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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某财经记者整理了大量公开资料，并走访了公司的相关项目、员工、业主、合作商，写出了一篇内容丰富的深度报道。这篇报道断言，疫情以来公司的发展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顺遂。在维系高增长的背后，是不择手段的运营和财务策略。疫情后公司中标的新项目，要么是花高价拿地，要么就是收购了一些本身就有各类问题的地块。在已建项目销售额受疫情影响大幅下降的前提下，公司的财务高度依赖各类商票和信托融资，有些利率甚至已经高到不合理的程度。对于即将到期的信托产品，公司的策略往往是先展期或者延长信托期限。这篇报道列出种种证据说明，虽然刚刚在港股上圈了一笔钱，但是公司目前的现金流依然无法支持所有的工程建设、日常运营和贷款偿还。所以可以预测未来很可能还有更多的贷款暴雷，或者项目无法完成交付收尾。
在这糟糕的财务运营背后，是公司目前的关键人物――财务总监林延。林延的履历被细心的记者一一查证。报道称，这位名校本硕毕业的青年才俊，虽然顶着光鲜的头衔，但是实际上风格冒进，缺乏韧性，专业水平成谜。在任职财务总监之前，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毕业后在某会计师事务所做过审计师。自从离开了审计职业，他每隔一两年便会跳槽换工作，从券商跳进企业，再从企业跳回券商，最终在老丈人的引荐下入职这家准备冲刺上市的地产公司，担任财务总监，主导了整个上市项目，在此过程中获得了公司主席的全方面信任，甚至左右了公司这一年的发展策略和财务决策。在他入职后，行事风格极其激进，而且对待手下员工毫不留情，可以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不少员工都因为无法忍受他的做事风格而离职，整个财务融资部门在他接手后几乎重组一遍。可以说，林延代表了公司的财务部门，同时也左右了整个上市项目。他个人不择手段、冒进的风格，也影响了公司在上市这一年的种种决策。
这篇报道是戴文发给乔安的，文章封面便是公司位于珠海的生态园的远景。乔安不禁想起丰收项目的启动大会被安排在那个生态园，开会的时候不知是谁打开了鹅圈放出了成群结队的大白鹅，惹得公司主席当场破口大骂。在项目启动初期，公司也一直以生态园作为他们定位的核心，公司主席执意认为他们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房企，秉承着绿色发展的理念，立志打造一种精致环保的生活态度。
做上市项目像是相亲结婚。在项目启动初期像是在红娘那里看到另一半的高P照片，美得真假难辨。在第一次招股书讨论大会的时候，仿佛是与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彼此还保留着一丝客套和矜持。向港交所交表的时候，所有神秘的面纱被揭落，露出的真实面目，已经和初次见面的样子判若两人。而后经历了一轮轮的询问和交涉，最终上市的时候，所有人已经被剥下一层皮，敲钟礼成，迎来貌似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这华丽袍子上隐藏的虱子，便只有参与的人才能知晓了。
乔安看到文章末尾，忍不住一声叹息。她正思忖着，电话铃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是路易。
“喂，路易？”乔安接了起来。
“乔安，有个好消息想和你分享。”路易的语气很轻快，“实际上，可能有两个好消息――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好，我现在就来。”乔安挂上电话，匆匆往路易办公室走去。
路易没有坐在他惯常的座位上。他似乎正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个鲜粉色的网球，不断地抛起来又接在手上。看到乔安进来，他把办公室里的空椅子推到她面前，热情道：“快坐下，有好事要和你说。”
“网球很别致。”乔安夸赞道。
“谢谢，这是情人节限定款，别人送我的礼物。”路易对乔安挤挤眼睛，潇洒地坐在乔安对面的椅子上，转了半圈，他看向乔安，道：“第一个消息――雪绒花项目终于要重新启动了。”
雪绒花项目没有明确地终止过，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乔安道：“那太好了。之前为什么会搁置呢？”
“之前是公司的股东之间有矛盾，项目没法推动。”路易说，“现在市场特别好，投行找公司又谈了谈，告诉公司可能这会是这几年最好的上市窗口，所以公司的大股东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推动上市。”
“那太好了。”乔安说，“我现在可以尽量prioritize这个项目。你也知道，丰收项目去年就上市了。目前我手上的其他项目都比较正常。”
“嗯，我知道。我还听说丰收项目那家公司最近频繁上新闻呢。”路易摆摆手，“不谈他们，说第二个好消息吧。这个消息其实还八字没一撇，但是我很激动，所以听到了就想和你说一下。”
“能让你这么激动，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乔安笑道，“不知道是什么消息？”
