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宛看着照片,从一张到另一张。女孩从哭转变为傻呵呵的笑,玉米粒也从小周沥的手心转移到女孩手心。
原来是为了谁喂鸽子而哭。
“你刚才问我,在挪威之前,我们有没有见过面。”周沥躬身弯腰,视线与梁宛拉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们见过,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照片里的女孩是梁宛。
梁宛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件事。
上一次她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还是在搬离杭州的家之前。一叠相册里还有徐学知和梁怜沁的婚纱照、敬酒照。梁宛对徐学知的唯一印象也来自于那几本相册。
自从丢失以后,她的记忆就在退化。
脑海里徐学知本就不清晰的模样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他有一个颇为高挺的鼻子。
就连小时候自己的模样,也记不太清了。
梁宛问他:“你……知道我们的妈妈认识?”
“前不久才知道。”
在周沥向程涟书坦白自己的感情之后。
梁宛低头。
在这个瞬间,她和周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她以为周沥不知道她的家庭,可他知道。
她轻轻抚摸相框,不可思议地失笑道:“我们居然见过。”
他们居然见过。
这好像老天爷处心积虑设下的一场游戏。
世界上有六七十亿人。
梁宛却在异国他乡一个只能容纳二三十人的酒吧里,邂逅了一个“老朋友”。她以为是初遇,哪曾想是重逢。
这巧合天方夜谭般荒谬,但巧合实际却有因果。
她以为是从天而降、远离现实的一段缘,怎么会料到一切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孽。
种下了因,才有了果。
浅浅入睡之后,梁宛在梦中回到了初中。
梦里她和梁怜沁在谈论将来。
梁怜沁说她一定要去西方国家看看,她要远离她最为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人太了解她的过去,了解真实的她。
梁宛问她想去哪个国家。
梁怜沁说:挪威。
她给梁宛看了很多挪威的美丽风景,从峡湾到雪山,再到乍破的天光。
“是不是很漂亮?”
梁宛用力点头。
好像童话里的风景,纯净、安静。
“它离北极很近,有机会能看见极光,在极光下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那不断流动的光,像是在有独角兽的世界才会有的风景。
梁宛心生向往。
梁怜沁拍了拍她的头顶,“妈妈会带你去的。等你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我们就去。”
后来,梁宛考进了Z大,是别人眼中的好大学。
但梁宛和梁怜沁都忘了这曾经不经意的一段对话。梁怜沁的梦想,也早已不是挪威,而是美国。
如果不是这场梦,梁宛根本不记得。
被隐藏起来的潜意识毫无征兆地浮出水面,带回来这段记忆。
她从梦里惊醒,粗重地呼吸着。
周沥的怀抱太暖和了,暖和到她隐隐流了些汗。
挪威。
她最初对挪威的向往,竟然是源自于梁怜沁。
不,这不对。
梁宛竭力推翻这个想法。
她选择挪威作为当时“狩猎”的目的地,仅仅是因为北欧人的某些基因优秀,再有就是挪威在近北极的地方,它远离现实,安静、纯净,没有人认识她。它有掠过山谷的云和雪,它有梦幻的极光,它有缀满夜空的群星,它有——
梁宛没法再想下去。
好像小时候反复做的噩梦。
在无尽的空间里,有一个铁方块在追逐着她,它时而大,时而小。在某些瞬间,她好像找到了离开这个空间的门,推开它再纵身跃下,望着周遭变幻的景色,她以为自己逃脱了。刚松口气,一回头却发现那个铁方块还在,永无止境地追着她。
“这么琐碎、微不足道、已经遗忘的过去,为什么会像黏在零食上的蚂蚁群那样对她穷追不舍。”
梁宛想起林知欣推荐的一本书中的话。
她以为已经遗忘,已经摆脱。
原来从没有。
蓦然间,圈住她的臂膀收紧了。
梁宛惊了惊。
黑暗中,周沥沙哑而轻柔的嗓音响起。
“做噩梦了?”
