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管家甚至曾当着她的面猜测道,那刺客究竟有没有跑出去,尚且有两说。或是就在这群小倌之中,也未可知。
但是,姜长宁并不相信。
“你和你手底下的人,皆是本王请去的。若是刺客出在其中,岂不是在打本王的脸吗。本王也没有这样识人不清吧。”
烟罗斜斜挑着眼角望她:“殿下就这样轻信我?”
“并非轻信,横竖本王在自己的府中,被人下手的次数难道少过吗?”她自嘲地笑笑,“何须疑心你。”
对面一时间不说话。
倒是身旁的江寒衣,突然接话:“的确不会是春风楼的人。”
烟罗看他:“你怎么确定?”
“那夜射入房中的,共三支箭,我都看过。箭头铸造的工艺精巧,恐怕不是寻常匠人所作,而是官造。”
“你的眼力这样好?”
“这些从入影卫所开始便要学,我不会看错。此外,寻常人未经常年训练,要拉弓射箭已是极为困难,想要在深夜里隔窗射中,便更是难如登天。还不如随手可得的一刀一棍,用起来更容易些。何况,春风楼皆是男子,怕是连张弓的力气也没有。”
他转头望着姜长宁,目光清亮:“当真与主事无关。”
姜长宁还没来得及接话,对面的烟罗却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你这小影卫,倒果真讲义气,有意思得很。”
姜长宁亦弯了弯眉眼:“他性情单纯,待人有一是一,从不作假。”
“殿下看人的眼光,仿佛是还不错。我如今算是有些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非得救他了,不惜求我相帮,去犯欺君大罪。”
反倒是江寒衣,让他们夸得云里雾里,且还有些不自信,仿佛觉得自己多话了一般。
就听他小声道:“主上,属下是不是僭越了。”
她含笑摇了摇头。
正待多说几句,却见烟罗忽地起身,不紧不慢踱至墙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物事。
“也罢,既然殿下如此信我,我也不好做个薄情寡义的人,往后让人戳脊梁骨。我这里有一件东西送你,你拿好了。”
说着,回身轻飘飘一掷。
姜长宁不曾料到还有这一节,只觉得一件东西柔软如云,迎面过来。还未来得及去接,身旁的江寒衣已经本能地出手,稳稳攥住,递到她手中:“主上。”
她接过来,却与他同时怔了一怔。
竟是一条男子的手帕。
珍珠白的底子,上等的丝绸,绣的是兰花,乍一看很是素净,但无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实属上乘,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能在这样小的事物上,花费这般心思,可见其主人身份亦不凡。
“这是……?”她迟疑道。
烟罗淡淡笑了一笑:“侯府那一夜,我手底下的小倌,在北院拾到的。”
说着,还有心玩笑:“这样好的东西,大约殿下身边是见惯了的,我们这等地方,平日里可见不着。那孩子交给我的时候,可是心疼得厉害,眼睛都快长在上头了。也不知殿下预备怎么谢我?”
姜长宁没有接话,只低头望着手中帕子,眉头不自觉地锁起来。
这倒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对方今日送了拜帖到她府上,邀她相见,竟是为了这个。
这样的做工,非王公贵族之家,大约不能有。那一夜晋阳侯府中,符合身份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晋阳侯家的正夫与老太爷,必无可能。季晴是个娇纵的半大孩子,虽性子不好,却一心痴缠着她,要说设计刺杀她,恐怕既无此心,头脑也不够。那余下的便只有……
“你在提醒本王,留意溪明?”
