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不由就微微拧了眉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一身犹犹豫豫的习气。
刚想道,她无意隐瞒江寒衣,没有什么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若是有话,照实禀报便是,却被身边的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越冬姑娘既然此刻来,定是有要事,”他望着她显然有些不悦的神色,微微一笑,像是安抚,“主上去吧,我没事的。”
姜长宁郁郁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很烦,好端端的,让人搅扰。
但还是点了点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这才肯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书房,往檀木的椅子上一坐,脸上仍阴沉沉的,向着那不懂眼色,打断了她片刻光阴的侍女,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越冬脸上忧心忡忡,却不答话,而是向院中瞧了瞧,掩上门,才返身回来,先拱手告了个罪。
“殿下莫怪,并非奴婢有心不懂事,”她抬起眼来,神色凝重,“宫里刚悄悄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行宫失火一事,有结果了。”
“哦?”姜长宁眉心不由一跳。
并不曾听闻姜煜的疯症,这些天有所好转,那这结果,是怎么查出来,又是谁定夺的?
她敛去了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将身子坐正,才道:“你说。”
“是……晋阳侯府。”
“什么?”
“查清楚了,那一夜宴席上,季小姐献上去的望仙香,有问题,里面添了白磷。白磷极易燃,香炉中即便不见明火,也足以使其燃烧了。此香有静心安神的效用,确不作假,那一夜陛下难得歇下既早,睡得又沉,伺候的宫人难免懒怠,一时疏忽没有留神,待到发现火起时,已然是迟了。”
越冬眉头亦紧锁:“此香珍贵,未用者皆存放在别处,因而才没有随着寝殿一同烧毁。初时倒也没人想起它,近日来,萧太师下令,将那夜殿中所用的一切物事,一样样细查过来,这才露了端倪。”
姜长宁垂眸,用指尖描着桌角上雕的五蝠图案。
那一夜,行宫园中,她拉着江寒衣在道旁说话,嬉嬉笑笑从她面前路过的宫人,一面称赞着那望仙香果然有些奇巧,一面商量着去吃些夜宵躲懒。
在北境多年的晋阳侯,上奏想要领兵退回永关驻守,迟迟未能获准,却因一个无关痛痒的春狩,而被只身召回。
还有宴席之上,萧玉书一反常态,不惜当众驳了陛下的面子,只为劝其将那望仙香暂时收起,留待过些时日再用。
当时她还好笑,这人怕不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嘴碎的毛病,连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也要插手。
如今想来,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局。
香丸里早就让人动过手脚。这样精细的谋算,皆是冲着晋阳侯府去的。
假使季听儒没有因为忽逢大雨,被阻在半道上,误了脚程,那么那一夜之后,季家谋反叛乱,满门获罪,即便北境二十万兵马,都忠心于这位主帅,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季听儒会束手就擒,立刻赴死。而她这个齐王,失了盟友,光靠自己府上那些私兵,根本无力相抗。
她的任务会失败。姜煜已成废人,构不成威胁。而萧玉书,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皇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全,除了那一场大雨,生了变故。
季听儒机警,得了她的报信,知道京中有异,抵死不肯奉召回京,只周旋在外。萧玉书见事已至此,才只得将望仙香一事抛出来,退而求下策。
如今,她是在拿季家老小的性命作筹码,与季听儒博弈。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季家如今,怎么样了?”姜长宁沉声问。
“季明礼小姐已经让刑部带走了,听闻他家出嫁的大公子,妻家也遭牵累,目前正被重兵把守着,只还没有下一步行动。眼下晋阳侯府乱作一锅粥,老的老,少的少,连个拿主意的也没有,当真是有些可怜。”
与她想的一样。
季明礼作为家中唯一能顶事的女子,又是亲手将望仙香献上的人,此事一出,无可推卸,必定是要被收监的。而余下的家中诸人,一时间却不好动。
道理很简单。若是全数戕害,季听儒心中悲愤,又再无后顾之忧,反倒是逼她领兵打进京城来了。
便是如今的局势,才更好威胁这位只身在外的老将。
姜长宁沉思良久:“越冬。”
“奴婢在。”
“你觉得,我们府上怎么样啊?”
