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如果你打算拆屋顶,别人就会同意你在墙上开一扇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底,不过是变着法地,想替江寒衣出气而已。
但是那李管事慌不择言,供出季晴来,倒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她回想了一下昨日里,那个仿佛乖巧漂亮,在她面前笑语盈盈的少年郎,淡淡挑了挑眉。
“季小姐,可否请小公子过来说话。”
第21章 赔礼
季晴是由他父亲,还有溪明一道,陪着过来的。
大约是前去传话的下人,并不敢多言惹祸,他只知姜长宁寻他,而不知所为何事,进门时,还笑吟吟的。人还未至,声音先传进来,活泼明快。
“宁姐姐,你找我呀?昨夜你去哪儿啦,我不过换了一趟衣裳回来,便瞧不见你了。你留下来多住几日好不好,我刚才还同爹爹和明哥哥说……”
瞧见厅里的阵势,话音才戛然而止。
季明礼一脸严肃,强压着怒气,坐在正位上盯着他。
他犹自没转过弯来,反倒好奇:“阿姐,你也在呀,你这副模样瞧着我做什么?”
“你还撒娇撒痴,”季明礼忍不住,霍然起身,“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一怔,被吓得肩头都缩起来,脸色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嘴角一垂,就往晋阳侯正夫身后躲:“爹爹……”
“不怕,不怕。”晋阳侯正夫顿时心疼,一壁护着他,一壁柔声哄。
又说季明礼:“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待你弟弟这样凶做什么。”
季明礼又气,又无奈。
“爹爹,便是您和爷爷总惯着他,他不晓得天高地厚,总变着法儿地使性子,心里全不以为是错。要再这般下去,怕是迟早闯出大祸来。”
“你不要说得那样吓人,晴儿一个闺阁男子,往后即便嫁了人,也是在后院里做一家主君,自有妻主疼爱的,能闯下什么来。”
“您还不信。”
她也不留情面,指着地上那磕得头破血流的李管事,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
晋阳侯正夫的脸上,便难免有些挂不住了。
“你这孩子,”他先回头埋怨季晴,作势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但瞧模样,也没真用劲,“果真是我平日太娇纵你的缘故。哪里还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也不嫌丢人。若是名声传出去了,看谁还敢要你。”
又转向姜长宁赔笑。
“让齐王殿下见笑了。晴儿在家中最小,他母亲又常年在外,因而格外娇惯些。他向来与殿下亲近,知道您要来,提前许多天便跟撒了欢的雀儿似的,说也说不听,不料果然犯下大错,冒犯了殿下。”
他福了福身,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长辈的没有管教好,在这儿替他向殿下请罪了。”
姜长宁无声打量着他。
明面上是责子,实际却话里话外,都将大事化小,句句在说季晴本性不坏,不过是娇纵了些,又暗中倾心于她的缘故,才一时糊涂,做出错事来。
毕竟,世间哪一个女子,忍心与喜欢自己的男人计较呢。
又搬出长辈的身份,抢先向她赔礼,在这个讲究孝道伦常的世界,无非是看准了,她顾及与晋阳侯府的交情,不便再行发作。
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一时不说话,只慢条斯理饮茶,晋阳侯正夫的脸上就稍稍有些挂不住了,笑得有些勉强。
“晴儿不懂事,实在该打,可怜咱们家中,如今没个主事的。若是当家的在,该领着他登门向殿下赔罪才是。”
说着,将身后的季晴向外推一推:“还不快自己跟你宁姐姐赔礼。”
这是讨饶的意思了。
但是自始至终,他们只唯恐她这个齐王殿下心里有怒气,对真正受了欺侮的江寒衣,却不曾有过一句抱歉,甚至没有看过他一眼。
姜长宁放下茶盏,笑了笑。
“正夫言过了,小公子并不曾冒犯本王,自无须向本王致歉。”
她在对方松了一口气的神态里,扭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江寒衣。
“昨日受了委屈的是他,你便自己向他赔一个礼吧,至于他受或不受,本王也做不得主。”
“宁姐姐?”季晴一下惊呆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后,脸上顿时委屈至极,眼眶都有些红了,以手指着江寒衣:“他,他只是一个下人!”
