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拈起一枚月饼,轻尝一口。
这是五仁的,入口先是松软的表皮,入口即化,接触到馅,一股纯粹的坚果油香溢出唇边,每一口咀嚼细品都使这香味更加浓郁,回味悠长,唇齿留香。
接着再拿起另一碟里丹桂馅的,深红色的枣泥馅间夹着零星数朵澄黄桂花,花瓣肉厚,气味清香。
尚未入口便能闻见一股甜香,食之也不过分甜腻,枣泥本身的甜度经过反复捣练完全释放了出来,而糖渍桂花增添了甜味的层次,甘而不腻,与清淡的表皮风格一致,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若要沈朝盈来比喻,一个是越品越丰富的轻熟女子,一个是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压根也选不出来哪个好。
她觉得客人约莫也是这般认为的,否则为何两种口味的月饼卖得差不多好呢?
八月十五当夜,沈朝盈自个儿摆了一碟月饼,配一壶沏得浓酽的茶,坐到后门门槛上赏月。
抬眼望去,天星高悬,月亮高高挂在夜空当中,清辉明媚,比门口灯笼还亮,照得树影婆娑。
刚蒸出来的月饼烫乎,咬开一口,糖桂花还流心呢,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有股子莫名的松弛感。
这一副傻样,恰好就落入人眼中了。
沈朝盈实在懒得动弹,眯眼冲崔瑄笑了笑,压根没有攀谈的意思。
好在对方看起来也累惨了,略一颔首,就算打过了招呼。
看着对方幽幽远去一袭绯色身影,沈朝盈自始自终屁股也没挪动一下,心生感慨,
节假日,上陪皇帝下巡治安,最累的还是基层啊!
第57章 枇杷秋梨膏
八月中旬的天气是最舒适的。
风吹衣袂生凉, 又不下雨了,天干气清,沈朝盈穿上了新做的夹衫, 有点子后世空调房里盖棉被的凉快感。
她攒了几篓子拳头大小的梨,今天起来一看第三篓也满了,那上午便着手熬秋梨膏吧。
秋梨膏不仅清甜好喝,还能止咳生津, 像这种秋冬换季的早晨调上一勺冲热水或热牛乳都很好, 一整天嗓子都是润润的,不易咳嗽。
不过也不能天天喝, 毕竟性凉,要是易泄的人那更得少喝。
既然要熬秋梨膏,那最好再来点儿枇杷一起, 这两味都是止咳之物,味道搭配着也和谐。
枇杷的酸甜和梨的清甜彼此交融, 简直是天生一对。
只不过眼下不是枇杷季节, 找起来属实有些费劲。
沈朝盈先前两天就问遍了几个相熟的菜农跟果农,俱都表示寻不到, “往前一个月怕是还能给小娘子寻来,这时节,难喽!”
最后还是那天卖山楂的老叟带了一小筐枇杷来,原本都要放弃了的沈朝盈惊喜不已, 忙问哪来的, 可还有?她再买点儿。
老叟笑呵呵地解释,他家附近有户庄子, 他路过见庄子里种了不少枇杷树,便上前试着开口问了一嘴。
也是他运道好, 一般农庄种菜种蔬都拉去卖了,这庄子上果蔬却都是送给主家吃的,主家吃不完便窖藏起来,又刚好还剩点儿枇杷。
是真的一点儿,两三斤左右。
又恰好昨日主家到庄子上散心来了,那主人很好说话,大手一挥,便赠予了他。
面对这么一点可怜的枇杷,上头还带有朝起未消的露气,沈朝盈倍感来之不易,更应当好好珍惜。
熬枇杷秋梨膏这东西属于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就得有人一直守在锅边注意糊底。
按今天的量来看少说都得两个时辰。
好在也没有别的事,沈朝盈净了手便开工,先替枇杷剥皮挑籽,再拿去加些水,捣碎成浆。
这时候先不过滤,直接下锅跟方才的枇杷籽同煮。
再来削梨。
去皮去核,只要梨肉捣碎,入锅跟枇杷一起煮,小火慢炖约两刻钟,之后关火晾凉。
期间换了阿霁来守,她去前头招呼客人。
眼下是辰时中,店里坐了五六桌客人,这时走进来有一位很生的面孔,左右张望了一番,径直朝沈朝盈走来。
沈朝盈眯眼看身形,是个孔武有力的青壮小伙。
鉴于本店因生面孔闹出来过不少糟心事,沈店主的警惕心一下便提了起来,不过,也不排除是中秋节的广告宣传起了效果。
她换上客气微笑,“郎君吃什么?店里有糖水有糕点,卖得最好的……”
“我,我找人。”那小伙倏忽红了脸,结巴道。
年轻郎君瞧着一身腱子肉,竟是个外强中干的。
沈朝盈心里长长哦了声,这小羞涩,莫非,谁的桃花?