“你知道，US SPAC从去年开始就很火，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资源做。”路易说，“最近有一个项目，我过去的同事做发行人律师，推荐了我去做承销商律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很快就可以和承销商签协议，然后上项目开始工作了。”
“哇，恭喜啊！”乔安道，“这个项目也会算在尹律师名下吗？”
“不会，尹律师是香港合伙人，不会负责美国SPAC，而且这个项目是通过我的关系拿到的。”路易的眼睛闪着光，“所以，这会是我的项目，我一个人的项目。”
“太好了，恭喜你。”乔安说，又很自然地问，“不知道这个项目我有没有机会参与呢？”
“当然！如果能拿到，肯定会把你放上来。”路易说，又眯着眼睛，比了个手势，“但是你知道，这个项目我报了友情价，价格很低，所以在时间上…”
“我懂，要谨慎记时间对吧。”乔安对律所克扣律师的billable hours已经轻车熟路，“没关系，如果是这种我没接触过的项目，我就纯当是学习了。”
“你接触过SPAC吗？”路易问，“美股IPO你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乔安如实回答，“我原先在M&M律所的时候，跟着你做过几个美股。但是当时我太junior，所以做的都是打杂的事情。后来我读完法学院入职A&B，就没有再做过美股了。”
“没关系。”路易说，“你上手会很快。而且这不是还有我？我可不像有些合伙人，喜欢当甩手掌柜。我的项目，我肯定会亲自做的，不会随便地丢给你，让你自己看着办。”
乔安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说：“当然，你一向是这样。”
路易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道：“哎，我当合伙人以后，是不是还挺讨人嫌的？”
“并没有。”乔安说。
路易叹气道：“在我在你这个年级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当上合伙人以后，会要求自己的律师少记时间。”
“人在不同阶段面临的问题不一样。”乔安安慰他，“你别多想了，你已经很好了。”
“你知道，我之前的理想不止是做律所合伙人。我想做一个有底线的、正派的、通情达理的合伙人。”路易看着办公室里一株阔叶植物，静静地说，“我现在才发现，一旦在职位面前加上各种各样的形容词，追求理想的过程就会变得很纠结，很曲折，很不纯粹。”
“你不用太苛求自己。”乔安说。
路易道：“我有的时候会觉得，做美国律师之所以会这么难，就是因为在港股项目里面往往是香港合伙人主导最关键的部分，而美国律师如果本身不够硬，就很自然会成为一个工具人。所以我很希望能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项目。”
“现在你有了一个自己的项目。”乔安说，“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是的。”路易眨眨眼睛，低声说，“其实我还有半个好消息，目前还没办法公开。你会替我保密吧？”
“当然。”
“咱们的大老板Monica拿到了一个美股项目――不是SPAC，就是正常的美股IPO，是一家线上教育平台，想要在纳斯达克上市。”路易说，“这个项目应该会给我和谢莉之间的一个，但是Monica还没有决定好这个项目会给谁。”
“我觉得你比谢莉更有优势。”乔安想了想，分析道，“你的美股经验应该比谢莉要多，而且谢莉平时的项目以传统行业为主，你和尹律师做得教育项目多，所以论行业也是你更有经验。”
路易得意地一笑，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好说。所以我现在也还在等Monica的消息。”
“如果这个你能拿到，加上那个US SPAC，已经有两个属于你的项目了。”乔安说。
“没错，我觉得自己最近运气真的不错。”路易喜上眉梢，调皮地看着乔安，“而且感情也很顺利。”
乔安看向他放在桌上的粉红色网球，半是调侃地问道：“怎么，和你之前’那位‘终于和好了吗？”
她指的当然是那天在酒吧偶遇到路易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拉拉扯扯，不甚愉快地交谈。路易靠着座位，四肢舒展，哈哈大笑。
“分手了，又换了一个。”路易抿着嘴，露出一丝笑容，“你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最不能强求。很多人都说找爱人要找爱自己的，对自己好的。但是我觉得比起别人爱我，还是我爱别人更重要。所以这次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你太幸运了。”乔安道，“越是长大，越难心动。”
“你别老气横秋的。”路易把网球拿在手里玩着，“你和戴文还不是整天眉来眼去的？”
乔安差点凭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难道路易看出来了？她立刻问：“你什么意思？”
“喂，你这样和我装就没劲了啊。”路易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说你们俩没什么，我可不信。每次我和你多说两句话，戴文那眼神就会像飞镖一样扎过来。我看他可是很把你当宝贝，把我当情敌呢。”
