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猝不及防,怔了一怔。
是了,影卫管束严格,别说擅自离开王府了,就是未得允许,在府里其余的地方走动,也是逾矩。这些孩子,自幼贫苦,自从入了这一道门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王府管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可像这样街头巷尾当闲嘴的小玩意儿,大约是不会有心思供给他们的。
他竟从没有吃过。
她想了想,自己今日在街上,突然起了兴致要越冬去买,其实并不曾想过这样多。无非是瞧着,这小零嘴招人喜欢,他为她重伤,模样可怜,买回来让他高兴些罢了。
不料竟是买对了。
“你喜欢?”她扬起眼尾,“那以后再买。”
谁想这人却忽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喜欢的。”
“嗯?”
“属下只是一个影卫。主上给我什么,便是喜欢,不给我的,便是不喜欢。”
他垂着眼帘,不看她,半晌,极小声补了一句:“主上不用待属下这样好的。”
姜长宁端详着这忽然又谨记起自己身份的人。一死板起来,便显得不可爱了。
明明方才瞧见糖葫芦时,连眼底都是亮的。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是不喜欢,还是不敢喜欢?”
“属下……”
“影卫的规矩,是太大了些,但本王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也不讲这一套。”
她懒洋洋地,将手里糖葫芦转了转,竹签险些在他鼻尖上画了个圈。
“少想些有的没的,吃不吃?”
这人没话了,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又就着她的手咬下来一颗。
他像是为自己这般僭越失礼的举动,感到很羞耻,包扎着布帛的手,还想悄悄攥被角。嚼得很慢,很仔细。
半晌,忽地冒出一句:“要是我爹爹也吃过,就好了。”
“什么?”
“小时候不懂事,见别人手里举着,便也问我爹爹要。爹爹说,家中太紧了,待他多替人洗些衣服,过年的时候,就给我买。我说那我不要了,等我长大些,挣钱给爹爹买。”
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微微笑了一下,声音轻轻的。
“没等过年,爹爹就死了。”
“……”
姜长宁一时无言。
她知道的,为防心怀牵挂,不能一心执行任务,能被选来做影卫的孩子,全都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
但此刻听闻,心里还是唐突不好受。
反倒是他先回过了神,抢先道歉:“对不起,属下不该同主上说这些晦气事的。”
她多看了他几眼。
“你进王府的时候多大?”
“五岁。”
“你……叫什么名字?”
从昨日至今,她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她将他从地牢里抱出来,替他治伤,嘱他安心休养,甚至有心给他带糖葫芦。但她从未想过问一声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这人倒是毫不介意的,只恭顺地答。
“十一。”
她怔了怔,还观察了他神情,才确定这真的是一个名字。
一时心情复杂。
他像是看出了她所想,主动解释:“影卫没有大名,都以数字排序,一听称呼,就知道入府早晚。”
说着还想安慰她:“挺好的,很方便。”
姜长宁听不下去了。
这不是一个正经名字,叫着也不像话。
或许在这个世界,在自幼孤苦的他看来,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在她来自的地方,这是对人的一种物化。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入王府前,本家姓什么?”她问。
不料这人摇了摇头:“属下不记得了。”
也是,才五岁的孩子,跟着寡父讨生活,原本也足够辛苦了,可能日常只以小名相称,很多事都已经失散了。
她沉吟了片刻:“姓姜,如何?”
他本就是她的人。随她姓,再自然不过。
不料他却面露忐忑,严词拒绝:“主上,不行的。”
“为什么?”
“姜姓从女,乃是皇姓,尊贵无匹。属下身份低贱,万万不敢沾染,若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了,恐怕要给主上惹麻烦。”
他恳切道:“主上待我好,我明白的,但求主上不要赐姓。”
姜长宁撇了撇嘴。
麻烦得很。
“破烂规矩一箩筐,”她小声嘀咕,“那姓江吧,同音,不同字,总没有人再管了吧?”
身旁的人抿抿嘴:“这倒是可以的。”
她懒散坐在床边,往庭中眺望。
王府的园子造得好,春柳春花,如烟似霞。她看了一会儿,忽地轻轻笑出声来:“江小柳儿。”
那人愣愣的:“什么?”
