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十来页纸张,第一张便是合同条例,出售人处写着字迹熟悉的黎晗影大名。
黎向衡的名字则在对应的另外一栏,观察墨水的干涸情况,应当早已签下。
等到这种时候才把它拿出来,何应诚不得不承认,对于亲生兄弟,黎向衡亦是步步算计。
将合同逐字逐句看完,何应诚有些好奇如果第一页就是合同,那后面剩下的又是什么。
他正打算翻开接着看下去,却又听见黎向衡继续宣告对于黎晗影的处理决定:“至于黎晗影名下剩余的股份,我以集团决策者和他同胞兄长的身份,要求将其暂时冻结。”
“阿晗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多年未曾治愈,特别是最近,情况又严重起来,我才将他送去国外治疗。后面的材料是阿晗过去一些犯病行为的记录,最后两张,是他最近在意大利治疗的过程。”
如果施愿在场,看见何应诚翻到底的纸张上展现的照片,就会发觉,不久前黎闻烈所说的,什么他在国外带领学生参加竞赛,过段时间还要升任副教授的言辞都是假话。
四周封闭的病房内,扯掉针管,手背上淌着血的黎晗影被几个护士按在床上,神情愤怒癫狂。
他散着头发,不复束起低马尾时的绅士模样。
森冷的青黑色附着眼睑下方,瞳孔扩张到最大,仿佛饥饿到极点的野兽。
饶是见多识广如何应诚,也被黎晗影表现出来的状态唬了一跳。
对于豪门掩盖在无尽浮华之下的丑恶和阴暗,他又多了一层全新的认知。
“这……二少爷,平时看起来,似乎十分正常。”
随意评价主人只会犯了忌讳,何应诚斟酌半天言语,才窘迫地开口。
“有病的人怎么会告诉别人自己有病?”
“唯有竭尽全力表现出正常,才能够在人群里生存下去。”
黎向衡回答的言语淡漠而平静。
他将黎见煦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尽力尽力隐藏起来的过往暴露在何应诚面前,轻描淡写的态度,突破底线的做法,再加上神色间毫无后悔之意的漠然,越发叫何应诚不寒而栗。
心悸过后,何应诚也意识到——
尽管担忧被有心人暗示、误导、从中非法获利,法律规定了患病不能自理者名下的股份可以申请冻结,或暂停一切行使权力,但也是在他这位律师携同专业医疗人员,一同到场确定的情况下。
黎晗影的精神病已有将近十年不曾复发过,日常的接触也并无可疑之处。
黎向衡的话和资料存在着各种疑点,提醒着应当查证过后才能代理申请。
可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他就是想要通过单方面的证据提供,置亲弟弟于死地。
如果顺应黎向衡的做法,等同于自己从原本的中立位置倾斜向他。
何应诚抿住嘴唇,双手紧紧攥在合同两边,犹疑着并不言语。
“何律师还不收起来吗?”
黎向衡又皱眉看向他,“虽然我十分担心精神状态存在问题的弟弟,拿着股份会做出影响集团运营的决定,但这些好歹也是黎家的秘辛,希望你慎重对待,不要泄露出去。”
听闻对方郑重其事的询问,何应诚在心中苦笑。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赶紧把合同还回去,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不是他能蹚的浑水,一个不小心就会有粉身碎骨之祸。
他还有妻子儿女。
他还有父母家庭。
“黎——”
权衡之下,何应诚张开嘴,堪堪吐出一个音节,又被黎向衡打断。
重新将温度有些冷却的茶杯握在手里,黎向衡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茶杯外侧,仔细打量着名匠大师雕刻在杯身上的万里江山图:“何叔叔不妨听我先说。”
又是一个叫何应诚感到眩晕的称呼。
自从进入黎氏集团,逐步成为他的上级,黎向衡已有多少年没有再称呼过他叔叔。
只是温情和缓的表象下,却是残酷的内里。
黎向衡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口吻,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人总是庆幸自己有诸多选择,而我却很早就明白了一点,选择越多,其中蕴含的错误选项也就越多。”
“当年父亲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你没有任何顾虑,也不曾瞻前顾后就做出了抉择,后来才能一路携手共进,一同登上当年从未设想过的高度。”
“何叔叔和父亲这样的关系,有的时候我还真是羡慕。”
“人生若能够一条道走到底,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岔路过多,肩上的责任过重,我总是很担心一个选择做错,面临的就是万劫不复。”
看不见的冷汗,从何应诚的额头缓缓流了下来。
诚如黎向衡所言,他是黎见煦一手挖掘的。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顶级律师事务所里的新进实习生,起点算是领先同龄人许多,但彼时早已拥有庞然财富的黎见煦,却有着更多更顶尖的选择。
