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衣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话。
门槛有些高,以他如今的伤势,想要迈过去并不容易。但他身子只斜了一下,就被那双手托住了,半点摔倒的风险也没有。
他终究是与她一同,站在了早春三月的阳光里。
有路过的下人瞧见了,暗暗交换一个眼色,却也不敢多看,规矩地行礼,道见过殿下,随后识趣地便走远了。
无人敢闲话他。
更无人敢低看他。
他在她的身旁,像幼儿学步一般蹒跚。她也陪着他,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向前走。
春风乍过,惊起枝头两只黄鹂。
姜长宁看着他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她是世界线修复局的外勤员工,在正式参与工作前,有岗前培训,其中包含基本的急救、医疗知识,在万一受伤影响行动的情况下,如何制作简单的护具,也是一项内容。
她找了王府里的匠人,稍加改进,想使它更舒适耐用些。看眼前的情形,大约是还不错。
这小影卫,日子过得有些苦。
虽然将他派去薛府,使他伤成这样的,不是她,但她不知怎么的,总忍不住想多照拂他一些。尽管在前辈的口中,这叫做“冗余行为”。
或许是他被从地牢里抱出来,靠在她肩头,轻声轻气喊她主上的模样,是有点让人看不过眼。
一时出神,她没留意前方地上,铺的是鹅卵石,与藤编的护具一挨,会有些滑。
待反应过来时,身边有人已经一个踉跄,眼见得要往地上跌了。
“小心!”她本能地急跨一步,拦在他身前。
清清瘦瘦的一个身子,撞进她的怀里。
下巴尖还在她肩窝里磕了一下。不轻不重,也不疼,只让人胸腔里突地一跳,像有什么东西荡了一荡。
高马尾扫在她颊边,软软的,还有些痒。
但下一刻就飞快地退开了。
“对不起,主上!”那人显见得慌了神,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姜长宁拉他:“别动。”
“是属下不小心……”
“还想再摔一下呀?”
“……”
为了防他挣扎,她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就腾出手去,环在他背后,以免他真的摔出去。这会儿一安静下来,才觉得情形是有些引人遐想。
江寒衣被她圈在身前,大气都不敢出,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咬着下唇。
她看看他是没有乱动的意思了,才将手放下来。
“没事,慢一点。”她温声道。
这人却显然还没有从窘迫中恢复过来。总之他在她面前,一直是这副诚惶诚恐,唯恐哪里做错了的样子。
“对不起,是属下丢了规矩。”
“真的没事。若是这个护腿不好用,我让工匠再改一改。”
“不是的。”对面连忙摇头,“主上给的足够好了,是我不懂得用。”
“嗯?”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像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懊悔不已,慌慌张张,忙着解释。
“主上不要生气,您给我的,我便收着,我,我会努力学着用的。”
姜长宁看了看他这副模样,心头忽地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沉默半晌,抬手拉住他的高马尾,轻揪了揪。
“主上?”
“做什么呀,先前就被我说了一句,记仇到现在?”
第11章 吃饭
少年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没!没有。”
“真的没有吗?”
“……”
他眨了眨眼,有些心虚似的将目光垂下去。
好一会儿,小声道:“属下是主上的人,绝不可能记您的仇。”
姜长宁盯着他,一言不发。
一直盯到他自己受不住了,躲不过去,才用更低的声音,吐出后半句话。
“属下是怕您不高兴。”
先头他让那侍人欺负的时候,半点反抗也不知道,反倒自轻自贱,自嘲即便是得了好东西,他也不懂得用,不妨让别人拿去。
她实在看不过眼,一时气闷,说了他两句。
当真就两句。
谁知道就被放在了心上。
姜长宁看着这人,只觉得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偏生心底没来由地软了一下,没法和他计较半句,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怕我生气?”
“不是。”
“哦?”
“主上的脾气很好,是属下太笨了。”
“……我有那样凶吗?”
“没有。”
“还没有呢,”姜长宁一个没忍住,轻声嗤笑出来,看着这人立刻现出慌乱的脸,“谎话都不会说。”
这人不声响了,低头望着脚下鹅卵石,手又藏在衣袖里。只见好端端的袖子,被攥出一片褶皱。
姜长宁将他看了一会儿。
“好了,先前是我话说重了。”
“主上……”
“以后都不凶你了。但是!”
