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帝王,皇子们互相算计,窥视他手中的权力,武德帝自然恼怒。可身为君父,他又很满意陆执徐的手段。
用端王牵制燕王,又用韩妃牵制安王,偏偏他也没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摆在了明面上,事态发展成今日的模样,全是几人自己的选择。
武德帝知道,这是这个儿子在彰显自己的能力,而他也的确满意。
若是几个儿子能势均力敌的争一争,他还会有所迟疑,可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这儿子,明显不把自己几个兄弟放在眼里,不然哪会毫不掩饰,将所以算计在他眼前摊开。
又想起姜静行几次夸赞陆执徐,武德帝不由失笑,姜伯屿啊姜伯屿,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光。
这对父子间的暗流涌动无人察觉,姜静行察觉到一些,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下朝,便有内监来请几位重臣前往明光殿,姜静行自然也在里面。
她看了一眼陆执徐的背影,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先随着内监过去。
今日议的还是荆州水患一事。
事情说完,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再次启奏道:“荆州水患一事重大,年鸣英虽有才名,可年少薄名,陛下可否再斟酌人选,以防出了什么差错。”
话落,又有几人附议,说的头头是道,连姜静行都听得忍不住点头,有这样为国为民的同僚,倒是显得她冷漠无情了。
不过,她认为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毕竟不是所有明君都是仁慈的皇帝,能够顺着臣子的心意来。
果然,上面的武德帝喜怒不行于色,面色淡淡道:“辰王在三法司素有功绩,那便辰王去吧。”
众臣闻言惊愕,姜静行也随着抬头看向御案后的人。
她真是越来越摸不清武德帝的心思了。
*
夏日多蝉,明光殿外种着花树,一阵阵的蝉鸣声响起,听的人心烦。
陆执徐走上殿外石阶,正巧遇上几位尚书出来,纵然都是经年的老狐狸了,也是忍不住脸色微变,尤其是刚才反驳武德帝的几人,脸色尤为不善。
可见真是背后说不得人,谁能想到,一出门就遇到当事人。
隔着一段距离,御史中丞率先行礼,客气道:“参见殿下,不曾想会遇上殿下,殿下可是受召而来?”
一旁的刑部尚书接上下半句:“靖国公还在与陛下议事,殿下可要等等了。”
陆执徐脚步停顿,他下意识看一眼大开的花窗,可惜角度不对,根本看不到他想见的人。
等走近了,他颔首回礼,温和说道:“既是如此,本王等一等便是。”
御史中丞嘴角含笑,点点头告辞离开,周围一干重臣也纷纷告辞,纵然脸皮够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当着诸多同僚的面上前搭话。
等人都走了,门口候着的内监上前,却没将人请去偏殿,而是直接将人请到主殿里。
陆执徐没动,冷眼看向内监,问道:“靖国公可在殿中?”
内监不敢撒谎,低头道:“回殿下,靖国公却在殿中。”
“既然陛下与靖国公有要事相商,本王去偏殿才是,何故去主殿。”陆执徐目光冷沉,只要与姜静行有关,他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屋外的热气一股接着一股,内监额角冒汗,回道:“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事先早有嘱咐,奴婢这才请殿下在主殿等候。”
听到是武德帝的吩咐,陆执徐微微蹙眉,拢在衣袖中的指尖微动。
内监催促道:“屋外天热,主殿冷气最足,这是陛下怜爱殿下呢,殿下快进殿吧。”
陆执徐心知哪里不对,但事到临头,他已经退不了了。
索性,殿中还有着姜静行。
彼时殿中还保持着原状,见只剩下她和武德帝了,姜静行打破沉默,问道:“陛下怎么改了主意,又要辰王殿下去了?”
“你觉得辰王如何?”武德帝面色温和不少,他是真心想知道姜静行是怎么想的,“朕有意立储,你对他一向称赞有加,可是觉得他可当大任?”
听出此话深意后,姜静行一时心惊,事关立储,不管她和武德帝关系如何,也万万没有询问臣子的道理。
武德帝注视着她,明明是少有的温柔,却让姜静行心口一缩。
“臣怎么想不重要,毕竟臣与几位殿下接触不多。”沉吟片刻,姜静行说道。
她笑笑,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几位殿下是陛下的亲儿子,想来陛下才是最清楚几位殿下才干的人,陛下又何必来问臣。”
武德帝与她对视,姜静行不漏一点破绽,依旧是眉眼含笑,依旧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好似她从未插手几位皇子夺嫡一般。
良久,忽听武德帝笑出声,虽然笑声很轻,却让姜静行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她淡声问道:“陛下笑什么?”
