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它特别,是因为这组标本制作得足够用心——
黑木底的大玻璃罩里,放了仿制的《断臂的维纳斯》石膏像。
落叶堆积在石膏像底,石膏上有几只迁粉蝶的站姿标本。
它们和缺少手臂的维纳斯一样不完美,翅膀皱巴巴地扭在一起,像枯萎的单瓣黄刺玫。
简昕养过翅膀残疾的金斑蝶,知道它们是展翅失败的迁粉蝶。
之前她看到,就觉得把这样的蝴蝶和维纳斯石膏像组合的人,一定心怀悲悯。
“这是橦橦做的,好多年了。”
老人枯瘦的手摸了摸玻璃罩,喃喃自语,“真的好多年了。”
陶教授说,这是林昱橦小学时做的。
那年大雨,几只刚羽化的迁粉蝶还没来得及展开翅膀就被雨水拍落,等他们发现时,这几只迁粉蝶正在水坑里挣扎。
“黄色显眼,我们以为是落花,走进才发现......”
林昱橦坚持把它们带回小白楼,每天用蜂蜜水喂养。
这几只坚强的残蝶活了十几天。
那时候林昱橦比现在话还要少,在他们去购买教具时沉默地跟着上车。
他在美术工具店里买了石膏像,做成了这个。
简昕没想到是林昱橦,愣了愣。
原来他们做过相似的事情吗?
陶教授看着标本开始忆往昔——
“我和老鲁认识的时间最长,林昱橦跟在我身边的时间,比你陶哥还要多呢。”
“我脾气不好,老鲁是慢性子的老好人,有时候我觉得我像林昱橦的爷爷,老鲁像他的奶奶。”
“橦橦看起来不好相处,朋友也没几个,但他其实真的很懂事。”
简昕无意窥探林昱橦的隐私,但也无法拒绝老人拉着她的手细细诉说。
陶教授说:“林昱橦呢,他偏好的研究方向其实是和老鲁一样,是昆虫学史,之所以会跟着我研究仿生学方向,是因为老鲁那时候身体不好,就像我现在这样,他啊,怕老鲁累着。”
老人陷入回忆,久久没有再说话。
陶教授想到刚失去双亲的林昱橦,不爱说话也不爱吃饭,沉默地坐在办公室里面。
他们几个老家伙说,粒粒皆辛苦,这些白米饭都是农民伯伯的汗水,不吃会浪费......
林昱橦才拿起筷子,闷头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傻孩子啊。
万念俱灰也还会心疼农民伯伯的汗水。
陶教授又想到林昱橦上初中时,他踩着梯子去拿柜子顶端的资料,不慎摔了跤,林昱橦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学校医务室跑。
他那时候也有一百五十多斤呢,在林昱橦背上发脾气:“快放我下来,屁事没有就不要去医务室里丢人了。”
林昱橦脾气更大:“别动,必须去!”
后来听老鲁说,他们两个吵架的事情都传到隔壁历史学院去了。
林昱橦也有执拗的时候,非要上离他们学校最近的县城小高中。
一声不响地考到他们学院里。
他们那时候都知道,林昱橦对理工科很多专业也感兴趣,还问过他,怎么不报自己喜欢的专业。
林昱橦长大了,个子比他们所有人都高。
闷葫芦似的小屁孩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家长”“监护人”。
林昱橦那时候说,国外生物学领域的某位老院长就是身边没有年轻人照顾,没及时就医,耽搁了病情。
“你们几个退休返聘的老头
子老太太更要注意。”
简昕一直陪着陶教授。
陶教授眼眶忽然红了:“橦橦这个孩子,身世太苦。身边又只有我们这群随时会撒手人寰的老家伙,我要是也走了......”
简昕蹲在轮椅旁边:“您不许乱说,您看起来很精神呢。”
老人温柔地拍一拍简昕的头:“小简啊,不用安慰我,我当然也希望活久点,但是......快了,快了......”
简昕知道陶教授说的快了是什么意思。上次在小白楼初识陶教授,是她六月拍毕业照的那天,现在快要到八月了。
当初陶教授伸出的三根手指,现在究竟还剩下多久呢?
鲁教授生前给林昱橦发过微信,这件事陶教授也知道。
陶教授说:“我不喜欢用电子设备,小简,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准备笔墨?”