他把她扳转过来,朝向自己,搂得更紧了。宽厚的手掌心抚摸她的背。
“没事,我在这。”
可梁宛还在沁着汗珠。
她离太阳太近了,好热好热,她的心灼烧起来了。
第64章 064
沃斯的新品发布会终于要落地, 周沥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抽空还去了一趟上海。梁宛同样忙碌,为一个二线化妆品牌的项目头疼不已。
一来二去, 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午休的时候,梁宛和方愿、陈彦在楼下快餐馆吃饭。
“宛姐,年会的时候打算穿什么?”
梁宛撑着额头, 努力打消自己的倦意,“去年那身吧。”
Fingerprint不是什么大公司,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号人, 却喜欢学4A广告公司和一些外企的派头。年会要盛装出席,从头发精致到鞋,最好再喷上香水᭙ꪶ 。
梁宛去年穿了条一字肩的黑裙,挽了头发,冻坏了。公司租的场地暖气不足,只比外面的雪地暖和一些。她后来实在受不住,当着老板的面在裙子外面披上了羽绒服。
方愿和陈彦又讨论了会儿年会的事情, 短短三分钟里, 梁宛打了十几个喷嚏。
“感冒了?”
梁宛声音闷闷的,“嗯。”
天气阴冷,风也肆虐,夹着雪或冰雹往地上砸。
周沥在京时,碰到这样的天气, 他会送她到公司附近, 但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他想给她配个司机。梁宛拒绝了, 她觉得这太浮夸了。
她又不是第一年在北京。
以前没有周沥的日子也照样在过。
“让你男朋友照顾你。”方愿打趣说,“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嘛。”
梁宛笑了笑, “他比我还忙。”
“他是做什么的?”
“嗯……卖东西的。”
“销售?”
梁宛恹恹地没精力去解释周沥的职业,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只想回家睡到世界毁灭。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关将近,茶余饭后的话题都变成婚姻,在外打拼的年轻人回乡后少不得被家人亲戚催。之前小区门口的面馆大娘询问她和上次那个男人的进度。
说到那个男人,上周梁宛发了一条周末和谢晚馨一起逛街的朋友圈,忘记屏蔽他。当天中午,梁宛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这张照片左边的是你?还是右边?」
照片是她和谢晚馨对着商场全身镜自拍的,谢晚馨举着手机,梁宛提着袋子站在一旁。
梁宛忙得晕头转向,没空应付他,当下没有回复,之后也没想起来。
一直到面馆大娘来找她说:「闺女,你和那个小男生聊得怎么样啦?我听他说,他明年要升职了。他想和你发展试试。」
大娘讲了他不少好话,把男方家境介绍了个遍,总体思想就一句话——他配得上梁宛。大娘的意思是虽然他收入不如梁宛,但是他家父母恩爱,家底厚实,他本人无不良嗜好。
当时梁宛就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告诉大娘自己有男朋友了,这事便作罢。她也顺手将那个男人的微信删除了。
-
结束上海的行程后,周沥来不及回家,直接从机场回到沃斯开会。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天色直接由铅灰变得像水银,看得人透不过气,气象预报说晚间将会有暴风雪。
金毅敲门走进办公室,把一沓文件交给周沥,接着说:“周总,有一位自称是您母亲朋友的女人想要见您。”
周沥蹙眉,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金毅顿了顿,“不过她说自己是梁小姐的母亲。”
话音一落,周沥停笔。
紧接着他倏然起身披上外衣,乘坐电梯到楼下,却得知女人已经离开的消息。
员工告诉他:“我告诉那位女士周总马上就下来,她在原地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她有留下联络方式吗?”周沥问道。
“没有。”
街上。
梁怜沁拿着手机逆风而行,她的长发都被冻硬。
微信界面停留在程涟书给她发的那条信息。
「有时间见一面吗?」
她还没有回复。
见面?梁怜沁上一次和程涟书见面还是梁宛读高中以前的事了。一晃十多年已过,她们已从三十代走入了五十代。梁怜沁乌黑的头发下,是花白的发根。若不是染发了,她就如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
一念起程涟书这个名字,画面仿佛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代,再要拾起来,她缺乏那勇气。
梁宛与周沥。
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
在他们小的时候,梁怜沁和程涟书还亲近,也有人开过玩笑,说要给孩子订娃娃亲。这事以玩笑的方式常被提起,但随着她和程涟书天南地北分开后,不了了之了。
梁怜沁是最初被留下的人。
离婚后,她的肉身与心灵都被困在杭州城内,周围是无数知晓她过去的人。
——大才女,挑老公的眼光不行,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听说她当初为了那个男人差点与父母断绝关系。所以说啊,人不能太任性,还是得听父母的话。父母怎么会害孩子呢?