是黎见煦看中了他的专业和能力,一步步提携他走到现在。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黎见煦的确很有眼光。
黎见煦是他的伯乐,也是那时其貌不扬,家境平平的他,想要在律师行业出人头地唯一的选择。
如今黎见煦有三个孩子,而他也已经功成名就。
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独善其身,三不相帮,但那样的人在经历过改朝换代之后,只会空有一个好听的身份,逐渐被继位者逐渐排挤出权力核心——登高跌重,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场斗争,黎闻烈的战场从来不在黎氏,根本不需要他的忠诚辅佐。
而两兄弟联手,单枪匹马的黎晗影,结局看起来也是一败涂地。
这样看,他走到今天,他依然没有其他选择。
……
像是过去了五分钟,又像是走过了一个世纪。
思量清楚的何应诚终于伸手,拉开了公文包的内里。
一点一点,将看似轻如鸿毛,实则重逾千斤的合同塞了进去。
他低声俯首:“我明白了,黎总,即黎董之后,能接着和您合作,是我的荣幸。”
第122章 最高兴的一天
黎向衡没有食言。
慈善晚宴到来前的工作日, 他终于拿出了一份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签名的转让协议。
施愿提前半天就得到他要过来的消息,特地预订一大箱丰富的食材, 叫路嘉易做了一桌好菜。
考虑到外人在场不便, 路嘉易做完菜后, 她主动给他放了半天的假, 只说明天午饭前回即可。
黎向衡的迈巴赫停到院门口时, 路嘉易恰好扔完垃圾, 准备出门离开。
透过降下来的车窗,两人的视线有过短暂的交际。
很快, 黎向衡注意力又被迎出来的施愿占满。
“之前没仔细看过你这个新保姆,刚才他要出门跟我打了个照面,我发现他五官长相像阿晗,穿着打扮又像阿烈,换个不知道的外人来,说不准会以为他是父亲早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不过我呢?”
“我左看右看,没看出来他哪点像我。”
别墅只有他们两个人, 黎向衡心情不错,借着路嘉易难得开起玩笑。
早在同施愿和好之际,他就秘密寻人将路嘉易的家底摸清。
对方的确被黎晗影雇佣,往施愿家里送过一段时间的花,但除此之外,两者并无交际。
黎向衡委婉提起过几次是否要给施愿换个保姆。
而从施愿含糊其辞的态度里,他明白这件事目前而言没有实行的余地。
要困住黎晗影,还要提防黎闻烈, 如今施愿身边又多了个更加年轻的异性。
黎向衡告诉自己要把施愿的心从三方角逐中,逐步拉到自己的阵营, 就只能学会忍受。
眼下他大度的打趣,也要有意避免他们见面的施愿松了口气。
她弯腰拿出嵌入式鞋柜里,上次出去逛街为黎向衡购买的新拖鞋,口中笑嘻嘻地说道:“别看他长得没有保姆样子,实际上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古板,这点倒是和哥哥你一模一样。”
同样是带着施愿标签的半嘲语气,心境不同,黎向衡听起来感受也不同。
他就着施愿伸出的、作为搀扶的手,将双脚从牛津皮鞋中抬起,穿进尺码合适的绵软拖鞋里。
过了几秒才问:“你从来没有帮我买过衣服鞋子,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大小?”
施愿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特地打电话给管家,要了大宅里保存的黎家三兄弟的尺码记录,她眨巴着盈满光彩的无辜双眼,回答:“其实我比哥哥想象中来得更加关心你,只是你没察觉而已。”
施愿太擅长说谎。
而黎向衡也确信,自小到大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满口谎言的人。
可听见她半真半假的撒娇,他那颗倨傲的心脏,仿佛从万里雪境一下子浸入了涓涓春水里。
恋爱,就是这样吗?
双向奔赴的滋味,就是如此美好吗?
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不擅长,却始终心生向往的事情。
……
即将从黎向衡那里捞到巨大好处,除了符合尺码的拖鞋以外,施愿也不吝惜于布置其他方面。
没有叫路嘉易做自己爱吃的中餐,今晚的一大桌菜皆为符合黎向衡喜好的西餐。
其中有一道红酒炖羊排是黎向衡的最爱。
准备食材、切割洗净、细心烹饪……整个过程都是路嘉易一手进行,临到开大火收汁的最后步骤,有心表现的施愿不由分说抢过青年手上的铲子,笨拙地翻弄几下,差点把汁水煮干。
她纡尊降贵,洗手作了次羹汤。
这道特殊菜肴没有随其他的西餐一起端上桌,而是焖在锅里,直至黎向衡坐下,施愿才小跑着进入厨房,将其盛出装盘,顶端装饰了一点路嘉易准备的罗勒叶和雕刻出来的萝卜玫瑰花。
“将将——”
“这是我专程跟保姆学着做的红酒炖羊排,哥哥尝尝味道!”
