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这些荒唐东西,到陛下面前打搅,草民万死也难辞其罪了。”
他福一福身,雪发垂落肩头。
发间一支流苏簪子,轻轻摇动,直晃人眼。
“草民虽是烟花出身,做的却是本分生意,这买卖小倌,赎身销籍,都是同官府报了备,老实交税的,从不敢有半分胡来。陛下若想查,想必官府那头也能查实。”
“区区小事,不必费那个周章。”
姜煜吁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向着姜长宁。
“这春风楼的主事,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也难怪朕派去的人,竟是将你从卧床上扰了起来。”
姜长宁拱手,讪笑不言。
“老七,你说说你,这头有佳人相伴,那头还要上薛府抢人。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人占尽了吧。”
“臣妹知错。”
“你自己说,错在何处。”
“臣妹确有安插眼线,打探薛府消息,行事不磊落,此为其一。身为亲王,领着私兵上门抢人,有损皇家颜面,叫百姓看了笑话,此为其二。自己做下的事,理应受罚,绝无怨言。只是……”
她仰头,粲然一笑。
“自己瞧上过的男人,落到他人手上,闹得遍体鳞伤,身为女子,看不过眼。”
姜煜不以为忤,反倒抚掌哈哈大笑。
“你这性子,怪道京城中常有人编排你,到底年轻,十足一个愣头青。朕有心不欲罚你,但又总要服众。”
她道:“便罚俸半年,回去好好反省。”
姜长宁干脆利落:“臣妹谢恩。”
一旁被晾了半晌的薛晏月,却终究按捺不住。
“陛下切莫听他们一派胡言!”
她急上前,脸上涨得通红。
“臣责打他,何时是因为这个。分明是她齐王,派人混入我府上,意在盗取布防图,如今竟还在这里反诬我。她狼子野心,意图谋乱,陛下可不能掉以轻心!”
又指烟罗:“本将军照拂你春风楼的生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为何帮着旁人……”
“草民惶恐。”
烟罗垂眸欠身,面上极为难。
“我如何不知,将军亦是常客,至多三五日,必要来一回的,我楼中上下,无不承将军的情,将军从前瞧上了旁的小倌,赎出去带回府上,亦是有的。”
他道:“将军的好,草民都记在心里。只是圣上面前,终究不敢有虚言。”
“你这贱人!你……”
“够了。”
座上之人沉沉出声。
殿中立时安静下来。姜长宁作俯首状,烟罗亦退至一旁。唯有薛晏月的急怒一时收不住,仍喘着粗气,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无人敢再争执。
姜煜示意身旁宫人,接过清心露的小瓶,又饮了一口,面色晦暗。
“上月,淮阳郡王刚因谋反而被赐死,越王亦受其牵连。今日又是齐王。连一向逍遥散漫的老七,都要来谋朕的反了。”
她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因服食丹药过多,而发浑的双目,像是年老的虎豹。
但仍旧是虎豹。
“朕自登基以来,敬神明,访仙山,不曾有过丝毫怠慢。朕的天下,有这样多的人心存不满吗?”
四下里鸦雀无声。
唯有檐下的更漏,一点一滴,不疾不徐。
像要将帝王的拷问,烙进每个人心上。
许久,萧玉书浅浅吸了一口气,长作一揖。
“陛下英明神武,福泽厚重,自然受上天庇佑,万民景仰。此番或是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她回首,盯一眼薛晏月。
“薛将军,御前切不可失仪。”
后者愣了愣,方才急三火四的气焰,一下泄了气,松垮下来。
她不过是萧玉书的一只提线木偶。
既然连主人都这样发话了,那便代表,她今日的筹谋,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为免引祸上身,此刻切不可再发一言了。
只得垂头丧气道:“臣知错。”
姜煜便闷闷哼了一声。
“朕向来一视同仁。齐王既已领罚,你也不要例外了。”
她沉吟片刻:“自即日起,停了羽林大将军一职,闭门思过。左右羽林卫,暂由飞骑将军代领。”
薛晏月脸上的震惊,溢于言表。
但事已至此,无法转圜,为免招致更重的责罚,也只得领旨谢恩。
宫女察言观色,上前搀扶姜煜起身。
“陛下今日劳累了,不妨回暖阁歇下,金丹房新送了两丸保养的丹药来,道是对春燥疲乏,最是合用,一会儿就着刚炖好的桃花雪燕,正好服下。”
“嗯,还有前两日的明目丹,也替朕取一枚来。在这殿中吵嚷久了,总觉得眼睛模糊。”
“奴婢晓得了。”
“对了,不是说在南海又遇见了一座仙岛吗?叫那修士过来,说给朕听听。”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传。”
……
主仆絮絮着走远了,说的净是些旁人不明就里的话。
殿上热闹了半日的众人,也终于得以告退。
薛晏月刚领了一个停职思过,自是失魂落魄,无颜见人,独自离去了。
烟罗也不宜再与姜长宁同路,她便叮嘱人另备了一辆马车,将他好生送回春风楼去。
待安排停当,由越冬陪着慢慢向外走时,才觉得胸中滞闷虚软,稍走几步,便眼前发黑,接不上气来。
从昨日硬闯薛府,一番劳顿,就再也没有歇过,今日又在圣上面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及至此时,终于发现是有些撑不住了。
“殿下,”越冬瞧出她脸色不对,伸手来搀,“不妨寻个地方歇歇,好些再走。”
她摇了摇头,硬将一口气忍过了。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王殿下,可是身体有恙吗?”