“我可没有这样说,”对面轻轻一笑,“那是殿下的枕边人,过了宗室玉牒的侧夫,我一介草民,烟花男子,有几个胆子去揣测诽谤?殿下可不要说这等害我被杀头的话。”
姜长宁没有与他玩笑,脸色不自觉地有些冷。
那一夜,她遇刺后,溪明的确没有现身。
她还多问了一句,越冬道,他的客房安排在后院,方便陪正夫与老太爷说体己话,彼时怕是已经歇下了,若要起身披衣,整理了形容再赶过来,怕是要多花一些工夫。
她便让越冬传话,叫他不必奔波了。
横竖她那一夜,与江寒衣在一起,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忙还来不及,也不必他非得在跟前。
当时不觉得如何,今日这样一想,倒是……
“按理说,他一个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家中亦是有头有脸的,不必如此想不开,”烟罗拨弄了一下手上戒指,“不过,他的母亲官职不高,或是萧太师当真许了什么好前程,能使他铤而走险,也未可知。”
他笑得带着几分戏谑:“万一比跟着你,做一个侧室有奔头,也是可能的,对吧?”
姜长宁哭笑不得,只觉这人句句半真半假,不论何时都是一副玩笑模样,很没有正形。
她只道:“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我开的是花楼,每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要打眼前过,只要我想听,哪有什么打听不到的。”
他替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但没有替她添。
“听闻过几日,陛下就要去春狩了?”
“不错。”
“那殿下先出去吧。”
“什么?”她甚至一时没回过神来。
就见那人笑得有些莫测,摆出了一副赶人的模样,却将江寒衣往身侧一拉。
“殿下先随小倌们,去旁的地方坐坐吧。我与这位小公子投缘,有几句男儿家的小话,想同他说,你总不会也要听吧?”
姜长宁一头雾水。
但左右她知道,这人既是个厉害角色,且无害她之心,将江寒衣留下与他独处,并不危险,无谓刨根问底。于是只得依言,被小倌请往别处雅间。
唯余江寒衣,被独自留下,一时之间不知所为何事。
房中点的熏香气味很甜,并有红烛摇曳,方才说正事时,倒不觉得如何,此刻乍然一静下来,在烛火轻微的哔剥声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自在,脸上微微生热。
烟罗在他身前踱步,似乎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他任人看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主事,不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福气不浅。”
“什么?”
他全然没听明白这一句话音,只怔怔望着对方。
只见烟罗微微笑了一笑,与片刻前那股永远懒洋洋,永远漫不经心,且透着媚意的模样不同,总觉得这一会儿的气息,陡然间变得很不一样。
但又让人说不上来。
就听他问:“你可想好了,要跟着她?”
江寒衣并不知道如何有这一问,本能地答:“我的职责便是护卫主上,自然是要随侍在主上身边。”
面前的人以袖半掩了面,笑得眼尾都泛起淡淡的涟漪:“再没见过更老实的孩子了。”
“我……”
“我是问,你想不想做她的男人。”
江寒衣从未听过如此露骨的问话,猛然一怔,脸上不由自主地通红,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烧热。回想起片刻前,自己不假思索答的“自然”,心口忽地跳得极快。
说不清是出于懊恼,或是别的什么,忍不住闭眼咬了咬唇角。
“主事,我,我没有……”他立刻便想改口。
然而忽然想起,姜长宁对他说的,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都要学会装作她的心上人,要不然,走漏了马脚,便会替她惹祸上身。
一时之间,竟拿不准在这位神神秘秘的花楼主事面前,究竟该一装到底,还是该说实话,便僵立在了原地,只从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也解不去面上灼热。
烟罗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便更觉好笑,自己摇头连连,乐不可支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窘迫得几乎快待不住了,才忽然倾身靠近他,身上胭脂香气,无声扑面而来。眼里的笑意,和满头的雪发,在红烛映照下,几乎晃了他的眼。
“这般老实,可真让人担心得紧。小心看上的女子,让人抢跑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讨她欢心?”
第24章 花酒
花楼里的灯火点得暗,映着一道道长廊,曲曲折折,令人辨不清方向。目之所及,皆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真叫做一个逃不出的温柔乡。
江寒衣独自走在廊上,只觉得不但脸上烫,连身上也止不住地热起来,胸腔里像是蕴着一团火,一呼一吸之间,灼得连心跳都纷乱。
他方才,是怎么同烟罗说的来着?
他仿佛是手足无措,木讷到了极点,竟然答:“我,我没有想讨好主上。”
“哦?”
