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顿了一下,听到电话那头主席小声问:“林延,这是不是一般的工作流程?”
林延照例把问题推给别人,油滑道:“主席,这个要听保荐人的意见。”
乔安没有理会他们,自顾自说道:“此外,如果大家翻看最新的招股书,会看到还有很多信息需要填写,很多表述需要各方同事的确认。我们理解目前的时间表非常赶,所以想配合公司,把工作尽量赶在前面。我们已经把具体需要其他中介支持的部分写在盛银传阅的进度控制表格里,也希望能够帮助保荐人协调下一阶段的工作。”
乔安停顿一下,电话上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插话。她继续道,“我想强调一下,虽然我们是写书律师,但是招股书不是我们A&B的招股书,而是整个工作组共同的劳动成果。不管是尽调、审计、行业分析还是物业评估,任何一方的工作没有做完,我们的招股书都无法完成。我们的工作相对于其他人的工作而言是滞后的,所以我们提前把需要大家配合的事项提出来。希望大家理解和配合。”
她这个锅推得太干净,电话会上的各方又沉默了一阵,David才接上话,语气很是敷衍,道:“好的,我们听到了。我们接下来过下一项工作…”
乔安点开微信。看到了戴文发来了消息:乔律师,你这是把锅推在锅还没有铸成的时候,真是防患于未然的典范
乔安微微一笑,回复道:因为风雨欲来,所以才要未雨绸缪。烂项目做多了,经验丰富
下了电话会,戴文的电话立刻打了进来。
“喂,乔律师。”戴文虽然说得一本正经,但是语气里却带了点笑意。
乔安也有样学样:“喂,戴律师。”
“这个对话,好像似曾相识。”戴文说。
确实是似曾相识,只是之前同样的对话不怎么愉快。乔安装傻道:“有吗?”又问,“你找我什么事?”
戴文道:“我有点好奇,你怎么还在这个项目上?”
乔安道:“我老板的意思是让我再撑一阵,直到招到接替我的新人。”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叫查理什么。”戴文问,“就不能换他替你?”
“查理刘。”乔安闷闷不乐,“人家手里都是大项目,忙不来。”
戴文道:“谢莉她这偏心得未免有些明显。”
“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得听她的安排。”乔安苦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打电话来,只是想问这个?我基本可以给你保证,这个项目至少到交表,我们这边都不会换人。”
戴文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他问:“你还好吧?”
“我?”
“你――考虑到你要和林延对接工作。”戴文道,“他这个人,我现在是领教了。真本事是没有的,折磨人的手段倒是挺多。他没有为难你吧?”
“他目前主要精力还忙着讨好公司主席。”乔安说道,“我这边的工作,除了进度比较慢,其他倒是还好。”
“那就好。一直担心你,所以打电话问问。”戴文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语气轻松道,“如果我现在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会不会太突兀?”
乔安有些无语。如果戴文直接问乔安要不要一起吃饭,倒是不怎么突兀。但是他这样一说,就显得有点突兀了。
不仅突兀,还有点暧昧。
乔安沉默了。
不少资本市场律师或者banker在长时间繁重的工作压力下,或是出于无聊,或是为了缓解压力,容易和同事产生一些真真假假的暧昧情愫。对此,乔安可以理解,既不批判,也不鄙夷。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总觉得,这样的暧昧过于轻巧,消遣的意味远大于真正的心动。
她已经有过一次尊严尽失、遍体鳞伤的恋爱经验。越是严重的伤害,新长出来的皮肤就越是纠缠丑陋,绝不可能和之前一模一样。人心也是如此。越是受过伤,就越会生出硬壳,把内心柔软的部分藏起来,好像一层硬茧。
她知道自己受不住再一次的消遣,所以只好拒绝接收暧昧的信号。
她沉默着。戴文也沉默着。他们在电话两头,倾听着彼此的呼吸。
半晌,戴文道:“喂,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还在线上。”
乔安无言以对,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戴文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我现在才算是有了点认识。”
什么认识?乔安洗耳恭听。
戴文继续道:“你好像一个乌龟,别人只是略微靠近,你就把自己缩进壳子里,拒绝一切交流。哪怕别人是善意的,你也不会轻易出来。你就好像一定要等到一个恶人,去砸开你的壳子,把你伤得皮开肉绽,你才能露出一点真心来。”
乔安心想,你不也是一样的恶人么?虽然表面上是风轻云淡,但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威逼利诱。
戴文听她还是不说话,忍不住有些无奈地笑了,低低的笑声通过电话线,一圈一圈地缠上来。他道:“我现在就是好奇,你为什么还不挂电话?”