乔安感觉后背发热，耳朵也有些烧得慌。她想了想，认真地问道：“路易，假设――仅仅是假设，我和戴文在一起了。那以后我该怎么工作？我需要离开A&B吗？”
“你是说你们如果要公开恋情？”路易拖着腮帮子，想了一下，“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尤其在感情初期，你们俩的感情根本就不值得你对职业做任何超出原计划范围内的安排。如果后面你们两个越来越认真…但是你们本来也不是一个组。你尽力不要和戴文上同一个项目就好了。”
“那如果戴文平步青云了呢？”乔安问，“如果他当上合伙人了呢？”
“我觉得你还不需要考虑那一步。”路易说，“我可能有很多离经叛道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对于感情，最重要的问题永远只有一个――我自己到底爱不爱。爱就去争取，哪怕委曲求全也无所谓，直到对方执意和我分开或者我自己不爱了再去放手。如果你不爱，那很多问题也不存在，因为你不爱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去做任何事、任何牺牲。”
他说得有些激动，顿了顿，又说：“我觉得直男直女、弯男弯女，感情模式本身也没有太大差异。你要记住，你才是你的感情的主宰。”
乔安从路易办公室出来，走了一段，看到戴文在自己的办公室了。
乔安走了进去。戴文看她进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把手轻轻搭在了乔安肩膀上。他说：“有几个消息。”
乔安道：“路易刚刚告诉我了，雪绒花项目要重启开工了。”
戴文点点头，又问：“我给你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么？”
“关于丰收项目那一篇？我看了。”乔安说。
戴文道：“我听说现在公司内斗很严重，主席对林延很不满意，正在考虑把林延降职。林延当然也不高兴，据说也开始物色新东家了。”
“他在这家公司，才工作一年半。”乔安说道。
“上市后立刻辞职换工作也很正常。”戴文说，“据说他野心很大，还想再去其他公司做上市。大概是想走这条’专业上市CFO‘的路线了。”
乔安哼了一声，“他那么低的水平，居然还敢再冒险做上市？我真是服了。”
“我听说现在公司和林延吵得很难看。”戴文轻声说，“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个公司已经做上市了。”乔安安慰他，“再怎么样也和我们没关系了。”
第77章 早就该这么做
四月后，疫情警报再次解除，虽然通关依然遥遥无期，但是至少不需要在家办公了。大家都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市场气氛热烈，项目多如雨后春笋，乔安忙得晕头转向。
她不断地被放上新项目，每个项目开始后，都如同按下了快进键，启动大会、管理层尽调、招股书讨论会…幸亏疫情期间所有的会议都可以线上远程接入，否则如果要实际走访，乔安一定会累死在出差的途中。
与此同时，谢莉也开始不停地安排新人面试。可惜此时的市场，已经完全变成了卖方市场。他们看中的人选，总是不久后就表示接到了其他所给的offer，而那些所要么名气更大，要么薪资更高，要么给新人的项目选择更多。最终，乔安不堪重负，不得不向谢莉申请重新让丹妮上项目。
她们商量一番，决定先从一个新启动的物管拆分项目开始。那个项目美其名曰旭日项目，发行人是排名一百名左右的小物管公司。乔安在工作组通讯录里没有填丹妮的名字，但是在所有的邮件和微信群里都带上了丹妮。
旭日项目的管理层尽调，乔安和丹妮通过腾讯视频会议拨入。公司会场的信号断断续续，乔安一心二用，一边听会记笔记，一边看着另一个项目的招股书。手机在桌上震了震，乔安拿起来一看，是旭日项目上投行分析师瑞克发来的微信。
瑞克：乔律师早
瑞克：斗胆问一下，咱们项目上的丹妮张，是不是就是那位丹妮张？
瑞克：你懂得【狗头】
乔安本来就忙得焦头烂额，看到他竟然有闲心八卦丹妮，难免有些火大。她打下一个问号，发给了瑞克。
瑞克：哎呀，也不是我一个人好奇。这个丹妮是不是去年那个“女儿门”啊？
乔安：你问这个做什么？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瑞克：就好奇啊，她还在你们这儿没走啊？
乔安：她为什么要走？
瑞克沉默了一段，显然是感受到了乔安的情绪。乔安不想在项目初期就和投行发生不愉快，于是找补道：丹妮的工作能力没有问题，之前的传闻也只是误会。希望不要因此影响这个项目的合作。
瑞克立刻回答：哈哈，那肯定的。
管理层尽调又臭又长，乔安一心多用，完成了不少其他工作。会议结束的时候，她登录外卖网站，准备点晚餐。邮箱响了一声，新邮件是丹妮发来的，题目是旭日项目的管理层尽调会议纪要。
乔安有些不明所以――上市项目管理层尽调的会议记录一向由中国律师记录并传阅，境外律师从来不会做全备的记录。她也从来没有要求丹妮做任何笔记。
正想着，丹妮已经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动作流畅地推门而入，一脸邀功请赏的表情：“乔乔姐，我刚才把我的笔记发给你了。有几个点我觉得公司回答得不够细，可能需要之后再跟进一下，我都标出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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