是萧玉书。
她还以为这人早离开了,看来是专程等着她。
她淡淡笑了笑:“没有大碍,有劳太师挂心了。”
对方探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我方才在御前,便瞧着殿下脸色不好,还道是让薛将军参了一本,难免心下生惧。如今看来,却像是真的。不妨趁着正在宫中,传个御医来瞧瞧,究竟是什么病症,也好让人安心些。”
说着,还扭头瞧一眼道旁的花枝,微露唏嘘。
“老臣虽与殿下,在朝堂上不是一路,但私下里,还是望殿下能多保重身子。”
姜长宁的面色亦称得上和善。
“太师的心意,本王如何能够不懂。不过,不必劳烦御医了,我府上的郎中已经瞧过,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本王常年喜饮宴,喜闲游,疏于保养,正逢春日时节变换,一时偶感风寒罢了,只消老实调养几日,便不打紧了。”
她还要笑着摇头,做个苦脸。
“那老太婆,当真将本王念得耳朵根都起茧子了。”
萧玉书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
“太师这样瞧本王做什么?”
“无事。”
“好险,本王还当是郎中医术不精,其实本王已经命不久矣了。”
“殿下何必触自己霉头。”
对面颔了颔首。
“那殿下好生保重,慢些行走,老臣还有政事未毕,先行一步了。”
姜长宁亦同她见了礼。
一直目送那个瘦条条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转过弯瞧不见了,才蓦地按着胸口,方才辛苦忍住的咳声,霎时间全爆发出来。
直咳得佝偻下背去,用力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
掩嘴的帕子上,已隐约见了血丝。
“殿下,”越冬不由担忧,“要不然,您留在此处别再走动了,事急从权,并非不能通融,奴婢去叫人……”
她只摆了摆手。
“无妨,我自己有数。”
说罢,兀自平息了片刻,待缓和过来了,仍旧自己慢慢地向外走,半分规矩不肯错。
一路走到宫门外,才乘上马车,打道回府。
好大一番折腾,已是正午。
此时的京城大街上,热闹得很,人流涌动,马车行得也慢。正好,于她休养生息,倒是合宜。
姜长宁倚靠在车厢壁上,合着眼,只听得外面的喧闹声,清晰地传进来。
叫卖声、说笑声,推车的小商贩吆喝让路声,不绝于耳。
忽听得有幼童稚声稚气的话音:“阿爹,我要那个。”
她父亲便假意嗔她:“成日里就喜欢这些东西,总缠着要,看你将牙都吃坏了,将来变成一个瘪嘴的小老太太,可怎么是好。”
但吓唬罢了,还是笑着转头道:“老板,劳驾来一串。”
姜长宁听得好奇,忍不住掀起车窗上的帘子,探头去看。
原来是卖糖葫芦的。
一串串饱满圆润的山楂果,插在扎起的稻草把子上,红艳,又明媚,裹在晶莹透亮的糖壳子里头,让太阳一照,是格外招人喜欢。
那摊主一面将糖葫芦小心递给女童,一面笑容可掬地搭话。
“这东西可得赶巧,也就这会儿工夫,天气还不算很暖,还吃得上,要再过一些日子,糖壳一晒就化开了,那可就得等来年冬天喽。”
女童接过去,张口用力一咬,咯嘣一声,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嘻嘻地笑:“酸掉牙了。”
说罢,又举到她父亲面前:“爹爹,你也吃。”
“爹爹不吃。”
“你尝一口,就一口。”
……
姜长宁眼看着他们笑闹着走远,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微动。
“停一下。”
“怎么了?”越冬不明所以。
“去买两串。”
“啊?”