武德帝看着她,喜怒不明道:“伯屿,这么多年了,你一向是有话直说,何时会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你实话告诉朕,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若是担心日后大权旁落,朕也给了你封太傅的圣旨,你大可安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挑明了。
武德越说心中越气,二人关系本就岌岌可危,他本不想与人闹得太难看,可这封奏折触到他心中隐秘,让他难以自控。
若是姜静行早有疑心,背着他私下接触皇子,那他给予的信任,岂不就是场笑话。
“陛下何出此言?”姜静行平静道。
见她装傻,武德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他拿起案上一封奏折,丢到她脚下,冷声问道:“有人弹劾你与辰王来往甚密,多次与他私下见面,更有甚者,说你结党营私,左右立储,这便是你说的接触不多!”
要说左右立储,武德帝自是不信的,可私下接触皇子,武德帝心里也有疑虑,此时说出来,也是希望能从姜静行嘴里得到解释。
至于这解释是真是假,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不是朕将此事压下,就凭这奏折里所言,庭杖你都是轻的。”武德帝怒道。
姜静行顶着武德帝眼中的审视,弯腰捡起奏折。
打开一看,洋洋洒洒几页纸,全是弹劾她为臣不忠,说她和小皇子曾在泰安楼饮酒作乐,又说小皇子曾借手中权利,给予她擅入天牢的权力,最后借桃林一同遇袭的事说话,桩桩件件罗列在一起,还真像她与小皇子结党营私。
虽然这的确是真的。
至于落款,是御史台几位御史联名。
姜静行心中哀叹,真是难为她那些政敌了,盯了她这么久,除了没发现她和陆执徐真正的关系,还是知道了不少事的。
想到这,姜静行失笑,她将奏折拿在手里,正要说什么,门口帘子掀开,有人无召闯了进来。
她暗道这人胆子真是不小,扭头一看,不由得皱眉,居然是小皇子来了。
陆执徐身上还是那身亲王蟒袍,可见是一下朝便被叫过来了,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门口站着的内监神色慌张,连忙跪下请罪:“奴婢拦不住殿下,陛下恕罪!”
没人在意内监的请罪,无人说起身,内监只好继续跪着,装作自己是个哑巴聋子,以防丢了小命。
武德帝凝视着这个儿子,不言不语,陆执徐神色淡定地上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谁让你进来的。”武德帝沉声道,也不叫起。
陆执徐只好跪着,他看了姜静行一眼,才垂眸回道:“儿臣自知失礼,可有些话儿臣不得不说。”
不等武德帝开口准许,他就继续道:“如今荆州水患未除,朝臣心思杂乱,朝局多有动荡,父皇若因这些捕风捉影的话疑心靖国公,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还望父皇莫要听信谗言。”
“谗言?”武德帝冷笑,打量着这位嫡子,“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御史台几位御史的奏疏,到你嘴里就成谗言了!”
姜静行皱眉,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武德帝单独留下她,又将小皇子叫来,也许有试探她的意思,但更多,怕还是想试探试探自己儿子的心思。
这对父子之间,一定还有什么她不清楚的事存在。
陆执徐抬头,直视御案后高大的君王,将他眼中的冷意看的分明。
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这是在试探他,只是事关姜静行,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因为不用想,他也知道姜静行会如何说,不外乎是将所有事解释一遍,再为了把他摘干净,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即便他清楚,武德帝不会将姜静行怎么样,也许像上次一样,罚跪几个时辰,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他就是不想忍了。
他谨言慎行这么多年,任性一回又如何,他宁愿自己受罚,也不愿姜静行为了他低头,尤其还是对着武德帝低头。
就好像,自己已经输了一样。
一次冲撞,影响不了大局。
何况,受罚了才好,这样某人也能更心疼他,别总是想着离开他。
也不知是不是皇家子孙的天性,天生的狼子野心,陆执徐算计手足时毫无心理负担,如今更是淡然。
抱着惹怒武德帝的心态,陆执徐难得的少年意气,他挑起嘴角,冷嘲道:“挑拨是非,不是谗言是什么,儿臣在三法司多月,见过了严刑酷吏,可即便是屈打成招,也讲究个对簿公堂,父皇仅因只言片语便问罪靖国公,岂是明君所为。”
其实陆执徐更想说,你身为君父,漠视发妻受辱,嫡子受人欺压,身为君王,又枉顾人伦,为一己私欲,再三施压臣子,种种所为,算是上什么明君。可一想到自己和姜静行,论关系,他们也算得上君臣叔侄,真要说起来,他们更不堪,毕竟他们真有私情。
陆执徐为此自嘲,可心里又隐隐生起一种自暴自弃,自觉荒唐却又隐秘的痛快。
姜静行皱眉看他,小皇子做事一向稳重,怎么今天说话这么阴阳怪气。当看到父子二人对视,谁也不肯低头时,她又隐隐明悟。
看着气度不输武德帝的青年,姜静行突然意识到,原来,小皇子真的长大了。
武德帝目光沉沉,吐出几句话,砸在陆执徐身上,“朕只以为你像你母后,酷爱礼佛,没想到还有巧言令色的本事,也不知你母后都教了你什么。”
话落,满室寂静,陆执徐忽然嗤笑。
果然,伤你最深的,永远都是最亲的人,父子做到这份儿上,也是一出笑话。
姜静行心道不好,刚想起身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别人不知道,她可再清楚不过,早逝的先皇后,永远都是小皇子心中的隐痛,容不得任何人触碰,何况还是由武德帝,这位算得上是半个凶手的人主动提起。
“母后教了儿臣不少东西,不过记在心中的,不过天理伦常四字。”
说着,他看了姜静行一眼,眼中意味不明,不过落在武德帝眼中,便是莫大的嘲讽。
姜静行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龙椅上,武德帝的脸色更是难看。
父慈子孝本是最讲究天理伦常的事,此刻被儿子嘲笑不顾天理伦常,武德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心中的恼怒瞬间压过对继承人的满意,他气的失控,将手边的茶盏径直扔向陆执徐。
骂道:“逆子!”
