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加西亚家族的董事会首席却落在盖沃斯的弟弟手里。
除非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毫无猜忌,否则怎么样都是受制于人,容易被人架空,光有身份地位,没有实际权力。
施愿总觉得这个加西亚家族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脑袋里装满事情,等到十二点,待在客厅的黎闻烈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象征困倦的哈欠声从口中接二连三发出,施愿等得困了,打算关灯睡觉。
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
在旋转暗扭准备上锁之前,她鬼使神差打开一条缝隙,朝着沙发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被吓了一跳。
高挑的身影立在黑暗中,也杵在房门前,像是夜晚催生的暗影,无声无息。
施愿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捂着嘴巴惊愕地急速喘息两声,才看清对方的面孔。
“黎闻烈,你站在我房外干什么,要吓死我吗?!”
黎闻烈不说话,他的长睫轻覆眼眶,自上而下看她时透出一丝微渺的游离。
惊吓回神的施愿突然明白,或许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算,算了,你要不进来吧。”
住在同一屋檐下,房子里还有凯撒休息,她喘匀气,侧开身体,难得没有不依不饶。
于是黎闻烈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客厅,来到了灯光明亮的卧室。
他的眼睛长久浸泡在黑暗里,触及光线有些不适,下意识用手遮住眼皮。
施愿旋返床边坐下,动了动嘴唇:“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黎闻烈缓了片刻,选择和施愿保持一定距离,背靠床脚坐在地板上。
“……我没打算隐瞒你,是真的想把真相告诉你。”
施愿主动了一整天,这次终于等到了黎闻烈开口。
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笃定自傲,闷闷的,像是屋檐之下将坠未坠的雨滴,“有关我的事很复杂,也很冗长……姐姐,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给你听。”
施愿忍耐着困意,拍松枕头竖起来垫在腰后:“不着急,你慢慢说,反正夜晚很长。”
黎闻烈听出了她话音里淡淡的不耐烦,踌躇几秒,说道:“其实,凯撒是我的父亲。”
“!”
施愿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错愕地睁大双眼。
“是不是很可笑,别人说我是黎家的野种私生子,实际上我连这两个称呼都配不上。”
黎闻烈自嘲一声,声音变低,“我的母亲,是父亲最小的妹妹。”
他称呼惯了黎见煦为父亲,对于二人的称呼,让不知情的外人以为有什么乱/伦关系。
施愿的眼睛瞪了半天,才想起黎见煦似乎是有个四妹。
只是去世了二十多年,几乎不被黎见煦和黎家人提起,家里有关她的留影少之又少。
“你、你为什么不叫凯撒先生,父亲……”
施愿的本意是想纠正黎闻烈的叫法,免得语境里出现两个父亲叫她分不清谁是谁。
然而询问一出,黎闻烈沉郁的话音立刻出现尖锐的起伏:“他不配做我的父亲!如果不是他给不了我母亲安定的生活还要一再招惹,我也不会出生就没了母亲!”
尘封的往事如同倾泻的洪流,只要稍稍转动闸门,就会奔腾而下,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从黎闻烈激烈的言辞里,施愿得知了他的身世,也明白了他不愿叫凯撒父亲的原因。
当年黎闻烈的母亲,黎见煦的妹妹黎见希远赴罗马学习美术。
在一次艺术展览中,她认识了相貌英俊又意气风发的凯撒·加西亚,两人有着相同的爱好,相同的审美和见解,同样的,他们也在相处中迅速坠入爱河无法自拔。
只是加西亚作为意大利的老派家族,一向排外,族内的成员鲜少与其他肤色种族结婚。
作为家族和集团未来的继承人,凯撒拒绝了家里为他安排的联姻对象,跪在自己的父亲和祖父面前,言辞恳切地请求迎娶拥有黄皮肤的女人黎见希为妻子。
纵使黎见希家世显赫,但凯撒的愿望还是触怒了家族。
再加上本就对于权位虎视眈眈的兄弟姐妹们的阻挠,在黎见希怀孕在医院待产,等待着披上嫁衣成婚的过程里,她意外得到了凯撒出海谈生意,发生海难失踪的消息。
他们的感情本就坎坷,因着各自性格的缺陷,相爱的岁月也是痛苦大过欢喜。
黎见希自小身体虚弱,为凯撒流产过一个孩子。
医生断言若是再次流产,以后恐怕不能再怀孕。
肚子里孕育的是她和凯撒的爱情结晶,听到消息的瞬间,黎见希想跟凯撒一起去了也难以达成。
在养胎的日子里,她患上了抑郁症,且不断加重。
而这件事,她还买通护士瞒过了家里人。
后来黎闻烈出生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意识到再也等不来爱人的黎见希选择割腕自杀,黎见煦买去给她削水果的刀具,被她一刀一刀割在手腕,深可见骨,极其用力。
但最可笑的,不是懵懂无知的黎闻烈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失去了父母——最可笑的是,自黎见希死后不到一个月,海难失踪的凯撒回来了,并肃清了家族内部的阻挠势力,终于消灭了所有反对他们的声音。
黎闻烈忍耐着巨大的痛苦,想要以尽量平稳的态度向施愿坦白真相。
可他还是错估了自己对于这段往事的承受能力。
以为只要掩藏在心底不去想起,就能收获用作抵抗的坚硬盔甲。
但他在施愿面前提起,说到越后面,越是牙关发颤,怨恨而崩溃。
“我不许凯撒提起我的母亲,我以为我恨的只有他一个人……”
“可仔细想想,我也真的很难不恨我的母亲。”
他抬起眼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怨望的情绪更多些,“她为了凯撒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可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人爱我的世间?”
