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说罢了,自己心里也无端地松快,加之实在疲惫,渐渐地,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在别人家的床上,终究睡得有些发僵。她想活动一下筋骨,一抬手,却没能抬起来。低头一看,忽然全醒了。
江寒衣枕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正沉。
头发蹭得乱蓬蓬的,翘起许多,倒衬得一张脸白净又乖巧,睫毛黑黑密密的,随着一呼一吸,轻轻地颤动。
手还拉着她的衣裳,当真很不见外。
她怔了怔,心想,幸好昨夜是和衣睡的,要不然,还真说不清。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醒透了,手臂就难免有些发麻。但她硬生生忍住了,一下没动,也没吭声,任凭他睡。
直到院中来了个没眼色的,嗓门很大地同旁人道:“听说了吗?刺客没抓着,倒是厨房的李管事,一大早让小姐叫去问话了,听说吃了好大的发落,现在还跪在正厅里呢。”
这才算是将怀里的人吵醒了。
只见那双眼睛,迷迷蒙蒙,眨了又眨,看她一眼,再一眼,竟然弯弯地笑了一下。
“主上早。”
“嗯,早。”
他埋下头,还想再睡,在她的臂弯里调整了一下睡姿,终于觉得哪里不对,愣了几秒,猛然惊起。
“主上!”
这一下是当真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慌着就要挣扎起身。
被姜长宁一把按回来:“带着伤呢,也不怕疼?”
他被她揽回怀里,头顶蹭着她的下巴,一动也不敢动,只目光无处安放,不住地飘,声音都发抖:“对,对不起,主上。”
“本王很吓人吗?”
“没有,是属下坏了规矩,请主上责罚。”
“哪来的规矩,没有听过。”
她懒懒打了个呵欠,瞥他一眼。
“要是真觉得不成体统,就别左一个请罪,右一个责罚的,把昨夜的事捂紧了别对人提,任谁问都一口咬定,是在门边守了一夜,不就好了。你不说,我不说,天知道?”
这人愣了愣,也不知道是觉得她太过无赖,还是当真是这个道理,一时竟没话说。
只从她怀里仰头望着她,眼里湿润润的。
她就笑了笑,将他的碎发拂到耳后,顺便很占便宜地,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
“清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本王带你去收拾人。”
第20章 出气
晋阳侯府的长女季明礼,是知道今日必有一场祸事的。
齐王殿下在她家中,险些遇刺,刺客却不知所踪,百来号家丁点着灯搜了一整夜,竟不能寻到半个人影。
此事可轻可重,满门前程尽系在此。
这时候,如何处置那厨房的管事,或许就显得格外关键了。
毕竟,昨夜里齐王冲进大雨中,连伞都顾不上撑,亲手将那男子抱在怀中的场景,她是亲眼所见,瞧得真切,此刻想起来,仍不免唏嘘。
故而,她不顾自己一夜未睡,眼下还带着黛青,一早便让人将那李管事叫了来,跪在正厅里问话。
单等着给姜长宁一个交代。
只是,当真瞧见姜长宁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时,还是忍不住惊了一跳。
“殿下!”她慌忙起身相迎。
姜长宁是抱着一个人进来的。
那人身上穿的,是侯府给备的替换衣衫,于他清瘦的身量而言,稍嫌宽大了些,衣摆如云,从姜长宁的臂弯里,一直垂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飘荡。
他埋头向姜长宁肩上,面容都看不真切,只瞧见墨发以红绳高高束起,不如寻常男子,爱用玉簪金冠,只是瞧身形与侧脸,应当是很俊的一个少年。
他像是害羞似的,手并不敢去攀她的脖颈,只小心翼翼,缩在胸前,仿佛无处安放。
一旁侍立的下人见了,无不惊愕。
纷纷慌忙低下头来,以免瞧见了不该瞧的,却又按捺不住,一个个用余光偷瞄,神色间写满隐秘的好奇。
姜长宁全当没看到。