一旁的溪明久未开口,此刻却轻轻将他的手按了下来,摇一摇头,示意他不可如此。
他便更绷不住,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明哥哥!”
在他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姜长宁的眉头已经沉了。
晋阳侯正夫亦面露尴尬,神色几番纠结。
侯府是何等样的人家。天底下,哪有主子向下人赔礼的道理。先不说传扬出去,单说这满厅的侍人婢女都瞧着呢,往后还成什么了。
江寒衣见人为难,自己也不自在。
“要不然,就算了吧,”他小心端详着姜长宁的脸色,“属下没有大碍,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姜长宁没有生气,也没有嫌他懦弱。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甚至有些带笑:“为何总自称属下?”
“属下……我……”
“本王何时说过你是下人?”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她神色从容,将手臂架在桌沿上,闲闲支着下巴。
“本王昨夜,既能与他同室而居,他是不是下人,想必也很分明了。”
她望着震惊的季晴,笑了笑:“你方才唤溪明是哥哥,那唤他便也是一样的。过来向你江哥哥赔一声不是吧。”
“我……他凭什么……”季晴顿时气结。
也不知是更气自己竟然要向江寒衣道歉,还是更气这被他瞧不起的下人,竟然捷足先登,得了姜长宁亲口维护。眼睛一下就红透了,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他自幼被家中娇养,性子跋扈惯了,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憋了片刻,终究强忍不住,哇的一声,当众便大哭出来:“宁姐姐,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我哪里不好,我把他怎么了,你这样偏心他!”
一时间,场面难看得紧。
溪明在旁都怔住了,望望姜长宁,又瞧瞧这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都不知该如何劝。
晋阳侯正夫的脸色更不好看,心疼自家小儿子还来不及,只碍于姜长宁的身份,还得好声好气赔着小心。
“殿下,晴儿已经知错了,只是他年纪小,性子又倔,还请殿下宽容几分,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姜长宁笑得却温和。
“正夫此言差矣,何来教训这样严重。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做爹爹的,不必替他赔礼,我却也不好……替寒衣做主。”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的名字。
她亲自取的名字。
“往后咱们两家,还要常来常往的。今日说开了,不留芥蒂,来日才好相见,”她微笑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晋阳侯正夫无话可说了,知道今日她是下定了决心,谁打圆场也没有用的。
既羞,又恼,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儿子一搡,只觉得掌家多年,还从未这样颜面扫地过。
恨声道:“殿下说得极是,还不快些!”
季晴终于意识到,连他的爹爹也无计可施,今日铁定再无人能护他了。一时哭声更大,跺脚赌气,哪里还有侯府公子的风范。
厅中众人或不忍,或为难,或有下人冒着见罪于主子的风险,偷偷摸摸地观望。
姜长宁不管。
她只气定神闲地替自己又续上了茶,还记得递与江寒衣一杯,倒闹得江寒衣不知所措,便是接了,也不敢喝。只仿佛这个场面,是在给他上刑一般。
好半天,季晴都哭累了,明白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老大的不情愿,慢吞吞向前挪几步,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也不知是向谁说,声音含混带气。
“对不起。”
其实姜长宁并不满意,还想再发一发难。
无奈江寒衣捱不住,抢着便道:“无妨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季公子也不必介怀。”
于是那季晴便当是完成了任务,飞一样地扭头就走,不愿多留一刻。大约是自知今日丢尽了脸面,头埋得低低的,只恐让人瞧见了。
路过那跪着的李管事时,犹不解恨,重重一脚,踢在她身上。
“你这狗奴婢,竟将我供出来,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大哭着飞跑出去了。慌得伺候的下人一个劲儿地追,一时间手忙脚乱。
“还成什么样子,”晋阳侯正夫既懊恼,且心疼,也自觉没有脸待下去,连礼数都不周全了,只潦草点点头,“殿下,我跟去瞧瞧。”
便也匆忙走了。
只余季明礼,年纪不大,却要替全家收拾烂摊子,已然是羞愧得厉害,却还要打起精神,有心当着姜长宁的面,将那李管事发落了,给个交代。
向底下道:“这等恶仆,不能劝着主子向好,只知仗势欺人,断然不可再留了。打五十棍,撵出府去,永不许再进来。”
那李管事大呼冤枉,顷刻间便被婢女拖远了。
季明礼这才回身端正作揖。
“今日有此事,实是我家风不严的缘故,让殿下见笑了,臣女这厢替舍弟赔礼了。不知江公子可有哪里不适,是否要请郎中来瞧一瞧?”
