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听起来,又像是在夸人,又像是在骂人。乔安笑着打哈哈。另一个banker说:“律所是挺有意思的,我平时还很喜欢听律所八卦。一个赛一个的精彩!”
其实律所的八卦远不如投行八卦精彩。但是一行人听到这里,也都纷纷问道:“什么八卦?”那人便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嗨,还不是你们丰收项目上那个美女律师。当时绯闻可是满天飞,她现在还在你们那吗?是不是早辞职了?”
说的是丹妮,乔安和谢莉都不愿意说话,低下头吃饭。香港组有个律师回答:“现在倒是还在。”
乔安怕这些人继续问丹妮的近况,连忙把话题引开:“说来当时那个八卦的另一个主角是你们方信的詹森。他是不是已经跳槽走了?”
听到詹森这个名字,赵总骂了个脏字。他愤愤道:“提起这个人,我就生气。”他手下的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詹森这个人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勾搭女律师那件事都算是小事了。在工作上他可没少冒坏水。最后丰收项目出了事的时候,他已经一溜烟跳到别处去高就,留下一堆烂摊子。”
“他这种人还没被你们业内封杀啊?”查理打趣问道。
“哼,我们倒是想封杀,杀得了人家吗?”一个人闷闷不乐道。
“不仅封杀不了,做项目还经常能遇到,可真是晦气。”赵总道:“去年有一次去客户那边投标,几个外资行也在。我听见有人在那叫‘伟明,陆伟明。’我还在想着名字听着有点熟悉――结果,你们猜是谁?”他拍了一下桌子:“我抬眼一看,那帅小伙可不是詹森么?人家现在不用英文名了,一开口就是‘我是某行的陆伟明,大家叫我小陆就行’。好家伙,改名换姓了!跟换了个马甲似的!可真行。”
他喝了一口酒,旁边的人都在跟着笑骂詹森。谢莉瞪大了眼睛问道:“詹森姓陆啊?”她身边的banker呵呵直笑,回答:“可不是吗?詹森不姓詹,人家现在用中文名,这个英文名早就被抛弃了。”乔安这才想起来,詹森之所以成为“小詹”,也是因为林延在丰收项目上的服从性测试,指陆为詹。
“还有一件事,看在今天你们好心招待我的面子上,我必须得告诉你们。”赵总说道,又转向乔安:“乔律师,你知不知道詹森原来在丰收项目上也没少坑你们?我估计你们都不知道,他装得挺好,实际上背后没少捅刀,全都推到盛银国际上。”
“他当时怎么害我们了?”乔安问。
一个banker说:“你还记得在丰收项目A1印刷商里,临交表前一天你们招股书被改错了吗?”他顿了顿,“那是詹森改的。他当时不确定我们内部能不能过会,又不想和公司摊牌,所以就去偷偷改了你们的招股书,想把锅推给你们,延迟交表日期。”
原来竟然是他!乔安还记得当时看到被改得乱七八糟的招股书那种冷汗直下的感觉。她惊呼:“我还以为是盛银的人干的!”
“还是詹森会装呗,一边笼络你们一边给盛银拉仇恨。”那位banker说,“幸好最后你们改得快,我们也过会了,还是按时交表。”
一桌人聊起詹森出过的丑,做过的错事,气氛一下子就热络了。看来说别人的坏话是最好的气氛粘合剂,饭桌上的拘束荡然无存,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Katherine照例提出要去唱歌,一行人就也欣然前往。几瓶红酒下去,大家都有些醉了。在KTV没呆多久,赵总就和他几个手下抱作一团,回忆起了一些辛酸往事,感慨市场沉浮。一个banker问:“赵总,你说今年还能好吗?你说这疫情会过去吗?”赵总拉着他,皱着眉,信誓旦旦:“会好的。大风大浪咱们都见过了,这小风波不算什么!要我说,下半年,或者年底,疫情就该好了,两岸就可以通关了。”几位方信证券的男士把A&B的律师们晾在一边,一起勾肩搭背地唱起了“阳光总在风雨后,要相信有彩虹…”乔安看着时间不早,她找了个借口,提前撤了。
员工投诉上级职场霸凌,这种案件本应是最为机密的。但是律所里似乎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丹妮投诉乔安的事情就人尽皆知。乔安无法忽视这件事。她每每去茶水间,或者在走廊里,总觉得芒刺在背,怀疑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深夜里为这件事失眠,翻来覆去地回想自己和丹妮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谢莉叮嘱过她不要再去招惹丹妮,但是她觉得需要和丹妮问清楚。她需要让自己安心,好在夜里能安然入睡。
一个周五下午,她找到丹妮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丹妮和蒂凡尼两个人共用。她敲敲门,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蒂凡尼和丹妮都从座位上抬起头来看着她。
“丹妮,你来一下。”她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丹妮走出房间,不声不响地跟在乔安后面。A&B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乔安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直到找到一间空会议室。乔安走进去,关上门。丹妮在她对面站着,面无表情,抱着胳膊看着她。
“丹妮。”乔安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丹妮的眼睛依然是亮晶晶的,就像是乔安第一次见她一样。但是她的笑容却没有一点温度。她问道:“乔乔姐,什么为什么?你要说明白我才能回答。”
“好。”乔安答道,“你为什么投诉我?我很对不起你吗?”