她伸出一指,稍用了些力,不轻不重戳在他额上。
“不许三天两头认错,不许动不动就说自己不配,还有,不许让人欺负。听见没有?”
江寒衣让她戳得,身子微微后仰,本能地要躲。可刚一动,她护在他身后的手,便又圈紧了,还要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他怔怔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好半天,像是反应过来了,极短促地应了一声,便飞快地偏开头去。
这会儿的天色有些转暗了。
暮色之下,也看不清脸上究竟是红了没有。
姜长宁心里很怀疑,他能听进去几分。只觉得这人成日里小心翼翼的,谨守着影卫的本分,既忠诚于她,又有些怕她,认为自己合该是个吃苦的命,待他好一点,他反倒慌张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愁人得很。
春日里天气变得快,一到傍晚,便觉得周遭的风立刻大了起来,扑在身上,还有些凉意。
她心想着,江寒衣的伤还没有养好,无谓受凉,便道:“今日走得也不少了,回屋吧。”
于是仍旧搀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回去。
只是扶他坐定了,自己却不急于走,反倒也跟着在桌边坐下来。自然而然,无比闲适。
扭头就向外面道:“来人。”
伺候的下人皆是机灵的,先前那欺主的恶仆是如何吃了教训,众人都瞧见了,又眼见得这无名无分的影卫,竟能被他们的齐王殿下亲自搀扶着,在院中行走,哪有不明白的。一个个都站在墙根下,竖着耳朵听吩咐呢。
此刻姜长宁一出声,立刻有人进来,殷勤道:“殿下有何吩咐?”
“用晚饭。”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那侍人答应得流利,仿佛早有准备。还婉转抬眼,偷着瞧了一眼江寒衣,抿了抿嘴,这才退下去。
反倒是江寒衣猝不及防,人都走了,才回过神来,一时无措。
“主上要在这里用饭吗?”
“是啊。”
“这……”
“不行吗?”姜长宁懒懒斜倚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
这人脸上显而易见的慌张,看情形,大约是又要说自己不配,云云,但想起她方才在院中给他立的规矩,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半晌,才低声道:“主上与属下同席用饭,于礼不合。”
“本王在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规矩。”
“旁人看见了或许不好。”
“还有人能管得了本王了?”
桌上有蜜饯盒子,姜长宁随手拈了一枚来吃,挑眉认真看了他几眼。
“是不是有人说你闲话。”
“没有。”
“溪明来过了?”
“……嗯。”
想也知道。她看看桌上摆开的东西。
虽然比她刚来时,已然整齐了许多,显然是有下人收拾归置过了,但较之江寒衣这里从前的模样,还是丰富了不少。果干、春茶,大大小小,一应俱全。
这是王府里春日发下的份例。
她先前来时,在路上遇见溪明了来着。
她将身子坐正了些,脸色微暗:“他欺负你了?”
“没有,”眼前人连忙摇头,“他是瞧我伤着,身上不方便,才特意帮忙将东西送过来的。明公子很好,真的。”
目光真挚,不像作假。
姜长宁就又多看他几眼。
心思这样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半分也藏不住。此刻替溪明辩白是真,方才犹犹豫豫,不敢与她一起用饭也是真。
不是溪明,那就必然是旁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难听话。
她蓦然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影卫,亲手抱回府中,安置在自己的寝阁边上,又遣良医替他治伤。偏巧这人,生得又的确好看。
她都能想见,王府里会有什么样的传言。
当初是想过,大不了将他收作侧室,有名无实,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好过作为一个伤重不堪用的影卫,被丢到外面。
但既然如今还没打算这么做,那这流言,改日还是设法整治整治为好。
她一时思索,目光不由得就定了,连自己也不曾发现。
江寒衣却面露忐忑:“主上为什么这样看属下?”
为什么?