非但不怕人瞧,还侧过头,凑近怀中人的耳边,声音低低的,带着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配合,本王抱得很吃力。”
那人原本也很红的脸,顿时更红得发烫。
好在他一力将头埋在她肩上,旁人轻易也瞧不见,只露出一个薄薄的耳廓,在碎发掩不住的地方,透着胭脂色。
姜长宁无声勾了勾唇角。
其实这人出门前,与她僵持了好大一会儿,道是自己能走,无非慢些,只是她不听他分辩,强行如此。
无他,做给旁人看的。
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将他妥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才转头向季明礼,笑了一笑。
“他昨夜伤得有些重,不便行走,本王只得出此下策,不合礼数,还请府上勿怪。”
季明礼闻言,慌得脸色都白了,哪敢受她的礼,连连作揖:“殿下说哪里的话,昨夜险象环生,全是我家招待不周的缘故,好险没有酿成大祸,殿下不怪罪,已是格外开恩了,我季家上下感激不尽。”
连忙让了她坐,又亲手端茶与她。
这才小心问:“殿下是愿意先听那刺客之事……”
“不忙,”姜长宁向地上跪着的人抬了抬下巴,“先说她的。”
厨房的李管事,天刚亮便被传来,已经跪了半天了,昨日里的威风荡然无存,一张脸青白交加,额上止不住地渗汗,拿袖子抹了,转眼又是满头。直弄得整个人邋里邋遢,一身汗酸。
闻言慌不迭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齐王殿下开恩。”
季明礼拍案断喝:“不要来这一套,方才在我面前说的什么,此刻如实向殿下再供述一遍。”
那人不敢违命,以手拄地,躬身跪着。
“是,回殿下的话,都怨奴婢有眼无珠,成日里在厨房当差,不曾见世面,没有眼力价。昨日里见这位公子,与下人扎堆站在一处,便只当他是来帮手的,并不认得他身上是齐王府的打扮。偏偏公子再心善不过,分明是与殿下一道来的,竟一句也不曾说。”
“公子金尊玉贵,做不惯活计,一时不慎,失手打了托盘。奴婢只道,里头各位宾客还等着上菜,忙中心急,一时火气上来,便想罚他一罚,小惩大诫,也好给旁的下人警醒。”
“谁曾想,罚的不是咱们自己府上的下人,却是胆大包天,冲撞了贵人。”
她抬头望一眼江寒衣,满脸的愧悔,又忙着叩头。
“便是将奴婢这条命赔给公子,也还嫌不够。还求公子拿奴婢出气,求齐王殿下责罚。”
江寒衣是个受不得旁人礼的,遑论是叩头。顿时如坐针毡,习惯地就转头向姜长宁,似要开口。
姜长宁淡淡瞧了他一眼。
他犹豫了一下,轻抿了抿唇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下头,盯着自己垂在膝上的双手,不和那人对视,也不声响。
姜长宁微微笑了笑。
先前在王府,他刚搬到南苑住的时候,曾经被刁钻恶仆欺负,她当着他的面将人发落了,他却还滥好心,想替人求情。被她凶过两句。
以德报怨,便是自取其祸。
看来这一回,是有点长进了。
她将目光落回那跪着的人身上,唇边的笑意降下去,眼中森然转冷。
这李管事,滑头得紧,仿佛摆出一个诚心认错的模样,其实话里话外,都在为自己开脱,句句指向昨日里事忙,江寒衣自己又不曾言明,她乃是尽职尽责,至多落一个失察之过。
太急于将自己摘干净了,那副嘴脸便更显得可恶。
连在她面前,都敢这样偷奸耍滑,可见平日里是怎样一副做派……
昨夜打江寒衣的时候,又有多狠。
“李管事回话,很有条理。不过,你开罪的并非本王,而是这位公子。”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忽地扭头向身边人:“你想怎么罚?”
江寒衣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一问,顿时有些慌张。他哪里知道该怎样处罚下人,不过全凭她做主罢了。
他嗫嚅道:“属下没有想过,都听主上的。”
看神色,仿佛很怕自己不上台面,在人前给她丢了面子。
姜长宁扬了扬眉梢,越过黄花梨木的扶手,将身子倾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他:“那我教你好不好?”