“我只想跟随在主上身边,忠心于她,护她周全,就……可以了。”
越往后说,声音越低,像是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那貌美动人的主事,一言不发,将他打量了片刻,才扑哧一下轻轻笑出声来,仿佛听见了什么顶有意思的笑话。
笑罢了,忽而轻叹了一口气:“心思藏得太深,将来可是要后悔的。”
他有些想辩,想说他对姜长宁,并不敢有别的心思。他生来就是一个下人,自幼时进了影卫所的那一天起,便只该守好一个影卫的本分。
但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就好像……
一旦说出了口,便尘埃落定,再不能更改了一样。
对面的人望着他神色,也不知有没有猜透他心里所想,只道:“到那一日,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于是他的话,彻底地咽回了肚子里,只低头沉默着。
就听烟罗道:“这世上,凡是有权有势的女子,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她贵为亲王,想要什么模样的没有。她既有心待你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韶光易逝,世事无常。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知道,男儿家最好的光阴,不过是那几年,可从不等人的。”
幽幽烛火下,江寒衣自诩眼力极好,却也瞧不出这满头雪发的美人,究竟是什么岁数。只觉一根修长手指,微凉,在他的咽喉上轻轻一点,又一路向下,游走到他的胸膛。
伴随着笑音:“这男人呐,有时候主动些,才更招人喜欢。”
他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几乎慌乱:“我,我不会……”
却不料烟罗笑得越发妩媚,眨了眨眼,目中狡黠。
“正是不会,才更好。”
……
江寒衣只觉头晕得越发厉害。廊上一盏盏的花灯,都重了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一样,在眼前回旋飘荡。
对方还与他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或许,就连他记得的部分,也未必记真切了。
一时走神,过拐角时,不小心擦碰了一个人。
并没有结结实实地撞上,不过是肩膀轻轻碰了一下,但他仍然很有规矩,忍着目眩,欠身道:“对不起,是我没留意。”
对面是个女子,见状笑笑:“无妨,小事而已。”
他刚松一口气,下一刻,手却蓦然被人捉了过去。那人将他的手握在掌中,笑容里带着几分醉意。
“你生得很漂亮。”
“我……”
“新来的吗?倒是头一回见你。今日有客了没有?若是已经有了,也不打紧,我同你们主事相熟,我去与他说,叫你来我房里。”
“你误会了。”江寒衣立刻道。
但是身在春风楼里,他不愿给姜长宁或是烟罗惹来麻烦,更知道,与醉鬼并无道理可讲。只飞快解释:“我并不是楼中的人,请放开我。”
说罢,抽身便要走。
谁知对方握着他的手,非但不松,反而用了大力,一面牢牢拉住他不让走,另一面张开双臂一带,竟大有要将他拉入怀中的势头。
“小郎君,有什么急事,这便要走,也不配姐姐喝几杯酒?不是楼中的人,也不要紧,”她咧嘴笑着,“只要愿意同姐姐走,保证亏待不了你。”
江寒衣只觉身上忽地发冷。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下跳得厉害。
对方攥住他的手,不停摩挲。
和被姜长宁牵起的时候,好不一样。
姜长宁的手,是暖的,力道不轻不重,只刚刚好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即便他感觉到了,她在轻轻抚摸他指尖的伤疤,心里羞愧至极,想要躲藏,却也并没有真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不嫌他。又或许是……不舍得。
但眼前的陌生女人不同。
她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容,将他的手摸了又摸,忽地愣了一下,将他的手拉到眼前细看。一看之下,面露错愕与嫌弃:“这是什么呀?”
江寒衣眉目一凛。
下一刹,女人被反握住手腕,用力一拧,整条胳膊被硬生生反扭到身后,疼得她哎呀乱叫:“疼疼!我的手断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身在此处,不宜惹事,便飞快松了手,身子一轻,已经跃到了拐角。
就听那女人一边甩手呼痛,一边破口大骂:“小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看被我逮着了怎么收拾你!”
他无心纠缠,仗着身上功夫好,转眼间便将她甩在了后面。
花楼里九曲十八弯,他跌跌撞撞,迷失了方向,好在路遇一个小倌,倒是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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