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西六宫,他们才找到一片人少的地方,瞅准时机占了一面宫墙的位置。
梁宛用落了雪的枯枝当前景,按下快门的时候正巧拍进了故宫的猫,肥嘟嘟的橘猫,慢悠悠在墙上走。
拍完照找了一个角落休息,梁宛喝着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她接起来,听见一个操着美音的男人在说话。
“你妈妈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你能过来吗?”
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医院?
梁宛下意识站起身,目光随着橘猫从一片墙头越到另一片墙头上,墙头上的雪粉被它踩落一地。
谢晚馨拆了一整包辣条,抓了两包给梁宛。梁宛低头接过,捏在手里。
重新坐下,梁宛语气疏淡地说:
“我没有时间。她是你的妻子,你应该照顾她。”
第67章 067
歇息够了, 从西六宫往后三宫走,再到钟表馆、珍宝馆,梁宛都有些心不在焉。
谢晚馨拍完照把马面裙提起来, 抱怨着地上的积雪因行人变成脏灰色,也无法忍受化开的水浸脏了裙摆。沈嘉背着她的包,任劳任怨跟着。
梁宛走在最后面, 看着他们俩人的背影,不知为何感到怅然,觉得那种可以肆意怨天怨地的个性, 是她求也求不来的。
想到谢晚馨的妈妈过了农历年就会来京陪她,梁宛苦丝丝地笑了笑,又立刻收起这副顾影自怜的作态。
听电话里Jonathan的语气,并不是什么马上要命的大事,发生在冬天,恐怕是发烧或者滑倒受伤了。梁宛还是从前那个态度,她不是医生, 不是护士, 帮不上忙,何况梁怜沁有现在的家人陪着。她过去也不过是多一个像蜡烛似杵着的人,为原本就拥挤的医院添堵,不如不去。
但有时候去不去由不得她自己。
走出故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走在前头的谢晚馨已经不拘一格用皮筋把马面裙摆绑在了腿上, 露出里面的黑色加绒裤。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皮筋。
她端着手机转身朝梁宛走过来, 嘴里还在和电话那头的人念叨着什么。
“嗯嗯, 我和她在一块儿呢, 估计是手机没电了……”
看起来是奔着自己来的。
梁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在大雪天里居然是温的, 点了点屏幕,没反应,已经关机了。看来是她忘记熄屏,就让手机亮着躺了一路,它鞠躬尽瘁,电量耗尽了。
“宝贝,陈知渊的电话,他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看谢晚馨的表情有些焦急,梁宛接过来。
她和陈知渊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这会儿听见声音还挺生疏。
“小梁宛,我陪同事来医院拆石膏,碰见你妈妈了,我问了情况,说是在雪地里滑倒了,骨折了,还挺严重的。”陈知渊说道,“我们在北大医院,你要不过来看看吧?”
骨折。
梁宛抬眼,目视周围因为雪地而走不稳路的行人,把电话交还给谢晚馨。
谢晚馨也没和陈知渊说什么,把通话断了,“我们陪你一起过去吧,反正我和嘉嘉晚上都没事。”
“不用,你们去约会吧。”
谢晚馨道:“说什么呢?阿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理应去见见的。”
梁宛被她拉着往宫外走。
谢晚馨大概不知道,高中她偶尔和其他人一起来找梁宛玩的时候,梁宛为什么总是婉拒。梁怜沁总说,谢晚馨是胸无大志的那类女孩,家里条件不错,被宠坏了,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那会儿谢晚馨成绩一般,梁怜沁就不让梁宛和她多来往。
也只有没心眼的谢晚馨才会这么热络地要去见那刻薄的女人。
梁宛表面下隐藏的刻薄大约就是像了梁怜沁。
北大医院里。
陈知渊和Dylan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他第一次知道梁宛的妈妈在美国再婚了,小孩都这么大了。梁宛居然没和自己说过,但转念一想,她也许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知道梁宛是怎么看待这个弟弟的。
她的继父看起来颇具威严,是个中产白人,在医院里极其显眼。
梁怜沁疼得失去老教授的端庄,哎呦地叫着。也多亏有个陈知渊,才能带着两个中文不过关的人办理各项手续。
骨折很严重,要动手术。
陈知渊让同事自己先回去了,留着等梁宛。
他有私心,他颇久未见梁宛,苦于没有借口。眼下他又得知梁宛的小秘密,仿佛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姑且不去考虑她那个不知真假的神秘男朋友。
等到天暗,梁怜沁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里泡了几轮,Dylan饿得难受,在小卖部买了点零食充饥,被梁怜沁一顿数落。她觉得在医院吃东西特别不卫生。Dylan抓着干脆面委屈地盯着他爹,他爹又用英语说了梁怜沁几句,大意是对孩子不要那么凶。梁怜沁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陈知渊大气不敢出,觉得这家庭状况挺复杂,一时看不透。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梁宛和谢晚馨盼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眼神懵懂的沈嘉。
谢晚馨的表情比梁宛看着更着急,后者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仿佛骨折的不是她的母亲。
医院里有受了伤的小孩子在哭闹,梁宛睇了一眼,看见小孩被割伤的小腿,深可见骨,她仿佛感同身受,也觉疼痛,因此颇为心疼。
她转身走进梁怜沁所在的屋子。
梁怜沁的大腿有些扭曲,突出来一块,皮肤下仿佛生活着一个异形,张牙舞爪地要破皮而出。她很痛苦,龇牙咧嘴的,长发也乱糟糟似刚开始筑造的鸟窝,总归很不像她。
梁宛垂眼,冷冰冰开口,“医生怎么说?”