“啊?”越冬怔了怔,不解其意,但仍思索了一下,“奴婢愚见,殿下身份贵重,前些日子又刚闯进火场,勇救陛下,是头一等的功劳,一时半刻之间,大约没人敢动您。除了……除了前阵子,府上的细作还未能揪出马脚,其余应是无碍。”
她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殿下若是有心保存实力,暂时与晋阳侯府撇清,咱们王府应当也能独善其身。”
“嗯,说得很好。”姜长宁淡淡笑了一下。
“殿下谬赞了。”
“传本王吩咐,把晋阳侯一家老小,都接来我齐王府上。”
“啊?”
“只管去办。”
“……是。”越冬眼中的惊愕,并不能掩盖,但还是简短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吩咐差事。
只是刚到门边,却又听身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问她,又好像其实在自言自语。
“你说,有些人会不会生气啊?”
第35章 照应
晋阳侯的家眷是在日暮时分到的。
王府派去的马车,华美又舒适,他家正夫携季晴同乘一辆,后头老太爷独坐一辆。他自家的下人被扣在府中,不准离开,也无妨碍,向后看去,王府的婢女与侍人浩浩荡荡,队伍足占了小半条街,清一色的打扮,端正的头脸,气派比从前分毫不减。
一切只为告诉旁人——即便是季明礼如今因疑罪而被下狱,晋阳侯府的人,仍旧是不能够看低半分的。
姜长宁一早站在大门前相迎。
她远远地望见队伍过来,亲自到马车边,扶了那老太爷下来,嘘寒问暖:“仓促之下,许多事一时准备不周全,老太爷一路过来辛苦了。”
将那白发老翁感动得泪眼婆娑,连声道,若不是她,家中仅余几个男子,全没了主意,今日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过。
“来时还顺利吗?”姜长宁问从车前跳下来的越冬。
“大抵还好,那些看守的卫兵拿不定主意,请示了几回,到底不敢真拦,”越冬扬起一张笑脸,“左右这罪名,也不曾确凿定下,老太爷与正夫都是诰命,又有殿下作保,奴婢倒要看,谁敢给委屈受。”
自然,这是有意宽他家人的心了。
于是连忙将人迎进门安顿。
她齐王府上,人丁向来不算很多,地方倒还宽敞,溪明又是个办事利落、有条理的,一顿晚饭压惊的工夫,便已经将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前后几间房,大致还不失体面。
“让你们受委屈了,”姜长宁叫人端上饭后的茶水,向他们道,“如今的情形,只能先将就住下。本王已经嘱咐了,多挑机灵可靠的下人,过来照应,若是还有缺的少的,一定要开口,便如同在自己家中是一样的。”
那晋阳侯正夫连忙要敛衽起身相谢:“殿下说哪里的话来。幸得殿下照拂,能有一处容身,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若再说什么委不委屈的话,可要折煞我们老小了。”
被她抬手虚扶,止住了。
她只温声道:“正夫不要这样说。本王与晋阳侯,乃是多年交好,此番事出突然,替友人照料家眷,原是理所应当。只怕考虑不周,怠慢了你们。”
又好言安慰:“刑部那里,本王也命人去打点过,季明礼虽在狱中,也不会太过受苦,可以稍为安心。”
两相对望,皆是唏嘘。
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已然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从前在京中,人人高看一眼的晋阳侯府,一夜之间,竟落到了长女被收监,家主流落在外,有家难归的地步。
那老太爷到底忍不住,三两句话一过,便垂下泪来。
一旁有人细心递过手绢,声音低低的:“爷爷别哭,我们家如今,还没到定罪的时候呢。母亲与阿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勇有谋,定然还能转圜的。”
是季晴。
这上回相见还飞扬跋扈,处处不饶人的少年,今日已是大不相同了,整个人都黯淡下来,眉眼俱是蔫蔫的,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方才一餐饭间,也没几句话,很不像他。
姜长宁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只低头饮茶。
其实她因前番的事,心里很不喜欢他,只是两家到底是同盟,也是朋友一场,于公于私,她总不好置他于不顾,少不得要接到府上照应着,好让仍旧逗留在外,伺机而动的季听儒安心。
之所以将他一家人安置在西面独门独院,也有这一层考虑在。
她不想让他与江寒衣碰面,见一眼都不必。
这季晴却瞧不出来她的忌讳,只红肿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她:“宁姐姐,你说是不是?你再帮帮她们,好不好?”