简昕把标本放在方便陶教授看清的桌边,在上次找到毛笔和宣纸的柜子里,找到了笔墨。
她把一切准备好,推陶教授的轮椅过去:“陶教授您写吧。”
老人极力克制着自己握笔的颤抖,狼毫落在宣纸上,墨水渗透。
慢慢写下遗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的孩子林昱橦,陶爷爷愿你谦逊、努力,不负此生,更愿你笑口常开......”
简昕喝了米酒更无法控制情绪,帮陶教授沾墨时掉了一滴泪在宣纸上。
她慌张地说:“对不起,我把纸弄脏了。”
陶教授帮简昕擦眼泪:“你也是,要笑口常开。”
陶教授知晓鲁教授的所有习惯,知道书房里哪个抽屉用于收藏关于林昱橦的物品,也知道有一组带抽屉的文件柜,是鲁教授都不喜欢用而闲置的。
老人吩咐简昕,让她把这张纸放在第二层空抽屉里。
陶教授说:“到时候你再告诉他。”
简昕红着眼睛点头:“好。”
他们这边藏好了那张纸,转头看见林昱橦靠在门边。
简昕好紧张,陶教授却自然地说:“这是又来催我睡觉了。”
林昱橦说:“溜出来还知道关上门做掩饰?”
陶教授说:“我可是生物学院的爱因斯坦。”
林昱橦看向简昕:“还带了个共犯?”
米酒害人。
简昕脑袋转得不够快,只能装自己不存在,沉默以对。
林昱橦负责把出逃的陶教授推回房间休息。
简昕走到楼外面,坐在台阶上,捧着脸看天上的星星。
山里没有光污染,漫天星辰。
简昕爷爷以前在院子里种过杏子树,杏子还没熟透,她馋兮兮地先摘了一颗,随便擦擦就往嘴里啃。
青杏子汁水酸涩。
简昕怕浪费杏子,强忍着咽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涩到极致,酸得发苦。
现在,简昕就是这样的感觉。
林昱橦从楼里出来:“逮完老的,还剩个小的,你也睡觉去。”
简昕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再等等。”
林昱橦走过来:“喝多了?”
简昕说:“没有,我在等流星。”
她想等几个流星,许几个愿望。
她希望希望所有老人都活到百岁,希望陶教授再活久一点......
也希望林昱橦笑口常开。
结果林昱橦说:“别等了,今晚没有流星。”
简昕猛地回头,凶巴巴抓一把枯草丢过去:“你讨厌!”
枯草太轻,一片也没沾到林昱橦,随着偷袭的夜风飘走了。
简昕掰着手指算算日期:“林昱橦,明早我替你做早饭吧。”
林昱橦看着简昕:“陶老头和你说什么了?”
简昕只是有点受酒精影响,不算大醉,抿着嘴巴守口如瓶。
可是林昱橦太聪明:“说自己没几天可活了?说我身世悲惨?”
全被说中了。
简昕没吭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林昱橦。
林昱橦可能已经睡下了,不放心才又起来的,胸针都没戴。
他的话里带有一些安抚性质:“这老头太悲观,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不好好喝酒享受,想东想西。”
简昕轻轻点头。
林昱橦像陶教授那样,抬手,温柔地拍了拍简昕的发顶:“至于我的经历,那不是你该背负的。去睡吧。”
第35章 冥后古蛱蝶
隔天早起, 简昕洗漱过后带着几张考研资料出门跑步。
晨光温柔,芳草萋萋。
简昕默背名词解析题,绕着小白楼和玻璃房跑完一整圈, 看见穿戴整齐的陶教授坐在房间窗边向外张望。
昨晚林昱橦说得对, 多活一天都是赚到了。
要好好享受才行。
哪怕死神已经拿着镰刀等在终点, 今朝有酒今朝醉, 且歌且舞、且徐行。
她深吸一口气,植被的芬芳入肺, 抹掉额头的汗珠, 带着满脸明媚笑容走到窗边:“早呀。”
陶教授说:“早, 小简起得这么早?”