“不必了,”姜长宁道,“他最怕给旁人添麻烦,本王都说不过他。”
她站起身:“叨扰了两日,这便告辞了。”
溪明身为外人,今日一直不好插话,始终沉默少言,此刻方才走上前来,将江寒衣望了一眼,眉目中显然有几分意外,和复杂神色,但开口仍是端庄得体。
“江公子昨夜受委屈了,原本伤也没有好透,今日怕是更难行走了。咱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只是距此处还有些路程。侍身心想,不妨向季小姐借一副肩舆,不知可好?”
季明礼亦忙道:“有,家中正有,我立刻唤人抬了来。”
只有江寒衣,仍是那副唯恐扰了旁人的模样。
“不用这样麻烦,我没事的,能自己走。”
“的确不必麻烦了。”姜长宁也附和。
然而下一瞬,却是将人打横抱起,如来时一般。轻轻松松,熟门熟路,仿佛按常理便本该如此。
溪明在旁瞧着,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
江寒衣留意到了,顿时极羞愧,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小声道:“主上。”
抱着他的人却只声音微沉:“走,回家。”
第22章 冰碗
她抱着江寒衣,一路出去。
昨夜一场大雨,洗得道旁的一花一树鲜艳欲滴,空气中都浸透着草木香气。檐下两只春燕,叽喳飞过柳荫。
到得侯府门外,两辆马车已经备好。
昨日来时,尚且一切如常,今日归去,她怀中却已然多了一人。随侍的下人们闹不清状况,只一个个低头垂手,不敢多言。
溪明从身后跟上来,温言软语:“江公子身上有伤,不妨与侍身同乘一车,可好?路上也好多加照应。”
他笑笑,和气又体贴:“侍身照料人,殿下大约还信得过吧?”
姜长宁却只随口道:“不用辛苦你了。”
说罢,踩着越冬搬来的脚凳,一发力,便抱着人上了马车,身子一低,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自然也并没有看到,被留在车下的人双唇微微动了动,向来沉静的脸上,终于现出落寞。
但那样难以自抑的失落,只出现了一瞬,便又被掩藏回去。他浅浅笑着,向越冬点了点头,道一声“劳你多看顾些”,便返身向后方的马车走去。
背影仍是挺拔从容。
马车缓缓地走起来,姜长宁倚靠在软垫上,终于伸长胳膊,舒了一口气。
从昨夜至今,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实在也把她累得够呛,方才在人前摆足了架势,皆是硬撑。直到此刻,在自家的马车里,才终于能够松泛下来。
伸完了懒腰,一扭头,才发现身边的人似乎并不这样想。
江寒衣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背脊笔直,双手摆在膝上。再端正也没有了。不像是坐车回家,倒像是上大殿面圣。
“你干什么?”她哭笑不得,“不累的?”
“属下习惯了。”
“伤不疼吗?”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没事了。”
答得四平八稳,流利又规矩。
要不是颊边薄薄的一层红,还没来得及褪下去,姜长宁险些都要信了。她看着这人的模样,心里既好笑,又无端地有些软。
不就是方才让她抱着一路出来吗,难道是她从前抱得少了,还没能习惯?话又说回来,昨夜更亲密的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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