一旁的晋阳侯正夫,轻轻将他扯住,摇了摇头:“殿下已经为我们费了极大的力气,切不可这样没有分寸。从小教你的规矩,你竟半点也没有记在心上。”
嗔怪罢了,又道:“你宁姐姐最是心善,定是会护你的。你如今可要收性子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整日里任性。”
姜长宁没有应声。言外之意,只作听不明白。
季晴便瘪了瘪嘴,脸上现出几分委屈。
但因着上一回,她在侯府替江寒衣讨说法,寸步不让,当众落了他好大的脸面,这父子俩当是心有余悸,加之眼下落难,今非昔比,见她不接话,也只得作罢。
相比儿子受到的几分冷遇,终究是一门兴衰与性命,在眼前更值得担忧些。晋阳侯正夫脸上忧色沉沉,双手合掌,向远方遥拜了拜。
“妻主一生戎马,智勇无双,定能找到办法的,”他道,“咱们家这么些年,从未做过亏心事,只盼老天有眼,能比从前的武威将军运气好些,便是了。”
姜长宁刚无声撇撇嘴,在心里道,大约各人对亏心事的理解,各有出入。身旁的老太爷就拿拐杖在地上轻敲了敲。
“说的什么糊涂话,同那等人去比做什么?也不怕添了晦气。”
正夫自知失言,挨了公爹的教训,也不敢作色,少不得默默受了。季晴倒是个心疼父亲的,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暗中宽慰。
姜长宁却忽地生出了两分好奇心。
“武威将军?”她微微仰起头,皱了皱眉。
这个名号,于她十分陌生。在她领到任务,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背诵的所有资料里,仿佛没有看见过。难道是后勤的同事疏漏了?
她刚刚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迂回探听,而又不显得过于无知,露了马脚,那老太爷却自顾自地说了。
“不怨殿下记不起来,”他道,“这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殿下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他示意季晴扶着他,坐直了身子,饮了一口茶水。
“那武威将军,名叫姜灿,往上能数到文帝的时候,与咱们圣上是同一辈里。只是到她这一代,家中已经不景气了,全凭自己挣得的军功,当年也是御前的红人,还能在大内行走呢。”
“只可惜,军功太高,惹人眼红,后来让人诬陷拥兵自重,被圣上夺了兵权,要治她的罪。她倒机灵,带着几个得力的部下,一路逃出去。”
“咳,听说是往西南跑了,但从此以后,这么些年,也是下落不明。朝廷几次派人搜捕,也没找见影子,”他摇头道,“西南山高水深,瘴气既重,又有蛮族。依老身看,任凭她多大的英雄,多半也是没有命了。”
他一时唏嘘:“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咱们这位陛下,最是糊涂,由着那萧玉书摆布,残害忠良。我季家今日之祸,一如武威将军当年。”
一时又嫌弃自家女婿:“好端端的,同她去相提并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盼着你当家的好。”
姜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在朝堂斗争中失败,下落不明的宗室,且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通常会被判定为,没有太多了解的价值。难怪她手头上从未收到过相关资料。今日也只当闲话一听。
大约于她的任务,和眼下的困局,都并没有什么助益,只是越发显出姜煜之昏庸,与萧玉书之处心积虑,是由来已久。
她见那晋阳侯正夫,也老大不小的岁数,当着小辈的面,让公爹训得抬不起头来,脸上通红,心里知他难堪,便道:“时候不早,今日也劳累了,不妨早些歇下吧。”
也算好心解围。
那刚刚腾出来,用于安顿季家人的院子,她也不曾去过,为表郑重和关心,少不得亲自陪着,一路过去。
任凭对面惭愧,一叠声道什么都足够了,仍是里外看了一圈,着意添了许多东西,又将溪明已经拣选过的下人,再额外嘱咐了一番,这才算是自觉尽到了礼数。
一轮忙罢,月亮已上中天。她身为女子,再多留也不合适。
刚预备告辞,却听晋阳侯正夫轻轻呀了一声:“晴儿那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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