第49章 考虑一下阿烈
在黎闻烈轻声询问施愿的同时, 一滴透明的泪水从他泛红的眼眶掉落。
施愿从未见过黎闻烈掉眼泪。
哪怕小的时候,他们之间最严重的一次打架,黎闻烈被她推到地上磕出了鼻血, 他也只是踉跄着爬起来, 去找纸巾堵住渗血的鼻孔, 咬着牙瞪着她, 满脸倔强, 不肯服输。
这滴眼泪从黎闻烈的眼睛诞生, 却无声渗透进了施愿的心底。
或许是因为对方难得的软弱,或许是因为在父母亲情方面相同的过早失去, 她向来坚硬的内心不由自主泛起些许跟他同病相怜的悲悯,于是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你不要那么悲观,你是万众瞩目的国际超模,收获的爱肯定比普通人要多的多。”
“那些人的爱很重要吗?”
纵使在自怨自艾的时刻,听到施愿安慰自己所提到的,来自大众的爱,有清醒而讥刻的微光覆上他的眼睛, “如果我没有这副皮囊,不曾取得那些荣誉,他们还会爱我吗?”
施愿说服不了他。
在爱意是否真诚这方面,她无谓计较。
人本就由欲望化作的血肉构成……谁又能断定纯粹无瑕的爱不是另一种欲望的投射?
可施愿被怜悯的情绪驱使着,薄艳嘴唇没再吐出刺人的言语,她温和地说道:“阿烈,你不该陷入不断求证的内耗状态,你的人生已经取得了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未来光明,只会被越来越多, 数不清的爱意包围,他人的真心,对你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像是被施愿说服,黎闻烈把纸巾攥在掌心,并起膝盖偏过了同她对视的双眼。
他高挑的身躯半蜷着,却让施愿生出一种幼鸟无依的错觉。
她撩开身上的羽被,从床上滑了下去,并肩坐在黎闻烈身边,安静地陪他消化情绪。
失神片刻,黎闻烈又辗转着向她倾诉:“父、舅舅,还有大哥二哥,他们都说应该理解父母……我的父亲当时在海上落难,回到意大利境内也被家族的反对势力各种追杀,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会回去寻找母亲……母亲的死亡,不能把错怪到他的头上。”
“而我的母亲,她生了难以治愈的病症,自杀或许不出于她的本心。”
他将自己抱成一团,越缩越紧,“所有人都要我谅解他们不得已的苦衷,说他们不是不爱,也不是不愿意负起养育我的责任……如果是姐姐,姐姐会怎么想,会要我原谅吗?”
施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要黎闻烈与自己二十多年的心结和解,似乎只有原谅这一条道路。
但她代入自己,把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细致地思考完毕,她发觉若是她来选,可能会比黎闻烈更加反感那些劝她大度的言语——人的出生不能自己选择,父母非要把他们带到人世,却没有做好对应的准备,又在生下孩子后任性地自杀,无论如何都有些不负责任。
她深深呼吸着卧室内寂静的空气,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道:“这种事情,别人如何劝解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你只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就好,他们又不是你,也无法代替你去承受这些年来日夜承受的痛苦煎熬,你认为怎么过得舒服怎么来就行。”
施愿视线的死角,泪水又无声地濡湿了黎闻烈环住自己的手臂布料。
如果说从前暗恋施愿多年,是为着她在这个冷漠的家里唯一给予他过多关注的缘故,那么这一刻,他又觉得只有施愿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内心。
他不能原谅母亲。
也无法与父亲彻底言和。
只有维持在疏离又偶尔相聚的关系内,方能勉强透得过气。
他模仿着那日在施愿房间内的情形,再次弯下身躯,将头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桃花眼里泪光婆娑,那种脆弱易碎的感觉,削减了他顶级相貌里天生自带的攻击性。
“姐姐可以抱我一下吗?”
