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找着的?”
她诧异地问道。
她的相册封皮不似周沥那样简简单单只一个颜色。这本相册是她在网上买的,封面上是欧洲的街景,再印上几个英文词,装点得像杂志一般。倒也没多新奇,就是网上流行的那种小资感。
梁宛买它,是因为像奥斯陆。
那条街,总让她想起酒吧所在的那片区域,也是这样清冷安静,几个行人就是画面里唯一的生机。
“在这里,”周沥用指尖又挑出一册,“还有第二本。”
梁宛看过去,原来在最顶层里面那排,她不踩着椅子便够不到,没往那里找过。她哪晓得梁怜沁将相册和书放在了一起。
周沥把两本相册交给她,十分有边界感地没有翻开。
梁宛说:“我妈上次来过之后,把东西都重新放了位置,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它们。”
“那现在失而复得了。”
梁宛点点头,“都是在挪威拍的照片,你要看吗?”
方愿和谢晚馨都看过里面的照片,但她们毕竟只是旁观者。也只有和周沥分享,才能重新把那段经历走一遍。
她是个喜欢独自怀念的人,此前也没想过要分享,甚至没想过会和周沥重遇。
如今当着他的面翻开,有一丝比当初骗他上床还浓烈的羞涩。
梁宛不知道周沥看不看得出来一些照片里她的心思。不敢太热烈,不敢太张扬,当时怕日后念起来太惋惜,只敢像迁徙的候鸟,掠过途经的湿地,淡淡地留下痕迹。
如果他翻得够快,也许他都找不到她那时为他动过心的证据。他的背影和侧脸,都背着光,隐匿在暗中,和她的心思一样,藏在风景照中,并不显眼。
酒吧里的照片很暗,周沥看得很慢。
他俯身弯腰撑在书桌上,将椅子上的梁宛圈在手臂里。
“你那天喝的是Cloudberry。”
梁宛抬头,发丝挠过他的下巴,“你怎么知道?”
周沥笑而不语,两指捏着相册边角,又翻过一页。
他还知道她欲盖弥彰地拍了酒吧里的不同装饰。一看便知道。她很有摄影天赋,不是出于私心的夸奖,而是事实。她没有系统学过,但构图天生会卡在最优美的比例上。
她拍摄的美术馆照片只有一张是摄于正面,前景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着肩包,静静地望着画作。她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
再吵闹喧嚣的地方,进了她的画面,也会被抚平涟漪,变得静谧。
唯有那几张酒吧装饰照,不明所以。
那天晚上,周沥一早便注意到她了。
他的座位在一株绿植后方,又在角落,不显眼,视野却极佳,能轻易将整个酒吧收入眼底。
门在他左侧,那天梁宛一进来,周沥就听见她长舒了一口气。外面的风很冷,携了点雨花进来,他侧目看去,看见她动作紧张地收伞。她走到调酒师面前,背肌都绷着,生疏地点了一杯看起来最不容易醉的鸡尾酒。
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猎人。
一坐下就用双眼扫视酒吧里的人,在看起来单身的男性身上逗留许久。她是来酒吧猎艳的。只不过她看起来像是要去捉兔子的狐狸,随时能被更大型的狩猎者吞入腹。
周沥笑了笑收回目光。
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梁宛看见了周沥,踌躇不定,却仍旧下定决心扔掉了在北京时的矜持和保守,走到他面前。
他完全可以不回复她略显冒犯的问题。
但他好奇她的目的。
For one night.