其亲近暧昧,令厅中下人不敢直视,季明礼亦显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转开脸去。
江寒衣不好意思接话,也不知她何意,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便以手支颌,冲那李管事笑了笑:“便如你所说吧。”
那油滑鬼压根不记得,自己胡诌了些什么,赔着小心:“殿下指的是……?”
“方才不是说,把这条命赔给他,还嫌不够吗?”
姜长宁敛去了笑容,冷冷盯着她。
“说得很在理,便这样办吧。”
“……殿下!奴婢冤枉,求殿下开恩啊!”
那李管事一下吓破了胆,片刻前的滑头,全都抛开了,只知道拼命叩头求饶。这一回,是动真格的,没几下的工夫,前额便磕破了,一头的血。
厅中站着的下人,亦炸开了锅。虽面上不敢言,却一个个的交换着眼色,俱是震惊。
连季明礼也唬了一跳,想要开口,瞧着她的脸色,又一时迟疑。
即便是王侯将相之家,也少有如此办事的。
凡是下人,不论是买来的也好,家生的也罢,终究是人,若是犯错,责打倒不要紧,至多是撵了出去,永不再用也就是了。而若到了打死人的份上,便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有本家的,家人告到官府,难免要喝一壶。就算没有本家,没人做主的,事情传扬出去,也没有脸面,旁人要道这家太心狠手辣,要受人背后指点。
不过,说到底,姜长宁她是亲王,是当今圣上的手足。
假如她真想这样做,也没有人能拦得了她。何况……
季明礼望一眼那名她并不清楚来历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想来,在殿下的心里分量很重吧。将人折辱成那副模样,殿下不怪罪晋阳侯府,已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素闻这位殿下,是逍遥不羁惯了的,她若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想要始作俑者拿命来抵,又让人如何能劝。
江寒衣却终究不忍。
“主上。”他轻声唤。
姜长宁不理他。
“主上,您饶了她吧。”
还假装没听见。
“主上,这样做,传出去要有人说您。为了属下,不值得。”
姜长宁终于淡淡瞥了他一眼:“本王不如你们男子心软。她打你,欺侮的是我齐王府的颜面。她这条命,本王今日想要。”
说着,扬起手,对随侍在旁的越冬示意了一下。
其实越冬压根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
人家侯府的下人,总不能由她动手拖下去,一刀结果了吧?这还像什么话。
可那李管事参不透其中关窍,信以为真,一下哭嚎出声,膝行上前,抱着季明礼的腿,仰头便喊。
“小姐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奴婢不想死!是小公子同我说,这个下人交给我处置,让我尽管使唤,奴婢这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给他厉害瞧。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就是一个听命办事的,求小姐救我一命!”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皆不曾料到。
她哭得涕泗横流,情急之下力气极蛮,倒险些将季明礼扑倒。
季明礼既惊且怒,一下手足无措:“这些话,你先前为何不曾同我说?”
她便只顾叩头求饶,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想也知道。季家的小公子,季晴,无端含酸吃醋,授意她欺侮江寒衣,此话若说出来,该有多难听。她也不愿开罪主子,是以先前只隐去这一节不提,只愿一力将罪责担下来,心想顶多受些罚,回头趁着季晴过意不去,再赏赐她些好处罢了。
谁能料到,姜长宁心狠手辣,上来开口便要她的命。她这才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什么都捅出来了。
季明礼毕竟年轻,一时之间又羞又恼,没了主意,只面上极愧:“殿下,臣女当真不知,竟是如此。实在是晴儿太不懂事,家中缺乏管教的缘故。”
姜长宁没有接话。
其实她起先,倒不曾想到这一层。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不是自幼习惯了权力的亲王,让她轻易取一个人的命,她哪里做得出来?
她不过是想着,那李管事终究是侯府的奴婢,她与晋阳侯的联盟还在,场面上不宜闹得太难看,许多事不好手伸得太长。不妨仗着原身率性而为,淡薄规矩的名号,先将最吓人的话甩了出来,随后要怎么罚,旁人也不以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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