——这是原先住在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她一起长大的另个丫头也厉害,在北京当老师。那个丫头眼光好,性格也好,听说是去德国了。
诸如此类的话梁怜沁听惯了。
人为什么不能任性?凭什么要听父母的话?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性格强势,说一不二的大老粗,有一点判断局势的敏锐性,赚了些钱。母亲呢,曾有过文艺梦,不多久便丢了。他们有着很强的掌控欲,一点一点规划她的人生。
梁怜沁从少女时代起就觉得他们无聊透了。
他们让她早早去工作,她偏不,她要念书,成为那个年代人人称道的大学生。原本,梁怜沁有一个相知很多年的友人,他家里是做茶商的,他本人也算有文化,虽没有考上大学,却也是个有理想的人,与她有共同语言。梁怜沁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她也有意,但所有的可能都在父母的干涉中消失。
他们让她嫁给那个茶商,语气十分强硬,仿佛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开什么玩笑?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是自由恋爱,她凭什么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她偏不要,于是转头选择了对她穷追猛打的徐学知。
父母看不上他,梁怜沁却觉得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自由气息。他们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坚持。
她的选择错了吗?因为没有听父母的话?
不,这绝对不可能。
最起码她有了一个优秀、漂亮的女儿。她要为女儿打造好未来的一切,为她构建好完美的一生。她要让这些看轻她的人,都承认她选择的道路才是正路。
但那条路很辛苦。
她不能接受父母太多的帮助,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疲惫与辛苦,她总是保持着光鲜亮丽的外表。但每当她看见或听说程涟书的消息时,梁怜沁就觉得自己很可悲。程涟书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轻松、幸福的人生,这显得自己多么滑稽?
认识她们的人总是在做比较。
如果程涟书没有那么优秀就好了。
梁怜沁常这样想。
可她的人生若是没有这么明亮,也就不是程涟书了。
站在北京的街上,风换了方向,冻坏的长发往前吹来,遮住她整张脸孔。
梁怜沁迟来地认识到,她痛恨程涟书。
痛恨她的优秀,痛恨她离开杭州,痛恨她远走高飞到德国,留下自己一个人挣扎。
可痛恨,又不真正是恨。
刚去美国的那几年,梁怜沁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发给程涟书看。
梁怜沁仿佛重新开始焕发荣光,曾经说她做了错误选择的那些人,表达出对她的羡慕。
是啊,美国可是灯塔国,她的新丈夫是斯坦福毕业的高材生,有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他们会坐商务舱出行,会在高档的酒店看夕阳,有钱有闲。他虽然有些缺点,但瑕不掩瑜。
梁怜沁觉得自己和程涟书没有差距了,甚至已经过得比她更好。
可是那么多人的声音里,唯独程涟书没有表达出羡慕。她祝贺自己拥有幸福,毫无波澜地仍旧和自己聊小时候的事,偶尔也会问起梁宛的情况。
梁宛,梁怜沁的亲亲好女儿。
仿佛生下来就是要和自己对着干的。
梁怜沁为她安排好光明的道路,她不要走,非要留在国内。
渐渐地,梁怜沁就与程涟书疏远了。
现在想来,是因为她无法从程涟书那里得到满足感。
程涟书始终平静,不会像其余人一样夸赞梁怜沁在美国的生活,也许她根本没有把那样的生活当一回事。
没有人教过梁怜沁,当各自有生活后,女人之间的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她以为自己是痛恨程涟书的离开,以为是痛恨程涟书的高高在上,现在细想起来,应该是羡慕。
58/75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