这是她原始的追求。
周沥兀自哂笑,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
“梁宛。”
周沥捧住她一边的脸颊,将她转过来,双目静视她。
清明的一双眼睛里眼波流转,因为感冒又浮着几根红血丝。她的眼睛是没有攻击性的圆眼,眼角不尖,眼尾虽长,但不上扬。
可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几乎从不露出柔弱,此刻红着眼,像兔子,但仍旧是准备蹬腿反抗的兔子。她只有在每次做完餍食后,或高/潮不受控时,才流露一点弱势与依赖。
算了。
周沥把想问的话吞回腹中。
有些事情细究起来,反倒伤人。人也没必要时时刻刻都活得那么清醒。
第66章 066
在弗洛姆的山上, 被雪覆盖的峡湾在金光里画卷般展开。梁宛拍了很多照片,有些还被她精心裁剪过,她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她其实对艺术始终有未褪去的兴趣,只不过都埋在了她对现实的屈服下。
否认梁怜沁对她的影响是虚伪的。
她没有那么勇敢,有怯懦、妥协、疲倦的一面。一个真正勇敢的人, 或许早就拾起当年被迫丢掉的梦想了。但重铸理想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周沥翻看相册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到梁宛枕在他的手臂上几次都快睡着。感冒扰得她神智不太清醒,吃了药之后更是昏昏欲睡。周沥清沉的嗓音近距离贴在耳边, 像是摇篮曲,哄着她入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振动。
一整页都是峡湾和晨光的景色,但周沥这样细心严谨的人,还是一眼认出山峦中央被模糊掉的人影,这是他。
梁宛偷偷拍了他。
周沥低头刚启唇,瞥见她闭上的双眸, 浓密纤长的睫毛挂在眼睛下, 眼皮上有极淡的青色筋脉。感冒的缘故,梁宛的呼吸声比平日里粗重些。
他无声笑了笑,指尖在那张照片上不舍地停留片刻,弯腰将梁宛抱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醒了,勾着他的脖子, 头埋进被单包裹的缺口里, 大剌剌地占周沥便宜, 这里碰一下, 那里吮一口的,有点流氓样, 没醉似醉,借着小感冒在这肆无忌惮。周沥奈何不了她,颇为无奈地把她抱进卧室。
放到床上后,她依旧是不肯松手。
“你怎么不一起睡?”
“等我把衣服洗好。”
梁宛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没事,你要是嫌被单不舒服,就脱光了进来睡,我不嫌弃你。”
她挑挑眉头,将流氓做派进行到底。
周沥吸了口气,哑然一笑,在她额头上轻点了点,“等你身体好了,我再讨要回来。”
他胸口已经印下一片她故意咬的痕迹。
卧室熄了灯,梁宛不久就睡着了。
周沥把洗衣机里的衣物转移到烘干机,回到书房继续翻看相册。
相机的取景器,就是她眼中的这世界。
干净如海边的白石子,在她眼中也是一抹风景。飞鸟是阳光笼罩下自由的缩影,雪地是孤独也是辽阔。每一张照片,她都在放逐自己。画面跟随她的心情波动起伏。街角的花圃灿然夺目,酒吧的杯光动荡不安。
她拍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在山顶,在晨光初升的山峦间。在车内,在追逐极光的风雪路途中。
她从来没有正面拍过他,总是这样无声无息。那两张照片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轮廓证明他是照片的主角,证明他在她生命里也曾留下过一道痕。
周沥在想,倘若自己没有选择归国,归国之后没有选择指纹广告公司,选择之后没有坚持和她纠缠,如果他像以往对待其他背叛者一样对待她——他们的故事一定会终结在那个寒冬,变为一笔风流。
梁宛大约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心里又向往乐与欢。她不指望别人,只想自己书写一个故事,然后就抱着这个故事过下去。
她不是去酒吧猎艳的。
她是去找慰藉找大胆的自我的。
周沥低头笑了笑。
他们仍然不是一路人,他们有太多不同之处。
但可以成为同行一路的人。
他刚才想问的问题,梁宛从前就给过他答案。
——倘若他没有在那个时间出现在Hkok,倘若他那时不在挪威,倘若他们没有遇见,她的故事依然会发展,会和别人。
也许是那个图谋不轨的模特,运气好点也许遇到一个思想开放但还算浪漫的男人。
和谁创造这个回忆似乎不重要,可以是任何能入她眼的男人。
周沥抬起头,看着空空荡荡没有装饰的墙面,视线的焦点渐渐散开,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没情绪,只是觉得有些情绪是不必要的,解决不了问题。
心情偶尔也会像水泄不通的车流,但他不是一个会成为困兽的人,他明白眼前的才是重要的,所有假设和如果都没有意义。
他合上相册,走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烘干机转动。窗外的暴风雪没有要停的架势,明天早晨整座北京城就该被染白了。
靠在窗框上,等烘干机运行完最后几分钟,周沥不自觉扬起嘴角。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他有一瞬间在感谢这场不能让他回家的暴风雪。
梁宛的心门打开了一条口子,他看见她藏在背光阴影里的情愫。
入睡后的梁宛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她摸了摸身边,周沥还没上床来,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溜进来。
她吸了吸鼻子,摸着胀痛的头拿起手机,在黑暗中紧闭着右眼,只用左眼去直视这刺眼的光。
消息是梁怜沁发来的。
「周沥人不错,妈妈祝福你们。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早点结婚吧,不要错过了,妈妈会给你准备一笔嫁妆。」
梁宛皱了皱眉头,一直酸涩不敢睁的右眼也倏尔睁开。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梁怜沁突然之间讲的什么话?