简昕说自己习惯了每天早起慢跑。
现在才六点钟, 早餐估计要等一小时后才开饭,她问陶教授怎么不再多躺一躺。
陶教授摇头:“人老了觉少, 睡不着。”
简昕说:“以前我爷爷也这样说过。那我推您出来晒晒太阳吧, 外面空气更好。”
简昕推着陶教授的轮椅出来,才留意到林昱橦的越野车不见了。
她嘀咕:“这么早就出去了?”
陶教授耳力不错:“你说林昱橦啊?”
简昕脸一烫:“......嗯。”
陶教授说:“橦橦不到五点钟就出发了, 老谭他们到得早,他去火车站接人。”
简昕一句一句跟着点头, 点着点着,忽然反应过来:“......您不到五点就醒了?昨天睡那么晚!”
提到昨晚, 陶教授撇嘴。
老人和简昕告状:“昨天橦橦批评我了,说你心事重, 我不该和你说些悲观的话。小简, 你别想太多, 年轻人就该开开心心的。”
简昕更希望陶教授开心。
她知道老人喜欢讲蝴蝶、追忆往事, 有意聊起上次咨询过的问题。她说自己决定要考研了,现在一边整理文稿, 一边备考。
下星期回市区,也约了朋友聊学校选择的问题。
陶教授说:“我听你爸妈说了,累不累?”
简昕一笑:“乐在其中咯。”
陶教授说:“听说你的理想职业是做生物科普方面的图书编辑?”
“您有什么建议?”
简昕紧抓着陶教授的手,那架势,生怕老人藏锋敛颖不肯多说似的。
陶教授被简昕这副急切的样子逗笑:“我都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老头子了,一辈子和虫子打交道,不了解编辑行业,说错了你可别怪我......”
简昕和陶教授撒娇:“不怪不怪,您就说说吧。”
都说陶教授脾气不好,可老人笑起来明明是最和蔼可亲的模样。
要是能再胖些就好了。
陶教授思忖片刻:“小简,你见过蝴蝶化石吗?”
简昕盘腿坐在陶教授对面的草地里,意外地摇头:“蝴蝶还有化石?”
陶教授大概觉得自己说了个令人感兴趣的好开头,高高兴兴地说:“当然有。”
陶教授给简昕讲起的是出自科罗拉州的蝴蝶化石,叫冥后古蛱蝶。
它是奇迹,历经千万年,纤细的触角仍完好存在。
“我去国外做古生物学交流见过它,令人着迷。”
简昕难以想象这世界上真的有蝴蝶化石存在,蝴蝶那么脆弱,上次她只是做几只蝴蝶标本,百分之百专注加上百分之二百的小心翼翼,还是给一只蝶断了头。
给标本拆定型昆虫针更是大工程,风干的蝶翅比酥皮点心还要脆弱,稍有不慎就要碎裂掉。
还有那些随时会掉落的鳞片......
这样人工处理尚且难以保存的小生物,竟然在页岩中沉睡了千万年。
林昱橦不在,陶哥和白柰起得也很早,他们和简
昕爸妈一起准备了简单的早餐。
陶教授在早餐桌上告诉简昕,科学家们小心翼翼地将岩层打开,清理上面的杂质......
然后那些沉睡于其中的蝴蝶就会告诉人们:
这世界上是先有蝴蝶还是先有花朵、蝴蝶在地球上生存了多久、它们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它们和裸子植物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
“小简,在我看来,编辑行业就是这样的角色。”
“挖掘好的、值得传播的作品,满足人们的各类兴趣、求知和探索的需求......”
很多人说生物科普类编辑不赚钱,从来没有人像陶教授这样说过。
简昕眼睛很亮:“我喜欢您的比喻。”
陶教授笑着点头,眼睛却往窗外瞄。
简昕知道老人是惦记即将到来的老朋友们,佯装不乐意:“陶教授讲课心不在焉哦。”
陶教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林昱橦的越野车是在临近中午时回来的,陶教授正在接待室看简昕整理的文稿、张隽拍到的配图照片。
听见车响,陶教授马上笑着往外看。
谭教授穿了锈红色的针织短袖,还涂了口红,微笑着和他们挥手。
吕教授从车里钻出来,扶了扶金框眼镜:“老陶啊,你可是又瘦了。”
胖乎乎的张教授说:“瘦点起码不会三高嘛,我现在可是样样高喽。”
周教授也坐着轮椅,头顶稀疏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得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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