即便是对她的率性而为,早已司空见惯的侍女,也忍不住怔了一怔,摆出几分好笑又为难的神色来。
“殿下如何突然又瞧上了小孩子的玩意儿。”
她瞅瞅那无遮无挡的街边小摊。
“这些东西,唯恐不干净。您如今身上抱恙,万一吃错了,可怎么得了,回头郎中必要再将您说上一顿。您要是馋甜的了,奴婢回去给您做糖蒸酥酪……”
“不,不一样。”
姜长宁挑眉笑了笑。
她隔着车窗,望着那再寻常不过的糖葫芦,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本王正是身上不爽,郁结乏力,没有胃口,才想要些酸甜的。你让郎中来开方子,还不如这个管用。少些话,快去买回来。”
……
姜长宁是个卸磨杀驴的。
回到府中,便借口她此番被人下毒,事关重大,旁人煎药,她皆信不过,非要由近身侍女亲自盯着不可,将越冬支去了厨房。
自己则脚下一拐,很随意地就绕过了自个儿的寝阁,去了隔壁。
有些人养伤的所在。
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只闻一股扑鼻药香。很显然在她进宫,与人周旋得头疼的时候,郎中已经过来替他换过药。
那老婆子,虽是此生头一遭,替一个下人诊病,昨日初来时,还有些瞧不上。
但毕竟医者仁心。办事很是细致。
姜长宁欣慰地点点头。
她有些疑心那人还睡着,有意放轻了脚步,将包着糖葫芦的油纸,小心攥在手里,不发出声响。
却忽听轻轻一个声音:“主上回来了?”
绕过屏风,便见那人倚坐在床头。虽模样还虚弱,长发却已束得整齐,身上也披了外衫。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片刻,眨了一眨。
“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没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做什么?难道还想管本王吗?”
那人却认真点点头:“自然。”
嗯?
第7章 回家
姜长宁让他理所应当的态度,闹得都愣了一愣,才狐疑地挑挑眉。
“你想管我些什么?”
“花楼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主上,您身份贵重,恐怕有危险,往后带上影卫一同前去吧,不要自己一个人去。”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的双腿,似乎很懊丧,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如今,不能胜任。主上您选别的影卫吧。”
姜长宁的嘴角动了动:“你就这样管我?”
“我……”
面前的人茫然了片刻,显然会错了意。
他支起身子来,神情恳切,像是唯恐她不信。
“影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上,此外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您下令,我们也能一丝都不出现在您跟前,不会扰您……那个……”
大约是想说,寻欢作乐。
但支吾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来,自己憋了个满脸通红。
姜长宁瞧着他的模样,十分好笑,将嘴抿了又抿,才把扬起的唇角按下来。
不咸不淡地看着他:“就这?”
不过一个词罢了,都说不出口,为难成那副模样。若是真要随她去了花楼,还谈何守卫呀,恐怕是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吧。
但转眼又不免唏嘘。
他只是个少年。甚至由于常年关在一方天地里受训,还是个见识不如常人广的少年。
可他为了尽忠职守,几乎死在薛府的地牢里。
也是难得。
思及此处,神色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又误会了,咬了咬下唇,局促不安地望着她:“属下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什么呀,也不知道胆子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一天天的,既十分敢说,又诚惶诚恐,她光治他的毛病都嫌不够。
她面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忽地就有些想与他逗趣。
“嗯,是错了。”
“对不起,主上,我……”
“你知道,想管本王,是什么意思吗?”
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里,俯身过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低语了几句。呼吸又轻又暖,全扑在他的耳廓上。
下一刻,少年飞快向后仰身退开,满脸绯红。
“属下不敢有那个意思。”
躲得太急,忘了身上有伤,冷不防牵动了哪一处,嘶地一声,皱起眉来。
姜长宁突然有些后悔了。
“别动,与你玩笑的。”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迫使他乖乖倚靠回床头的软枕上。
“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还那么活泛。你再这样,往后都不和你说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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