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离谱了。
崔瑄眼风扫过去:“再不走,叫车夫走了。”
樊承闭了嘴,麻溜地滚了。
崔瑄却没立马走,撩起纱帘子,看向外面,一眼瞥见樊承直奔某个摊子而去,猴急模样,叫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摊主小娘子穿粉绿色背子,丁香绿破裙,许是为了方便干活,前襟围了个罩裙,嘴角含笑,手脚麻利,在这簌簌秋日明亮得很。
自古秋来肃杀,这样的时节,又刚从悬案凶案中抽回神来,突然看见这样一抹轻盈亮色,崔瑄的头疼似也缓解不少。
试问哪个认真当官儿的不愿意看见国家富庶,治下百姓安乐呢
只是这小娘子怎么这般眼熟?
这是.....前些日子受蒙骗的女郎?
——
沈朝盈见这人眼熟,歪着头想了好一会:“郎君今晨是不是来过小摊?”
樊承赶上了最末一波饮子,正高兴着,心情大好道:“小娘子好眼力,某天天喝你这儿糖水,味儿是真不错!”
能得客人这样盛赞,沈朝盈自然也高兴,笑着道谢。
樊承走后,沈朝盈看一眼桶里,核桃乳已经卖空了,杏仁露也不剩多少,估摸着再过一刻钟便能收摊回去。
正想着,眼前又来了客人,是位生面孔,很客气地笑问:“小娘子,这儿卖的什么香饮子,还剩多少?”
听口气,似乎是大单。沈朝盈给他介绍一番,对方看剩的不多,果然一口气全包了。
还多付了不少银钱,出手便是一两银子。
沈朝盈要找,对方却说不必。
只是没有合适的容器,叫客人这样捧着一堆竹筒在路上走,实在有失体面。
正思索着,隔壁杜九娘留意这边动静,主动将自个摊上的茶壶洗干净拿了过来,借给她,解了燃眉之急。
沈朝盈冲她感激一笑。
客人走了,沈朝盈也收拾收拾推车回去。
“郎君,买回来了。”阿青回话道。
他并不知那日公堂上事,心想那小娘子什么本事,竟得郎君单独关照,难道莫非......不过,那饮子摊的小娘子的确是个美人啊。
车内,崔瑄只嗯了声,道:“走吧。”
却没有要喝那饮子的意思。
等回到了县衙,崔瑄引首,见阿青还老老实实拎着那茶壶,等他吩咐。
阿青是他贴身侍从,此刻拎着大肚茶壶倒像是酒楼里茶博士,配上一身板正的袍子,显得滑稽不符。
崔瑄随意道:“分给他们吧。”
这个“他们”,自然是县衙诸人。
只是郎君从来不让流内官跟杂任非饭点时候在衙门吃东西。
郎君叫他买来,却又不喝。阿青奇怪地照做了,其余人果然受宠若惊。
等樊承混够了时辰慢悠悠从外端着饮子出现的时候,本以为会惹得众人艳羡,没想到,
他竟看到了什么?为何大伙都端着杯香饮子一脸满足??
早过了朝食时辰,小崔大人为何不训斥他们!
——
回了廨房,崔瑄便将今日樊承所记录的信息拿出来与之前的作比较,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新的发现,又提笔圈圈画画出多处来。
大概率是同一凶手,又都挑了当日家中其他人有事外出的日子、夜半时辰作案,中途差点被孟大娘挣脱,说明这人功夫大约不高,力气也一般。
那便说明凶手的身份不会是武夫、猎户之类的。
这样慢慢排除着,在二人死前一日有过接触的所有人中,似乎正有一人的名字隐隐浮出水面。
尹县丞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连门也没敲:“大人!”
“崇贤坊又死了一个!就在昨夜!”
又是一样的夜半,又是一样的死法,又是未成亲的年轻女子。
崔瑄骤然抬眼。
这么短时间内连出两条人命,连环杀人案?
沈朝盈虽不清楚这些细节,却也将两桩案子联想到一块去了。
还都是年轻女子,不会是什么变态杀人魔吧?!
一时间,城中年轻女子人人自危,花五娘日日将担忧挂在嘴边。
一向老实憨厚的丁三主动提出每日接送她,花五娘捂唇娇笑着接纳了他的好意。
也有附近的小摊贩想借机接近沈朝盈的:“沈小娘子呢?”
