨太多,喝了驱一驱寒,难喝也忍着吧。”
这人不敢违抗,将碗乖乖地端在手里。
她便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旋开盖子:“你喝你的,别动就是了。”
是伤药。
浅碧色的药膏,晶莹剔透的,透着草木香。
她伸手去挽他的裤腿。
江寒衣本能地躲了一下:“主上。”
“都说了别动,”她皱皱眉,“郎中也不愿叫,药膏也不愿上,要是让旁人听说了,还当我齐王府是什么吃人的地方。本王可丢不起那个脸啊。”
他不作声了,任凭她施为。
她轻手轻脚地,将他雪白的绸裤,一点点卷上去。
很修长的小腿,又细,又直,线条漂亮,带着常年习武的利落。只是其上多处淤伤,青紫交加,让人瞧一眼,心里便发闷,无端地冒火。
她拿指尖沾了药膏,轻轻地往上揉。江寒衣很小声吸了一口气。
“弄疼你了?”
“没有。”
“我轻点。”
她越发小心,俯下身抱着他的小腿。一呼一吸,全落在他的肌肤上。
还好,细看之下,大多伤在外表,并没有大碍,只是在雨里青砖地上跪得久了,双膝有些肿,左腿的旧伤大约也有牵动,但瞧这模样,骨头应当是没事。
人是笨了点,底子倒好。
她喘了一口气,心终于有些落回来。
刚想再嘱咐他几句,一抬头,却愣了愣。
她没瞧见江寒衣。
只见一个硕大的青瓷碗底,将他的脸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一丝也不露。却架不住底下的脖颈,没地方藏,白里透粉,如胭脂色。
她没说话,悄悄地侧过头,从旁打量他。
这人将自己躲在瓷碗后面,整张脸都快埋进了碗里去,脸上也通红。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姜汤,每喝一口,眉眼都皱在一处,显然是辣得受不住。委委屈屈的,连眼尾都泛红。
但偏偏不肯一口气灌下去,得一个痛快。好像这一碗难喝得要命的浓姜汤,是他的保命符一样。
姜长宁看了半天,轻声问:“干嘛呢?”
这人一惊,都没发现她从旁悄悄地端详他,慌张之下,险些将姜汤洒在身上。还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
看看碗里,还剩一个底子。又看看这人抿得紧紧的嘴角,终于绷不住笑。
“罢了,喝得也差不多了。要是实在不爱喝,就放下吧。”
说着,将他的碗放到一边小几上,仍抱着他的腿,替他上药膏。有心怕碰疼了他,动作又轻又缓。
指腹温热,带着清凉的药膏,在他肌肤上打着圈慢慢化开。
须臾,像是嫌这个姿势不大方便,索性将他双腿抱过来,让他赤足踩在自己膝头上,好靠得更近一些。
这人一丁点都不敢动,只全身僵硬得厉害,她替他上着药,都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绷得极紧。
“放松点。”她道。
也收效甚微。
她抬眼看看他,这人头埋得极低,下巴都快藏进衣领里去了,脸上红得发烫。他不敢和她对视,只用眼角偷偷地瞟着窗外。
外面灯火通明,透过窗纸,都能依稀瞧见院中亭台花树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至少有四十个人。”
姜长宁心中赞叹了一句,影卫的耳力,竟这样好。
面上只点了点头:“都是季明礼派来护卫的家丁,是信得过的,放心吧。”
然而江寒衣的脸上,却不如她想象的高兴。
“属下自然是放心的,”他道,“只是,这般大张旗鼓,那刺客一定是捉不到了。”
“不用去捉她。”
“……主上这样想。”
姜长宁细看他两眼。这人低着头,颊边几缕碎发垂下,竟衬出几分失落来。
“怎么,”她凑近前去,“生气啦?”
“属下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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