一直像泡在温泉里的身体突然被一抔沙雪浇冷,她坐起身,靠在床头上,曲起膝盖思考这则信息的意义。
是因为周沥是程涟书的孩子吗?或者说他们见过面了?那周沥怎么没有告诉自己。
她不太能想象梁怜沁会如何和他交流。
结婚?是周沥的意思吗?他想结婚?可为什么要结婚?梁宛记得周沥不喜欢小孩。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是梁怜沁那句“嫁妆”,从高中起梁宛就一直听她说。
那时候梁怜沁半开玩笑说,梁宛要是忤逆她,和一个她看不上眼的男人跑了,她是不会给她准备嫁妆的。如果是和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她会准备丰厚嫁妆,不会让婆家轻看了她们梁家人。
那显然,周沥是入了梁怜沁的法眼。
梁宛烦躁地揉乱头发,把手机往枕头下一塞,抱着手臂凝视黑暗。
周沥是程涟书儿子这件事,她都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
平心而论,梁宛挺喜欢程涟书的,她和周沥一样,散发出令人安定的气场。梁宛和周沥的关系也像突然被确诊的疾病一般,被宣布为青梅竹马。不过这青梅竹马当得特别没意思,除了那两张照片证明他们小时候见过之外,他们对彼此都没印象。挪威才是正正经经的第一面。
简而言之,这关系非但没让他们亲近,反而牵出梁怜沁这么个麻烦事来。
梁宛也不是青春期的小孩子了,也知道不能赌气,但任何事一被梁怜沁参与进来,她就毛躁得要炸开。
梁宛懒得回复梁怜沁,希望她从此以后别再发表任何意见。梁宛可不奢求什么嫁妆,她连结不结婚都没想过,家庭是特别麻烦的事。
她想着想着,听见卧室外传来脚步声,连忙屏息合眼躺下。
周沥进来了。
在梁宛身后躺下,床往下陷了陷,梁宛往他那儿滑去。
碰到了,她干脆装作刚醒转,沙哑着嗓子问:
“照片看完了?”
“嗯。”
她摸了摸他的胸膛,又用脚往他身下部位探了探,笑道:“怎么穿上衣服了?”
“怕你占我便宜。”
“我又不是女流氓。”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周沥搂着她入睡。
-
暴风雪过后的北京依旧接连下了几天的雪,当真是银装素裹。紫禁城白雪镶红墙,黄瓦缀青天。
谢晚馨早早约梁宛进去参观拍照。
到北京这么久,梁宛还没进去过故宫,只远远地看过。
梁宛背了相机,和一身汉服打扮的谢晚馨碰面,今天的任务就是当摄影师。
谢晚馨做了全套的妆扮,妆发精致到发尾,但人还没进故宫,褥裙裙摆和鞋都因雪地而湿透了。
沈嘉也来了,陪着谢晚馨穿了一身汉服。
梁宛这是第一次见沈嘉,他样貌干净,个子也挺高,给人的第一印象很舒服。
梁宛瞧了瞧他俩,笑道:“你们一个穿唐制,一个穿明制,怎么想的?也不统一一下。”
谢晚馨不拘小节,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还要进清宫拍照呢。这叫穿越时空的爱恋。”
这大概是年前梁宛最后一次放松的机会,她倒不介意用来陪这两位。
“你应该带你男朋友来,四人约会。”谢晚馨忍不住抱怨,“你算什么闺蜜啊,谈个男朋友还藏着掖着,你看我每次都告诉你。”
梁宛再次搪塞过去,和他们一起跟着人流进入故宫。
才到太和门前,梁宛就感受到了宫墙中的闷塞,倒不是因为宫墙多高,毕竟她还没有走到被宫墙围住的小路。实在是这里的人太多了,穿什么朝代衣服的都有,有的摄影师带着团队,又是补光灯又是反光板,几个人就占掉一大片区域。攒动的人头围在身边,比宫墙还具有压迫性。
梁宛只能抬起头,看青灰色的天空和檐角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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