梁怜沁没力气回答她,陈知渊代替作答。
大腿骨折不是小事,得大动干戈,今天住院,后天手术。
“手术钱够吗?”
“够了,”陈知渊点点头,“你……你继父会承担。”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梁宛转向陈知渊,“谢谢你帮忙,辛苦了,你和晚馨他们一起回去吧。”
“没事,还早呢,要不要找个看护?晚上好在这里守着。”
“再看吧,你们在这也帮不到什么忙,赶紧去吃晚饭吧。”梁宛笑笑,把他和谢晚馨一块儿往外推了一把。
热心肠的人还没走远。
Jonathan蹙眉和梁宛表示她今晚能不能陪夜,他不懂中文,不方便。
可能是他说话的习惯,手掌自然地搭在了梁宛的右肩上。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会惊慌跑开。
她只是目视前方,平静地说了一句:“Don’t touch me.”
之后梁宛走到梁怜沁跟前,垂眼看了看她的腿,裤子都撕烂了,触目惊心。
“我没法陪夜,明天要上班。你让Jonathan找个看护陪你。”
梁怜沁屏着一口气抬眸看她,“我怎么生了你这样冷漠的小孩?”
一贯的冷漠。
外公外婆生病时也不看望,现在妈妈骨折了还是这副德行,若不是有陈知渊和谢晚馨在这,她甚至可能不现身,她绝对做得出来。
“刚,刚才那个男的是你高中……同学吧?”梁怜沁疼得说话不利索,她对陈知渊有印象,高中时和梁宛走得就算近,一度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响起了早恋警报。
“嗯,他凑巧在这看见你,才给我打电话的。”
不然梁宛也不会来。
“虽然他人不错,但是你……少和他来往,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帮我也是因为对你有所企图。谢晚馨也……算了,你和周沥的发展……才是现在的正经事。”
梁宛插着手,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仿佛电脑上深邃不见底的摄像头,记录下她每个微表情和毛孔的舒张。
锐利的眼神,梁怜沁初次见。
原来梁怜沁那则信息不是心血来潮。
她真觉得梁宛和周沥应该步入婚姻的殿堂,并且是马上。
“你是得绝症要死了,死前想看到我结婚,以此来降低你的罪恶感吗?”
梁宛哂笑了一声,慢条斯理作出推论。
梁怜沁脑子嗡地一声,疼痛都抵不过梁宛这句话,她讷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不然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消失了六年,突然出现就开始对我的婚姻指手画脚?”
梁宛蹙着眉,继续咄咄逼人。她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佳能的红色字母醒目又扎眼。她长着一张温和的面孔,穿着长款羽绒衣也依旧清冷,嘴上却长着刺一般,恨不得把已经受伤的中年女人扎得再痛一点。现在的梁宛和白天在故宫的她截然不同,驱散了所有阳光的一面,只剩下阴影。
“陈知渊他刚才帮了你,没顾上吃饭,考虑到你老公和儿子中文不好,忙前忙后,结果你就这么一句话形容他?有所企图?”梁宛轻笑,“谢晚馨又怎么了?是她带着我来这里的。你没听见他们刚才还想留下多照顾你一会儿?你会不会太没人性了一点?”