当真没什么。
但姜长宁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忽然就很想逗逗他。
“你方才说,溪明不曾欺负你。”
“是。”
“那还闷闷不乐些什么,”她微微倾身过去,端详着他的眼睛,“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
离得太近,她都能看到那双墨玉似的眸子,瞳孔震了一震,随即脸猛地一下就涨红了,飞快向后退去,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椅背,喉头艰涩地滑动了一下,神情惊慌,且无助。
“我没有!”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摇摇头:“罢了,我知道你没有。”
“主上,我……”
“同你开玩笑的。”
她舒出一口气,换了一个坐姿,望着窗外渐渐落下来的暮色。
“溪明这个人,我并不是很清楚。你离他也不必太近了。”
“主上?”
她唐突冒出这样一句,江寒衣倒有些无措。
姜长宁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溪明是皇城宫苑副监的儿子,母亲官职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给齐王做一房侧室,是很相配。这人是去岁入的王府,据说生性温和,知书达礼,因而没过多久,便领了管家的差事。
但要说为人如何,她来此的时间不长,是当真没来得及摸清。更没有碰过他。
只是这些话,不能对眼前的人说。
她只道:“你明白,我先前被人下过毒。”
江寒衣脸上的神色,便跟着沉肃了下来,无声地点点头。
“这府里的人,我并不全信。”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吗?”
“我不知道。”
她答得干脆,又平静。
真正的齐王姜长宁死于谁手,是世界线修复局也不曾掌握的信息。但能肯定的是,下毒的细作仍然潜藏在王府中,只要她稍有疏失,一定会迎来第二次下手。
在本次任务中,她只有凭自己多加小心。
自从来到此间世界,她一直暗中提防,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至今并没有多少收获。
是溪明,或旁人,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疑。除了……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我只相信你。”
“主上?”
江寒衣的目光闪了闪。
天暗下来了,屋里点了灯。灯火下,他的眸子里像有星星。
“为什么?”
“能为我将性命置之度外的人,绝不可能背叛我。如果这府里有哪一处能让我安心,那便是你这里。”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
“所以,能陪我一起吃饭了吗?”
……
饭菜终究是端上来。
葱爆小牛肉,干烧大海虾,燕窝焗鸡丝,蟹粉狮子头,再有一个春令的鸡头米烩嫩豌豆,一碟碧绿青翠的小油菜,加上一海碗热腾腾的淮山枸杞鸽子汤,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江寒衣是苦出身。即便如今成了半个主子,依然很不习惯吃饭时有人在旁伺候。
姜长宁看得出来,索性打发了侍人下去,落得个清静。
“吃吧。”她道。
这人不动筷子。
她动手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别拘束。”
还是不动。
她无奈,扬起眼尾看他:“你若这样,本王不如现在就走?”
这人躲不过去了,抿了抿嘴,将手慢慢地从桌子底下抬上来。
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的手,在薛府受刑讯时,曾自己探入火盆,将指纹毁了个干净。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包扎的布帛已经拆了,但模样仍是不好看的。
如何能好看呢。
原本很修长的一双手,疤痕斑驳,十个指尖更是被烧得厉害,新生的血肉粉嫩,部分地方还透着鲜红,让人一瞧就……
很疼吧。
江寒衣觉察了她的目光,神色极不自在,飞快地又要将手往下藏。被姜长宁一把捉住了。
“主上……”
“别动,”她握着他的手,却不敢用力,只松松地拢住,“一会儿碰疼了。”
不用她说,其实这人也不敢动。
他僵硬着,任凭自己的手被她攥在手里,一分也不敢往回硬挣,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睫毛抖动得厉害,目光躲躲闪闪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也不知道是因为打破男女大防,被她握住了手,感到羞赧。
还是因为手上的伤疤就这样无遮无掩,暴露在她的眼前,而感到自卑。
或者兼而有之。
姜长宁垂眸看了一会儿,忽地低下头去,很轻地,吹了一口气。
指尖新生的嫩肉,原本应当是一碰就疼的,但在这样轻柔的气流下,只觉得微微的痒,像春风拂过柳梢头一样,令人心没来由地一颤。
江寒衣连话都不敢说了。
只怔怔地望着她,眼里被灯火映得,全是她的影子。
她轻轻笑了笑:“很好看。”
“什么?”
“我说,你的手生得很好看。”
“……”
江寒衣几乎是痛苦地闭了闭眼:“主上,求您不要拿属下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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