陆执徐垂眸跪在地上,夏日衣衫单薄,跪了这么久,膝盖的刺痛越发明显,让他很难站起来躲开,不过他也没有躲避的意思。
见他不躲开,姜静行心中一惊,赶紧伸手阻拦,只可惜手边没有可做暗器的东西,无奈,她只好同样掷起手边的茶杯。
两只上好的白瓷杯在空中相碰,杯中残留的茶水泼了陆执徐一身。
碎裂的瓷片在他身边溅开,他偏头,躲过擦着眼角飞过的瓷片,至于其他,却是躲闪不急,还有一片溅到手上,顺着他白皙的手背上滑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武德帝站起身,目光阴冷地盯着地上的人,仿佛看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一般。
父子二人皆被触到心中痛楚,此刻谁都不好受。
门口跪着的内监瑟瑟发抖,他身后的宫人也赶紧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至于地上跪着的陆执徐,没一个人敢提。
对于一位皇子而来,这份狼狈的样子显于人前,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他们不敢,姜静行敢。
她踩着满地的碎片,站到陆执徐身前,将人挡在身后,然后对着武德帝冷声道:“陛下可是气消了,若没有消气,不如传唤庭杖,打臣三十棍如何,也省得陛下亲自动手。”
听了这话,武德帝心中是又惊又怒,可等看清姜静行皱起的眉头时,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只是想借此敲打儿子,也借机试探一下二人的关系,还是那句话,与姜静行形同陌路,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伯屿说笑了,朕一时气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姜静行见武德帝气息逐渐平和,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看向身后的小皇子,却只看到微颤的睫羽,和紧抿的唇角。
她心中一抽,瞬间又酸又涩,心疼的不行,更别说有和人分手的念头,她现在就一个想法,没了她,她的小情郎还要受多少苦。
这让她如何割舍的下。
姜静行动动手指,忍下将人抱住的冲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人救起来。
事到如今,武德帝敲打儿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垂眸想想,片刻后说道:“臣心领了殿下一片好心,只是做事总要讲究个章法,殿下无召闯入陛下宫室,实在失礼,陛下一时怒急,也是常理,还望殿下记得这次教训。”
这番话听来,句句都是偏向武德帝,陆执徐心情如何不可知,武德帝却是心情不错。
他平复好心绪,终于再次正眼看向陆执徐,不管如何,这是他几个子嗣中最出众的,注定不能轻易舍弃。
想到这,武德帝眼中的阴冷消退不少,那句天理伦常让他恼怒,可也让安心。章皇后的死,是横在他们父子心间的一根刺,可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横在他这儿子和姜静行之间的阻碍。
姜静行手中的权力太重要,她若是投靠了哪位皇子,无疑是场灾难。
他可以接受子嗣们争权夺利,天家子孙,自古如此。可姜静行不一样,武德帝不能忍受他的儿子沾染他的人,更不能忍受姜静行过于亲近哪位皇子,这不仅是感情上的不安,更是源于他皇帝的身份。
姜静行又道:“殿下一向进退有礼,这回也是事出有因,一时冲动,陛下气也消了,便就此作罢吧。”
武德帝闻言嗤笑:“这因在你,我与一个毛头小子生什么气。”
说到这,似是想起陆执徐刚刚及冠不久,且幼年丧母,武德帝眉心微动,说道:罢了,既然靖国公为你说话,此事就此掀过。”
“多谢陛下。”姜静行嘴角含笑,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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