路过的病人和家属竖起耳朵在聆听八卦,纷纷用气声与嘘声在彼此之间交流。
真劲爆。
但究竟是忘恩负义的妈妈更没人性,还是对受伤的妈妈语出惊人的女儿更没人性,还真难评判。
半斤八两的刻薄劲,不讨喜。
梁宛不在乎那些视线,因为没人认识她。
她带着三分替陈知渊、谢晚馨鸣不平的心思,七分誓要与梁怜沁对着干的习惯,说下这番话。
她不在乎是否刺痛梁怜沁的心。
那颗心首先得存在,才能感受到痛。
梁宛闭上眼睛,在眼皮下晃动了几次眼珠,再松开抱在一起的双臂,甩在裤腿边上,小拇指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火辣辣。
“我给你找个看护,就这样。”
她刚踏出门,看见陈知渊就站在门边。他脸上透露出撞破秘密的尴尬。
梁宛的大脑短暂响起警报,但她立刻用力抿了下唇,扶住医院的墙壁,站稳当了对陈知渊低声说:“我先去请看护。”
梁宛做事情很快,没一会儿就领了个看护进到梁怜沁所在病房。医院里的看护相互之间都有关系,有竞争也有帮扶。梁宛拦下一个病房外的看护问了句,就得到推荐人选,梁宛扫了一眼,对方是个踏实能干的中年女人,就这么敲定了。
把看护送到后,梁宛没留恋地直接离开。陈知渊亦步亦趋跟着她。
“她刚才说你的那些话,都听见了?”
梁宛站在住院楼门口,对着寒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气,淡淡问他。
陈知渊点头,“嗯,没关系,我不在意。”
梁宛低头似有若无地笑,“她就是这样的人,说的胡话你不用放心上。”
“她也没说错,我确实不怎么光明磊落,我对你有企图。”
陈知渊一直在找一个机会说出口,只是没想到这时机出现在如此狰狞的画面下。
“那你应该也听见了——”
“你的男朋友是周沥,沃斯的大老板。”
“嗯,”梁宛承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
乙方的员工,甲方的老板。
免不了风言风语。
实话讲,陈知渊也不认为这是清白的关系,他在美国工作的几年里就见多了这样男男女女的事。只不过发生在梁宛身上,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你和他是认真的吗?”
梁宛和他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和洁白的楼道相比,这儿没有那么拥挤。有人藏在黑夜下的阴影里吸烟,也许是在为家人发愁,也许只是烟瘾犯了。梁宛屏了屏呼吸,往相反方向绕了点路。但风像是和她作对,偏朝着她的方向吹来,随着风带来烟草味。
“你说的认真,是指哪种认真?”
梁宛的语气轻飘飘的,携着挥之不去的疲顿。
她要的平静生活其实早就被打破了。
梁宛也不知道是该怨梁怜沁,还是怨自己当初心血来潮去挪威招惹周沥。她人生的这艘小舟,从小溪倏然驶入汪洋,面对惊涛巨浪只有被拍入海底的命运。
她的这句反问很妙。
陈知渊不明所以地笑了片刻,然后品出了些里面暗含的心思。
“你对他的感情。”
梁宛站定,觉得自己想向抽烟的那人借一支烟,不用点燃,就那么夹在手指之间,抵在干裂的唇上,进入湿润的口腔。她想试试这样衔着一根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愁。黑夜里的光线不足,她看不清抽烟那人的脸,也看不清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他们的脸上是焦急还是平静?
“认真,”梁宛舔舐自己被风吹裂的唇,“陈知渊,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有点残忍。”
梁宛失笑,“怎么残忍?”
陈知渊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旧事重提:“你高中的时候难道不喜欢我吗?”
“你又不喜欢我。”
早过去的事,梁宛看得开。
那时候对他的喜欢,和现在对周沥的,全然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梁宛揶揄道:“你喜欢我不向我表白?一点暗示也不给?毕业之后也没和我联系,还交了女朋友。陈知渊,你只是享受被我喜欢吧。”
陈知渊摸了摸后脑勺,“你讲话一定要这么犀利吗?”
梁宛撇头也轻松地笑说:“被戳穿了吧。”
“算是吧,但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你。”陈知渊告白完,不给梁宛拒绝的时机,抓着她刚才那句追问,“你刚才说‘哪种认真’是什么意思?是没想过要和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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