丹妮看着她笑了笑。她说:“对不起,但是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需要知道答案。”乔安诚恳地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和我工作的时候,你是真的觉得很委屈吗?你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说了,我不想回答。”丹妮强调,又故作轻松地说:“我觉得我的回答对你来说其实也不重要,你何必纠结呢?”
乔安觉得眼前的丹妮很陌生。丹妮长得很小只,又有一张娃娃脸,乔安总觉得她似乎长不大,举手投足还像是刚毕业的学生。但是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丹妮在A&B也已经工作了几年――她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丹妮,我知道很多事对你来说不公平。尤其是之前和詹森那件事,对你影响很大。”乔安说,“前一段我和谢莉见了方信证券的人,他们提起了詹森…”
丹妮听到詹森这个名字,笑容就逐渐消失了。她拧着眉毛看着乔安。乔安说:“我知道詹森是个垃圾,他不仅对不起你,而且其实在丰收项目上也一直在坑害我们。甚至丰收项目最后出的事也可能和他逃不脱干系,只是他那个时候已经离职了。”
丹妮的表情太凝重。乔安为了调节气氛,笑道:“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用詹森这个英文名了。可见这件事以后,他也只能改名换姓了。”
“所以呢?”丹妮的表情非常冷淡,冷淡到乔安都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丹妮问:“你想说明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也应该早点改名换姓吗?”
她这句话说出口,脸上那层冰霜也似乎悄然脱落,露出了点有人情味的愤慨。她说:“我不是詹森,我不会像他一样懦弱!我是不会改名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丹妮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呢?”乔安轻声问:“反咬一口的人吗?倒打一耙的人吗?恩将仇报的人吗?”
丹妮轻轻笑了笑,直视乔安,没有一点退缩:“我必须留下来,必须留在这个市场里。我原来对这份工作缺乏动力,现在我的动力可足了。我不能就像一个炮灰被随随便便地打发了。我还要证明自己呢。总有一天,我会站在詹森的对面,让他看到我是什么人,而他又是什么东西!”
“那我呢?”乔安问她,“我就可以被你当做炮灰吗?”
丹妮看了她一眼,道:“我没有什么再想和你说的了。”
她转身开门。手搭在门把手上,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对了,不瞒你说,我做这件事确实有高人点拨。具体是谁就不方便透露了。”
说罢,她按下门把手,走出会议室。
第93章 俄罗斯轮盘
丹妮不肯透露到底是受谁的点拨。乔安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是戴文。A&B要裁员,每个合伙人都一定想保住自己手下的高年级员工,也是借机拔掉其他人手里高年级、高工资、有经验的员工。而戴文一向都是尹荷意愿的执行者。借丹妮的手去陷害乔安,听上去完全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她想到这个,就觉得怒火中烧。她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她想到两人相遇相识的过程,想到自己曾经如何心思完全被戴文牵动,就觉得极其痛苦。恨不得拿出一把枪把过去的自己击毙。
转眼过了年半。前两季度市场上各项数据惨不忍睹,几家中资投行悄悄地裁了一轮。乔安偶尔在小红书上看到被裁员工发帖的推送,往往点进去没多久帖子就被撤销了。
各家外资律所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七月初,S&B先传来了裁员的消息。这个消息很快被辟谣,官方解释只是表现不佳的员工在收到绩效考评后被劝退。但是所有人心知肚明所谓劝退就是裁员,甚至比裁员还糟糕。如果是裁员,员工还能拿一笔遣散费。劝退算是员工自发离职,除了通知期工资什么也拿不到。
A&B要裁一轮的消息在内部逐渐传开,办公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乔安偶尔从走廊里走过去,看到一间间办公室紧闭的门,仿佛一个个牢房,里面关着困兽。她知道自己也是同样,忐忑着,焦虑着,痛苦着,彷徨着,好像被迫参与俄罗斯轮盘赌局,子弹放进弹槽,转轮不停转动,但是迟迟没有扣动扳机,每分每秒都像是苟且偷生。
这天下午,乔安办公室座机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她不认识。她接了起来:“喂?”
“乔安,你能来一下吗?”左伊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就在置地下面的Fuel,你能来找我吗?”