施愿把盘子特地放到黎向衡的眼皮子底下,顺势拉开黎向衡身边的椅子紧挨着坐下。
她说起自己学做菜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语气,引得垂眸打量菜肴的青年,忍不住侧眼看她。
初中时候和家里甜品师学做舒芙蕾,把整个烤箱搞到报废的场景历历在目。
若说这道菜是施愿做的,哪怕他再昧着良心,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黎向衡低声含义不明地赞了句“卖相不错”,而后用叉子插了块羊肉放进嘴里。
前面都是很正常的浓郁鲜美,唯独到最终的收味呈现出微焦的苦涩感。
黎向衡也借此判断施愿的“亲手制作”,亲手到了何种地步。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施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随着口腔喉咙的一起努力,黎向衡面不改色将换做任何一位厨师,都会被他这个直接宣告为不合格的羊肉咽下去,等到苦味散去,他把脸转向施愿,真诚地夸奖道:“很好吃。”
“呼——”
“那我就放心了。”
又怕做的不好,又怕太好被黎向衡瞧出来不是自己做的。
得到如此评价,悬在心头一口气息终于放下,施愿的眉眼重新蒙上雀跃,“难得请哥哥在家里吃一顿饭,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全都搞砸了。”
……
体验完施愿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黎向衡也没有在要紧事上拖延。
他将刀叉放回餐盘两边,从旁边的男士手提包里取出文件和笔:“愿愿,这是百分之六股份的转让协议,你可以看看条款,有什么不懂的问我,没问题之后,在翻过来的一页落款签上名字就行。”
同样都是何律师准备,除了股份的多少不同以外,其他全都大同小异。
施愿匆匆扫了两眼,就迫不及待在黎向衡示意的位置签上大名。
她的名字并排落在练习书法二十多年的黎向衡名字旁边,一大一小,怎么看怎么和谐。
这几天里,她做梦偶尔会梦到黎氏大厦顶层的董事会主席办公桌上的,那块烫金铭牌刻上了龙飞凤舞的“施愿”二字——有了争夺的资本,她也不甘于再做一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咸鱼。
把协议递过去,不等黎向衡发话,她倾身半趴在黎向衡侧畔的扶手上,殷切地说道:“哥哥,什么时候回集团上班这件事我也思考过了,要不就等到慈善晚宴结束吧。”
“我打算在拍卖会上捐套八位数的珠宝,为黎氏赢得个爱心企业的好名声再回去。”
八位数的珠宝。
寻常都是要放进保险箱好好珍藏,当做传家宝的存在。
施愿的手笔不可谓不大。
不过黎向衡没有任何异议,他纵容地颔首:“你高兴就好,黎氏随时欢迎你回来。”
不再做什么决定都被反对,施愿看黎向衡比过往要顺眼一万倍,她干脆突破社交距离,双手环住青年的手臂,尖俏下巴贴住肩膀猫咪似地蹭了蹭:“我当然高兴……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也谢谢哥哥,让我这么高兴。”
常年横眉冷对的施愿柔情蜜意起来,化作一湾无形的春水,将他轻轻环绕。
哪怕黎向衡清楚,令她高兴的只是利益地位,而非自己这个人。但看着她漂亮到极点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心依旧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情绪。
他有些犹豫,思考着自己应该回握施愿的手掌,还是低下头亲吻她的发顶,耳边却忽然传来施愿听起来看似天真又热切的邀请:“哥哥今晚,要留下来休息吗?”
一瞬间,黎向衡无声探过去,差点就要碰到施愿衣袖的手指猛地绷紧。
因着暴涨的心绪,他的骨节无意识而用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才克制地紧握成拳。
黎向衡把手收了回去。
他看着施愿,看着施愿未曾喝酒已有几分绯红的无瑕面孔。
那双清亮的瞳孔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全然不清楚自己刚才的话背后象征着什么意义。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手段。
看着别人信以为真,被撩拨得不能自持,又转眼表现出一副“全是你多想”的无情模样。
黎向衡告诫自己,一定要克制住。
如果他给予好处,她就让他留下来,那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
这违背了他渴望长久占有施愿,且令她心甘情愿的初衷。
不、他不可以……
施愿娇媚的面容仍然在凑近。
就在她快要碰到黎向衡薄唇的刹那,口袋里没有静音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拿出来看到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施愿的表情露出一丝不耐,指尖使力将其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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