沈朝盈笑着道谢后婉拒了:“家就在附近。”
——
重阳是本朝大节,即使城中还有三桩命案未破,也阻挡不住大梁人民登高远望的心。
重阳这日,大家都早早地出门游玩了,沈朝盈也提前准备好东西,推着小车到了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处——新昌坊的乐游原。
乐游原上最高处又是著名的青龙寺,在这日,来此游玩求签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沈朝盈决定就在此摆摊卖糖水,蹭一波节日热度。
既然是重阳,便离不开菊花。
文人士子受邀到富贾宅中赴宴赏菊,沈朝盈也在这一日暂时抛开了杏仁露和核桃乳,选择卖与菊花有关的糖水。
蹭热度么
雪梨菊饮清肝明目,加了健脾胃的芡实,清甜滋味,山楂菊茶利尿降火,加了普洱同煮,茶味香浓,都是适宜秋季的重阳节饮。
云心师太对着山楂菊花茶盛赞不已。
比起时下像煮八宝粥似的茶,这山楂菊茶微酸,微苦,因加了蜂蜜,又有回甘。
“便如修行之道,起初又酸又苦,难以坚持下来,某天忽领悟境地,终于苦尽甘来。”
云心师太笑赞,很适合在修习佛法的时候喝,也该叫小尼们尝一尝这茶。
借了人家宝地,沈朝盈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多煮了一大锅,云心师太坚持要按市价付钱给她。
除了菊花茶,重阳糕自然也要卖。
用米粉揉糕,夹上些红枣、栗子、杏仁等坚果碎做夹心,加糖上锅蒸熟,成品红绿红绿的,煞是好看。
虽然准备的东西多,但好在煮菊花茶没有什么剥核桃皮这样麻烦的步骤,较之以往还更方便。
沈朝盈一向有时间焦虑,故出门很早,还搭了牛车。
长寿坊与新昌坊在一条水平线上的东西两端,着实不近,好在无需绕路,所以她这一路还算畅通无阻。
当她到时人还不多,摆摊的也没见几个。
她却是舍弃了山脚人头攒动处的那些摊位,选择在半坡腰上摆摊——
山脚处人们还没开始口渴,山顶处又有人觉得都到此了,不如回家喝水,还是半山腰好。
人们爬山登高累了,看前看后,看到个小娘子在此摆摊卖糖水,嘿!
要说钱该她赚呢。
好容易爬到半山,累得够呛,腹诽自个儿这也算是登高了,然后寻了棵大树底下好乘凉处摆开家伙什,支上小桌案。
若客人累了,想坐下来喝茶歇歇脚,也是可以的,虽只有两张桌子。
等到日头渐渐升起,沈朝盈选择摊位时的机智就显出来了。
虽入了秋,但人一运动了就难免出汗,出汗就难免口渴,大多数人刚才在山下没舍得买些饮子,这时恰好看见半山树下竟有个摆摊卖饮子的小娘子,忙走过去要一盏解渴,顺带靠在旁边的乱石上歇歇脚。
味道竟然很好!
尤其是那雪梨菊饮,雪梨炖得软烂,汤饮清甜,配上软韧甜香的重阳糕,午食都解决了。
也有人爱那浓酽醇厚的山楂普洱菊花茶的,觉得这口味很是新奇,又消汗。
来青龙寺求签的不乏有许多锦衣玉带的贵人,顺手一把铜板,小费比消费还多。
客人们喝着茶饮、配着重阳糕在此歇脚,沈朝盈则听着腰间挎包离铜板碰撞丁零当啷的响声,干劲满满,疲惫顿消!
——
虽然动机不明,嫌疑人却已基本锁定,县衙正满城张贴画像寻找嫌犯中。
到了重阳这日,崔瑄也终于从案子中暂时抽身出来,被友人宋修文催着来到了这青龙寺登高。
却没想到又在这儿碰见了那日那女郎,对方收钱收得利索,与公堂之下凄惨哀戚模样毫不相干。
崔瑄已基本确定那日她是装出来的害怕。
没想到他竟被一年轻小娘子给骗过去了,
呵,真是......
第6章 冬瓜蜜茶砖
宋修文顺着崔瑄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那明丽女郎,挑眉打趣:“子玉这是被美景绊住了脚。”
崔瑄正色:“走了这许久,渴得很。”
宋修文却不尽信,不过一想也是,便道:“那便去买两盏饮子?”随后看着崔瑄坏笑。
崔瑄淡淡道:“你去。”
宋修文眉毛挑得更高了,怎么?他想错了?
他笑道:“罢,不逗你了。那儿有桌凳,咱们坐会儿再走。”
崔瑄没理他,径直抬脚走去。
“客人喝些什么?有山楂菊茶、雪梨菊饮,……”沈朝盈微笑抬眼,然后便愣住了,
她这是什么运气?
崔瑄没什么表情道:“便来一壶山楂菊茶吧。”
沈朝盈很快调整好心态。
想怎样,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在上,你是长安令又如何,总不能明目张胆就将她绑回吴兴吧?
沈朝盈摆出标准迎客微笑:“好嘞,客人稍候。”
长安令的同行友人倒是客气得很,谦谦君子类型,冲她点头一笑,沈朝盈亦回以一礼。
看一眼二人往桌边去背影,沈朝盈感慨,这二人,站在一块倒真赏心悦目,就是气场太强了些
若忽视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今时这位长安令长得倒风流,桃花含情眼,白皙俊逸面庞,啧啧
沈朝盈这回学乖了,知道难免有喜欢慢慢斟饮的雅士,特准备了几套粗瓷茶具,此时又替他们沏好。
茶汤被山楂染成胭脂绯红,犹如赤霞。
素手红汤,说不出的好看。
宋修文笑赞:“这茶饮,有几分蔷薇酒之姿。”
沈朝盈谦虚:“小本生意,蒙郎君不弃,如何敢与宫廷玉液相较?”