他带着泣音,可怜巴巴地询问着。
这次,面对靠过来的黎闻烈,施愿没有躲开,也没有表现出反感。
她用无比温柔的手指,抚摸了一下他眼角的泪痣。
察觉到施愿的不同寻常,在坦诚真相的痛苦和羞耻之外,黎闻烈灰暗的内心倏忽升涌起一点不可言说的期待,他用更加如履薄冰的声音追问一句:“……可以吗?”
动作代替回答,施愿稍一沉疑,展开双臂,轻轻拥住了他。
……
倾诉衷肠完毕,施愿和黎闻烈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一些。
他哭哭啼啼不愿回到客厅沙发上去睡,施愿宽容地允许他在床边打地铺。
有长辈在的情况下,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施愿免不了有点心虚。
因此她早上七点出头就醒了,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又光着脚下床,足音放到最轻,跨过面朝自己的方向好梦酣沉的黎闻烈,打开房门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形。
尴尬的是,凯撒比她醒得更早。
他坐在餐桌旁,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一手正在翻阅报纸。
施愿头皮一紧,发现凯撒已经起床的同时,凯撒也捕捉到了她露出一条门缝的小动作。
她只好回头关上房门,朝着凯撒所在的位置走来。
“施小姐,请坐。”
一夜过去,凯撒对于黎闻烈连人带被子消失在沙发上的情形毫不意外。
他也没有询问“Leo去哪里了”这类让施愿窘迫的问题,而是放下正在翻看的报纸,作势要起身,“早上想吃什么?锅里还煮着牛奶,不喜欢的话,我可以为你准备鲜榨果汁。”
施愿受宠若惊地与他面对面就坐:“不用麻烦了,凯撒先生,我肚子不饿。”
“那就牛奶吧,再加上一份熏培根煎蛋三明治。”
凯撒自顾自替她做出了决定,“早餐很重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吃。”
等加了些许蜂蜜的牛奶和放在纯白骨瓷里,两面煎到金黄的三明治出现在施愿面前,凯撒又和气地询问道:“施小姐,今天有什么想去或者想玩的地方吗?我叫Leo起来陪你。”
刚过完信息量巨大的一晚,施愿失眠到半夜,此刻也没什么出门闲逛的心思。
她婉拒了凯撒的邀请:“出来一天多了,大哥会担心,我还是先回去吧,凯撒先生。”
“你还叫我先生吗?”
凯撒微微一笑,“我是Leo的父亲,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相比黎闻烈的冷淡,想要和凯撒打好关系的施愿从善如流改口:“凯撒叔叔。”
在黎闻烈身上得不到的亲近和感情暂时被满足,凯撒望向施愿的瞳孔越发柔和:“能听见你唤我一声叔叔,我很高兴,那我也叫你的小名愿愿吧。”
他接着开门见山道,“愿愿,我不是一个喜欢迂回说话的人,我真的希望你能够考虑一下Leo,他有名利双收的事业,也有十分出众的长相,我知道国内存在一些对他不利的谣言流传,但经过昨夜,我相信你也应该清楚,Leo的家世不逊色于你其他两位养兄。”
才消化完黎闻烈和黎向衡、黎晗影不是亲兄弟而是表兄弟的事实,凯撒又丢下一个重磅炸弹给她——施愿惊疑不定地注视凯撒充斥从容笑意的灰眸,她忍不住幻想起倘若黎见煦在世,知晓她和自己的养兄弟们有了感情纠葛会是什么反应。
她咽了口唾液,有些结巴地回应:“您应该、应该知道,Leo是我的弟弟——”
“你只是寄住在黎家不是吗?”
凯撒的眸光不具任何晃动,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在问她三明治好不好吃,“愿愿,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甘愿被他人眼光限制的人,更何况,你们之间说到底也没什么禁忌。”
寻常的婉转拒绝,似乎无法打消凯撒推销自己儿子的决心。施愿思忖既然他认为养亲的关系没什么,又有一层黎闻烈知道她已经和黎晗影在一起的隐情,没必要隐瞒下去,她干脆对凯撒说道:“抱歉叔叔,我有喜欢的人,而且现在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凯撒依旧十分平静。
他姿态优雅地喝了口咖啡,单手摊开朝外,向着两人目前所在的这套房子:“我观察过你昨天踏入这里时的表情,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不住豪宅,而选择在这个地方生活吧?”
施愿被他猜中想法,却猜不透眼下他转移话题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凯撒娓娓解释道:“这是Leo母亲上学时居住的房子,那时候她因为情绪和心理上的一些问题,被家里坚决反对出国求学,可罗马美术学院是她梦寐以求的院校,为此她不惜和家里冷战,连带着银行卡被冻结,身上的现金不多,只能租在这样一个地方。”
“自从她去世后,我一直都住在这里,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怀念。”
话断在这里,他微微停顿,话音中透出难以掩盖的悲伤唏嘘,“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表现自己有那么多一往情深,只是想要告诉你,Leo和我一样,对感情都有着强烈的坚持,爱上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是圆满还是别离,都不会轻易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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