“怎么了?”乔安问,“为什么打我座机?你可以微信找我啊。”
“你能过来吗?”左伊重复着,声音有些颤抖,“算我求你了。”
“好,我就来。”乔安立刻起身拿上门卡和钱包。Fuel是平时她和左伊最喜欢去的咖啡店,因为离办公室近,座位多,咖啡也做得地道。她不清楚左伊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着急,脚下生风,一路狂奔,在转过办公室走廊拐角的时候冷不丁撞上一个人,撞得很重,那个人手里的水洒了一地。
她抬眼一看,那人是戴文。戴文弓着腰捡水杯,看到她,也愣住了。
“乔安。”戴文直起身来,“我正要找你。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乔安没好气地问,“我现在有急事很急!你能不能发微信给我?”
“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戴文说,“你现在能抽出几分钟吗?我去你办公室。”
“现在不行。”乔安说道,“等我回来吧。”
“好。”
乔安没有心情再理会,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她乘电梯下楼,马不停蹄地跑到Fuel,还没喘匀气,就看到左伊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的高脚凳上,面前是一个蓝色的咖啡杯,表情呆滞。
“我来了!”乔安爬上她对面的座位,“你怎么回事?”
左伊把桌上的手机推给乔安,说了一串数字,解释道:“那是我的锁屏密码。你能帮我看看微信吗?”
“什么意思?”乔安打量着左伊的神情,觉得她平静的表情下似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你为什么让我帮你看微信?”
“我自己没法看。”左伊对她笑了笑,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笑得竟然还有些春风拂面,“我刚才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微信申请,然后被加到了一个群里…”
乔安解锁了左伊的手机,点开微信便看到了那个群微信群的名字:极品渣男陈一凡受害者联盟。
陈一凡就是陈博士。乔安点进群信息,看到群里十来个人,从头像来看都是年纪不大的漂亮女孩。
左伊坐在她对面,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问:“她们在说什么呢?你能帮我不带感情色彩地总结一下吗?”
乔安不知道左伊被加到群里多久,但是聊天记录已经累积了上百条。十几个小姑娘都争先恐后地控诉着和陈博士是如何相遇相识相恋,时间是什么时候,陈博士在恋爱期间的说辞又是如何。乔安一目十行地扫过,发现这些女孩子有的是陈博士在不同阶段的师妹或者校友,也有的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们都说陈博士平和、佛系,给人踏实友好的感觉,“和那些浮夸的男生不一样”。好几个女孩子都说自己和陈博士恋爱多年,感觉这是一段“值得白头偕老”的感情。
这说辞简直和左伊对陈博士的形容一模一样。乔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左伊总结。左伊自己不看,八成是已经猜测到了结局,但是又没勇气面对。乔安不能对她说谎,于是言简意赅地总结:“她们在控诉陈博士脚踏很多船。”
左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着桌上的纸巾抹了抹嘴。她带着未散尽的笑意,颤抖着叹了口气,别过脸去,很快地擦掉了落在腮边的眼泪。群里的消息还在不断地涌出来,在不同时区、不同城市的女孩们还在滔滔不绝地倾诉着。乔安沉默着,等着左伊的下一步指示。
左伊看向她,眼圈是红的,但是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一向爱面子,就算这样狼狈也尽量不显出落魄的样子来。她问乔安:“你说,我该怎么办?”
“左伊,这段感情你还要继续么?”乔安问。
“继续?怎么继续?”左伊嘴唇有些发抖,“难道他还要开个后宫,给我一个头衔吗?”
“既然不能继续了,那就当断则断吧。”乔安抓住左伊的手,“你必须去直面他,做一个了解,也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左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进手里。半晌,她才说:“你说得对。我必须和他断了。”她抬起头,表情很是无奈,“不仅是要直面他,我还要去面对我家人,可能还要应付他的家人…乔安,我差一点就和他结婚了。差一点就放下一切跑到美国去当太太了。我和他之间已经不是说一声分手那么简单了。”
“你不是还没结婚么?”乔安安慰她,“幸好没有结婚,还来得及。”
左伊是四月多份辞职的。律所的离职通知期有三个月,左伊现在还在通知期的末尾,每天还在兢兢业业地去办公室上班。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项目给她做,她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帮老板整理这些年来做的项目,对文件进行汇总,对常见的问题做总结,帮老板编纂培训材料。X&X发债组上上下下都舍不得她,而她显然也很舍不得这份工作。三个月的通知期是可以和老板协商减少或者花钱买断的,但是她执意要做满,做到通知期最后一天。
幸亏如此,她才在离开香港之前看清了陈博士的真相。乔安虽然为她难过,但是心里也暗想这也算是某种因祸得福。
“我现在该什么?太多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该先怎么样。”左伊茫然地问,“而且我还没法面对那个微信群。我又觉得我必须看。你能帮我想想办法么?”
“当务之急是去找你老板谈,看看能不能回到原来的工作。等你自己的事安排好了,再去处理陈博士,之后再通知家人。”乔安说道,“至于微信群,我暂时把我自己加进去,把你替换回来。等你情绪稳定下来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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