于是乔安就把电话挂断了。
第25章 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
再见到戴文,就已经是A&B的年会了。
A&B的年会一如往年,在四季酒店举办。除了酒会和晚餐没有什么特别的环节。丹妮第一次参加,特意梳妆打扮一番,穿了一双崭新的十厘米Jimmy Choo,宛如套上了一个美丽刑具,动弹不得。乔安一路搀扶她到会场,把她安置在座位上。抬起头,刚好看到戴文正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香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戴文回过头,两人的目光隔空相对,四周的喧嚣好像瞬间安静,只剩下乔安自己的心跳。乔安自嘲地想着,这好像三流小说里一个庸俗的桥段。
戴文走过来,他手里拿着细长的酒杯,金色的香槟泛着细密的气泡。他显然已经喝过一轮,脸色和平时有异,眼睛似乎也更亮一些。
“我来和你们二位打个招呼。”戴文举杯。
“戴文,好久不见你!”丹妮叫道,“你这个大忙人,这半个月死哪里去了!”
“出差啊,pitch项目啊。还有面试新人。”戴文笑着回答,“我很忙的好不好。”
丹妮大吐苦水:“你忙?你能比我们还忙?你知道那个天杀的林延把我们折磨到什么地步?业务章节恨不得每天更新一版,都什么时候了,优势战略天天重写提纲!”
“重写提纲?”戴文问,“那提纲写完了正文也跟着重写吗?”
“当然!每次更新完一版提纲,他就问――明天能不能给新的一稿讨论?”丹妮模仿着林延的腔调,竟然有模有样,“可怜我们乔乔姐,已经不知道给他写了多少稿,还没有让他满意。”
戴文敛了笑,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对乔安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乔安起身,随着他走到会场角落。戴文站定,皱着眉头看着她道:“你之前和我说过,林延在工作上没有刻意刁难你。当时我信了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确实不是针对我。”乔安有些无奈,“换了别人也会是一样的下场。他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经验,又想要出风头,所以更焦虑。优势战略这个章节,是最容易拿到主席面前邀功请赏的,他想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所以一天一个想法,想到了就一定要我们写出来。但是写出来他又有了新想法。”
戴文道:“这不行。且不说你经不起这么折腾,我们也不能这么任由他浪费我们的时间。乔律师你一个小时bill几百上千刀,这都是我们的成本。”
“一开始试过manage他。”乔安道,“但是你应该也对他有所认识――他喜欢控制别人,讨厌被人控制。所以越是这样,就越反弹。谢莉出面过一次,也没有用。我们也就算了,尽量顺着他。”
戴文责备道:“这个情况,你怎么不早说?我去和尹律师说一下。既然他这个人不讲理,我们就联合两家保荐人一起,直接找公司主席说一下。就说按照一般项目流程,优势战略这个章节最好在交表前一个月定稿,否则会耽误整体进度。”
“哪有这个规定。”
“都是经验之谈罢了。”戴文道:“你见过哪个项目,最后阶段还在天天大改优势战略?还不是早就定稿放在一边了。”
“你这样通过主席给他施压,他肯定记仇。”乔安说道。
“记仇就记仇。”戴文说,“你看我,像是会怕他的样子吗?”
“他怎么说也是客户。”乔安道,“在项目结束前招惹他恐怕不太明智。”
“客户怎么了?客户就是外行,是需要被教育和管理的。”戴文道:“实话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客户都喜欢我,我也从来没希望能讨好每个客户。但是只要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不会影响合作。你也说了,林延现在一心想在主席面前表现自己。那他的目标肯定就也是交表和上市,和我们是一致的。既然这样,那就算有什么私人情绪,他也只能忍着。”
乔安勉强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他只要想折腾你,也是很容易的。”
“客户折腾我的终极方式,还不是最古老的方式:向老板投诉?”戴文咧嘴一笑,恰好有服务生举着托盘走过,他拿下一杯红酒,递给乔安,“我老板很信任我,所以投诉无效。”
乔安接过红酒,晃动酒杯。戴文说得没错。但是这就是香港组和美国组的区别所在。香港组的工作有很多非黑即白的事,律师下了判断,客户无法左右,工作按部就班,没有太多商量的空间。美国组写的披露就有点像写作文,在既定的原则之内,没有对错之分,如果客户不满意,确实可以不停地推翻重来。
乔安就着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红酒入口略酸,透着单宁的滞涩。她抬起眼,看到戴文的脸在阴影里,眼眉里有些难以描述的探索的意味。戴文正要开口,她微微一笑,借着酒劲,大胆说:“你可千万不要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意见。”
戴文低头笑了,摸了摸脑袋。他抬起眼,问道:“真的那么明显?”