宋修文喝过更是盛赞:“先时酸,后回甘,滋味独特,层次分明,哈哈哈,甚好,甚好,比时下煮酪粥一般的茶饮好不知多少!”
他是典型的文人才子,就好这小复杂味儿,太单调的看不上。
崔瑄也端起瓷盏,饮了一口。
酸涩,微甜,倒与外表很不相符。
茶是,人亦是。
二人喝完茶,崔瑄站起身。
这样一小壶大约是三竹筒的量,沈朝盈笑着报价:“一共五十文,郎君。”
崔瑄没带铜板,身上只有碎银,便留下了一小块。
沈朝盈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小二两呢。
——
节日热度蹭了一波,重阳摆摊收入是之前三日的总和。
回去之后,沈朝盈忐忑了几天,见并没有官府的人来遣送她回去,这才安下心,不必搬家了。
官府张贴出来的嫌犯画像她倒是看了,老实憨厚的长相,眉眼周正,甚至有点小帅。
这样的人竟是三起命案的凶手,果然,人不可貌相。
沈朝盈看过之后又将这事抛至了脑后,反正她一介孤女,与人无仇,也不往那人烟稀少的地方钻,素来只在白天出没,大抵是碍不着那人的眼的。
且在官府抓获破案之前,她一个升斗小民,太忧虑也没用。
沈朝盈对长安县的治安表现出了充分的信任,不过,在摆摊和采买的路上,还是多了个心眼子留意周围动静——若是目击到了嫌犯踪迹,立马上报,会不会有重金报酬啊?
重金酬谢没等来,却来了一桩大生意。
原是长安县县衙年久老旧,好容易等到户部经费下来,总算可以进行修缮了,请了十几个民工匠人干活。
但是公厨负担不了这么多人的饮食,剩余经费又捉襟见肘,张主簿便让手下人尽寻那市井中物美价廉的吃食来,不仅要包饭食,还得提供茶水畅饮,将有限的预算最大化,总不好给外人留下县衙抠搜的形象。
沈朝盈听樊录事的抱怨,总忍不住想起前世时候在网上刷到那些一两百块经费安排全公司下午茶的行政,忍笑忍得辛苦。
飞来横财,沈朝盈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笑道:“核桃杏仁乳是做不了这么多的,若只是叫工匠们解渴甜嘴儿,儿倒是有个更合适的方子。”
樊承自然相信她的手艺,只不过他是手底下跑腿的,真正拍板,还得是上面几位。
沈朝盈想了想,道:“儿明日备好,请樊录事带去尝尝。”
樊承觉得可行,便先付了一百文的定金,不成,也当做她的辛苦费。
沈朝盈收了钱,收摊之后买了些冬瓜和红糖回去,做这冬瓜蜜茶。
这茶清热,劳动间隙喝很合适。
做法也简单,冬瓜切成薄薄片,用红糖渍上半时辰,腌出汁水,再入锅熬煮,又约莫半时辰,将茶汤原汁倒入罐中,拿白纱布过滤出汁,即是原汁,喝的时候加滚水、加蜜即可。
若是在夏天,还可以加些冰,更清爽。
还可以多熬煮一会儿,熬至水份蒸发成糖浆状态,放冷凝成块状,便成了便携的茶砖,走到哪带到哪,喝时用热水冲开,更是方便。
次日将这茶砖递给迫不及待一早就来寻常摆摊位置等待的樊承时,对方不禁疑惑:“小娘子,这是?”
沈朝盈给他讲清楚这冬瓜茶砖如何冲泡:“烧滚的热水、或是热茶汤冲搅匀都可,不够甜味儿可以再放蔗浆。”
樊承大喜:“竟这般方便!”连雇人煮茶饮子的工钱都省了。
他迫不及待就拿着茶砖回了县衙,连今日的朝食都忘了买。
不过,他是打定主意好好尝尝这冬瓜茶的。
回到县衙,张主簿在与尹县丞交谈,还没到办公点儿,大家都有些懒懒的。
随即身边一阵风刮过,就见樊承那小子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主簿,主簿!”
张主簿惊恐不已:“又又又有命案了?”
樊承一愣,“没啊”随即笑道,“主簿昨日吩咐下官去给工人们准备的茶饮子,下官寻回来了,包的方便价廉!”
张主簿有些春秋了,经不起这般吓唬,捂着心口怒瞪过去:“毛头小子,就为这点子事沉不住气!”
樊承嘿嘿两声,亲自去茶水间用热茶冲了一大壶冬瓜茶,端来主簿面前:“尹县丞、张主簿,快尝尝!”
又给自己也沏了一杯。
冬瓜清爽,红茶浓郁,入口柔和,清淡甘醇,带有清新的草木味,是冬瓜的香气。
“这香饮子不错,味淡清新,是很解渴,”尹县丞点点头,“是哪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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