“没什么,今日朝堂上,仓促替你改的名字。”
她看着这犹自懵懂的人,回想起她与烟罗胆大包天,联手撒的大谎,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俊不禁。
但转眼又摇摇头:“不行,太小家子气了,不配你。”
身旁人全然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兀自仰着头,望着房梁上日光投落的影子想。
想起昨日里,在薛府的地牢初见他。
那么清瘦的一个少年,伏在地上,满身是血,乍一看,她还以为是死了。被打成那副模样,也咬牙不肯供出一句来。甚至到了,决然将手伸进火盆,毁去指纹的地步。
在她面前乖得稍嫌过分。
她不在的时候,骨头却那样硬。
与此间寻常男子的贤淑体贴、温柔小意不同,他的底色是清冷的,总让人联想到夜色里一个单薄身影,肩上洒落如水月光。
“就叫江寒衣,好不好?”
与他原本的代号,字音上还算有些联系。
她无端地觉得很配他。
“江寒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抬头望她。
眼睛里亮亮的。唇边扬起一个笑,与他惯有的那种局促又谦卑的笑容,格外不同些,显得很动容,甚至有些明媚。
“多谢主上赐名,属下很喜欢。”
虽然他先前说过,对影卫而言,但凡她赐给的,都是好的。
但是姜长宁总觉得,他是真的喜欢。
屋外春风正好,从花窗里漏进来那么一星半点,也令人觉得暖意拂面,整个人懒洋洋的,很安定。
两人之间有一会儿没说话。
半天,她听见小影卫,不,江寒衣,犹犹豫豫地开口:“主上也吃。”
一扭头,只见这人正努力地,试图将另一支糖葫芦递给她。
一双手被布帛包得臃肿严实,看起来心酸,又有些好笑。
“伸出圆手。”她轻声嘀咕。
“什么?”
“没什么。”
她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很听劝,就着他方才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顺口就咬下一个山楂。
这人急着拦她,没拦住。
“主上,这是属下刚才……”
“又不是没吃过。”
她撇了撇嘴,看着他又急又羞,又开始红的脸,忽然恶作剧心态横生,不由分说,抬手去摸他的头。
直将人家束得整齐的高马尾,揉得乱蓬蓬,毛茸茸,像是在草丛里打过滚,刚钻出来的猫儿。
再对这目瞪口呆的人,轻轻笑笑。
“别多想,安心养伤。”
……
于江寒衣而言,有了名字之后的日子,仿佛一下不同起来。
没有了严酷的训练,没有了刀剑血腥,也不必再为了任务而时刻警醒,惴惴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每日里来换药,仔细察看他伤势的郎中婆婆,和尽管看他的眼神颇为微妙,却终究奉命来照料他的侍人。
他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一个闲人。
这种闲,竟令他很不适应,有些无措。
姜长宁会抽空来看他,问他的伤势,也会与他玩笑,然后面对他诚惶诚恐的模样,看似嫌弃地揶揄:“规矩那么大,一点也不好玩。”
但她来的时候并不多。
她有自己的事忙。
江寒衣从未问过,她究竟在忙些什么,这不是他身为一个下人,应当了解的事。但从他当初去薛府,领到的任务来看,也隐约可以窥见一斑。
得益于常年的刻苦训练,他的底子很好。
尽管当初伤得可怖,浑身都没剩下几块好肉,半个月后,竟也可以缓慢地下床走动了。
就连郎中婆婆也道:“老身一辈子行医,倒也少见这样争气的。”
这一日,眼看天气好,他披衣下了床,想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走。
郎中说的,卧床久了,容易患上萎症,四肢纤细绵软,吃不上力。这对于一个影卫,是不可接受的。
但他终究离好全了,还差得远。下床时脚下一绊,险些跌出去,幸而扶住床架,才堪堪站稳。
照料他的侍人正从外面进来,见状,立刻皱了眉头。
“这位小爷,您腿上固定的木板都还未拆呢,这样急着下床,图什么呀。若是摔了,您受罪不说,奴才们也没的遭殃,落一个伺候不周的罪名。”
他低下头,小声赔礼:“对不起,是我添乱了。”
这些侍人,均出自姜长宁的南苑,即便在整个王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其余地方的人都要奉承巴结。
一朝让人指了过来,照料一个从前压根不会正眼看的影卫,尽管明面上不敢有差错,心底里却自然是很瞧不上的。
见他脾气软,开口便是道歉,便越发的阴阳怪气些。
“使不得,您可是被殿下亲手抱回来的,如今也攀得上半个主子了,奴才们不过是伺候人的,可受不起您的赔礼。”
嘴上这样说,手上却不由分说,将他重新架回床上。
动作并不轻柔,不知磕碰到了哪里,听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也不在意。
“小爷,今日是府中领用度的日子,奴才少不得要跑一趟,其余人大抵也有活计,脱不开身。您瞧,您身边也没个人,要是再胡乱走动……”
“我,我不会了。”