“什么明显?”
“算了,都是我不该说的话。”戴文叹气,又说,“不过,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洗耳恭听。”
“我最近上了一个项目,写书律师是你们组的查理。”戴文说,“老实说,你们两个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一些。你做事比较实在,那些推三阻四的花花肠子少一些。让人放心。”
乔安听了,不禁莞尔。她说:“如果谢莉也这么想就好了。”
“谢莉为什么不这么想,你不应该反思一下吗?”戴文循循善诱,“你现在算是中年级,承上启下,是最尴尬的年级。你比低年级律师要贵,所以很多事情,不适宜过于亲力亲为。但是你的资历又到不了高级律师的程度,所以很多问题解决起来又很棘手。”
“戴律师,你太懂我了。”乔安长叹一声,“我现在,上有老板施压,下有小朋友不给力。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但是正是因为你上有老下有小,所以其实你相对更加自由。”戴文说道,“其实你的工作,只要有两个部分就行: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
“我猜,向上管理是指管理老板?”
“老板和客户。你要教育客户,manage客户,让客户信任你和你的团队。”戴文解释道,“同时管理老板,有些时候抚平老板的焦虑,有的时候要把问题升级到老板眼前。需要老板出面的时候,帮老板做好准备。总之,既能让老板舒心,又能发挥出老板的作用。”
乔安简直想给他鼓掌。她笑道:“那向下管理呢?是管理小朋友吗?”
“对的,把活交给小朋友。打磨小朋友,锻炼小朋友,教育小朋友。”戴文说道,“入行的新人,只有很少一部分适合这个行业。他们的喜怒哀乐,你没法去负责。你要做的,就是确保他们按时、高质量地产出你想要的work product,以及发现值得培养的小朋友,重点培养成自己人。”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人情味,但是真的挑理也挑不出错。乔安问:“依你看,我们丹妮是不是值得培养的小朋友?”
“当然不是。”戴文斩钉截铁,“咱们打个赌,三年以后她如果还做这行,我请你喝酒。”
“那如果她不做这行了,我请你?”
“那倒是不必。”戴文说,“因为那是大概率的事情。如果我让你请我,那就是在敲诈你了。”
乔安正要说话,看到会场的门开了,尹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谢莉本来在桌边吃饭,立刻起身走过去,和尹荷打招呼,顺便跪舔:“哇尹律师,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这件裙子可真美!”
尹荷没有给她面子,说道:“还好吧?我不是经常这么穿?”
谢莉面上有些尴尬,但是还是陪着笑:“早就想问你了,这么好看的裙子,又雅致又时尚,是在哪里买的?”
尹荷道:“哎呀就办公室楼下,下班的时候随手买的。”
乔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又岂止是中年级律师的功课。哪怕当了合伙人,也难免会向谢莉一样,一面忙着向上管理跪舔,一面忙着向下管理画饼。就算是专业的工作,越是往上走,也越会和体面渐行渐远。从专业人士变成服务人员,从服务人员再变成销售人员。
她问戴文:“你刚刚和我传授这些经验,是想让我做什么?我如果听了你的建议,岂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像查理?到时候,你就不愿意再和我合作了。”
戴文道:“教你这些,不过是希望你可以更游刃有余,把精力放在该放的地方。”
“该放的地方?比如什么呢,你的项目?”
戴文笑道:“你别好像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我的项目不是比谢莉给你那些好多了?我知道,你早就对谢莉的项目分配不满,只不过目前也没法改变。如果我能帮你,你难道不应该用更敬业的态度回馈我吗?”
他把手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放在一旁,道:“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晚些再和你聊。”
说罢,他就走向尹荷,站在尹荷身边,仿佛被打了一层光。他低头不知说了什么,一圈人都哈哈大笑。乔安看着,忍不住想起左伊早些时候对戴文的评价。说他攀炎附势、见风使舵。但是既然需要打这份工,谁又不是这样?戴文只不过是很久以前就找到了最值得攀附的对象,有了尹荷的支持作为底气,省去了跪舔所有人的功夫。
这个狗人,怎么能这么狗!
但是乔安一部分心思又忍不住去琢磨,戴文没说出口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是什么。
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觥筹交错之间,她的心思动摇。红酒的气味氤氲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压抑的情感和思绪好像雨水漫灌,湿漉漉地在她心间润湿了一大片。干涸的心田,因此生出了杂草,不怎么优雅,但是生机蓬勃。她望向人群中间的戴文,只觉得他好像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她一边恨他俗不可耐,一边恨自己偏偏难以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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