江寒衣垂头坐在床边,手缩在衣袖里。
“你放心。”
侍人瞥他两眼,大约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轻哼一声,昂着头便往外走。
谁知走不了几步,态度却忽地恭敬起来,向着门外道:“奴才见过明公子。”
他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款步从外面进来,一边让了免礼,一边和气地交待:“今日发下来的用度,都在这里,我顺路便带过来了,不必再费事跑一趟了。”
端的是清雅俊秀,气度从容。
江寒衣不知他是谁,只得偷偷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侍人。
无奈那侍人正忙于奉承对方,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地道,还是明公子体恤又周到,半分也没朝他这里瞧。
还是那被称作明公子的人,留意到了他的无措,微微一笑。
“前几日便听说,殿下领了一位佳人回来,安置在南苑,只是府中事多,总不曾得空来与你照面,倒是我怠慢了。”
他望着江寒衣的眼睛,道:“侍身溪明,是殿下的侧室,这厢有礼了。”
第9章 侧室
侧室。
江寒衣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一年前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仿佛还不曾听闻,王府中有这样一号人物。
或许是他愣怔的时间太久了,身旁的侍人微微皱眉,抛过来一个眼色。
“明公子受殿下的恩宠,打理着王府上下,每日里辛苦得很。今日有心体恤咱们,特意将春日里的用度亲自送了来,怎么说也该道一声谢才是。”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属下参见明公子,多谢您……的恩典。”
一句话,说得紧张,又磕绊,旁人还未怎样,先露了怯。
那侍人像是很瞧不上他的模样,无声地撇了撇嘴,显然认为他上不得台面。眼见得他踉跄着要起身,也没有过来搀扶他的意思。
反倒是那名叫溪明的男子,伸手轻轻拦了他一下。
“你如今有伤在身,何苦多礼,若是磕着碰着了,倒让人不安心。”
于是他又讷讷地,坐回了床边。
眼看着对方端详他两眼,莞尔一笑:“弟弟生得当真俊俏,难怪殿下一眼瞧见了便喜欢。往后可不要再自称属下了,要不然,岂非将我羞煞了。”
他此生,从未被人喊过弟弟。
一时间只觉得既亲切,又陌生,有些无所适从。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喜欢”是什么意思,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要解释。
“不是的,公子误会了,主上她只是可怜我罢了,并没有……”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影卫向来以沉默、忠诚为信条,伶牙俐齿,并不在严苛训练的范围以内。他只知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主上交给的任务,而至于怎样圆滑小心地说话,他并没有学过。
于是最终只红着脸,低声道:“属下只是一个影卫。如果明公子是主上的侧室,那便也是我的主子。”
溪明似是忍俊不禁。
“罢了,罢了,”他笑道,“许是殿下就喜欢你这副性子,你若愿意,就如此自称吧,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说着,还转头与那侍人打趣:“你说是不是?”
侍人以袖掩唇,笑得心领神会。
徒留江寒衣手足无措。
他们说的趣味是什么,他不明白。
他望着溪明那张端庄、俊美,笑容和煦的脸,只觉得对方行事说话,无不妥帖,三两句间便知是有身份的,与他这样没有教养的影卫,很不一样。在对方面前,他十足……
一无是处。
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上,双手藏在袖子底下,悄悄抠着被单。连怎么接话都不知道。
还是溪明主动来寻话头。
“我是去岁九月里入的王府,你不曾见过,也是对的。无妨,往后咱们兄弟间多走动,不愁没有话说,渐渐地不就熟络起来了。”
他道:“蒙殿下错爱,要我暂时打理着府中杂事,今后你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管同我来说,也不必拘着份例,想必殿下那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说着,眼尾波光浅浅一转,落在江寒衣脸上,笑得温和,又有几分打趣。
“怎么说,将来也是要侍奉殿下的人,若是太简朴了,也不好。”
江寒衣脸上热得,像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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