“郎君找谁?”她声音很舒缓,与平日说话倒豆子似的不大一样,是为了更好服务客人,特地放慢了语速,又放轻了语调。
这是前世总部派来加盟店给她培训的那个小领导教的,据说这样说话,无论男女都会觉得如沐春风,“不过分讨好,也避免给客人造成什么误会。”
这习惯也带了过来。
宁小山这些年几乎没跟小娘子单独说过话,他一句话含在嘴边,忽然就结结巴巴不受控制了起来,不过好在对方没有像刚刚问路时那人一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叫他安心不少。
“我,我找三娘,林家三娘。”宁小山说话的时候,眼神向四处瞟,张望寻找着那记忆中的身影。
沈朝盈想了好一会儿她店里可有这人?适逢阿霁脸上带笑,快步走出来,“小娘子,我照你说的盛出来放一边晾凉了。”
沈朝盈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对方激动起来,“三,三娘!”
宁小山脸更红了,比他束发用的布条还红。
对哈,她都快忘了阿霁本家姓林。
阿霁愣在原地。
本朝人贩子虽然钟爱拐卖十岁以下的孩童,但是像拐个姑娘回去当媳妇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虽然县衙就在旁边,沈朝盈还是觉得得保险再问一句。
“阿霁,你认得他?”
阿霁咬唇,点了点头,细声解释:“这是从前邻居家兄长。”
那便没关系了。沈朝盈一抬眼,恰好就看见对方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霁,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面皮涨红,阿霁亦是垂眸不语,脸颊泛红。
啧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①”,这是有故事。
人家两小无猜,沈朝盈再八卦也不能阻碍了人家发挥,贴心地给阿霁放了一日假,让他们好好叙旧。
之后她便知情识趣地避开了,到后厨继续熬她的枇杷秋梨膏去。
转过身时,还听见小伙子压低了声音的询问,语气难掩不解:“三娘,你……林家阿嫂说,你自己卖身……来当丫鬟了?”
许久没关注这两人的消息,没想到还是这样的颠倒黑白,沈朝盈暗自摇头,一头钻进院子。
阿霁已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听见阿嫂会这样说,并不惊讶,也没有拆穿的心思,便垂头“嗯”了一声。
宁小山忍不住跨上前一步,宽阔的身形挡在了她跟前,近得有些逼人,“你家有难,你怎么,怎么不托人传信给我?何必卖身……”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先前的激动已经引来店内客人侧首,现在还离得这样近!
阿霁羞得满脸通红,连忙退开几步,低声提醒:“小山!”
宁小山面上发窘,也知道是自己太唐突了,二人之间一时陷入安静。
还是阿霁轻声道:“寻个位置坐着说吧。”
“屁的自愿!”阿翘在后厨摔了巾子,噼里啪啦地骂了好一阵,“她们林家人,脸皮是跟着年岁一块长的?怎么旁人都不及那样厚,也好意思说!”
沈朝盈咳嗽两声遮掩笑容,对于阿翘的战斗力,她表示认可。
阿福在旁听着,没想到平日最沉静如水的阿霁有这样经历,又好似有点耳熟,忽然问:“可是那豆腐坊林家?”
沈朝盈正一面将笊篱、纱布搭在罐子上,一面将晾好的枇杷梨汁筛进去,闻言有些惊讶:“你认识?”
“不算认识,”阿福低头想了想,“是不是家里男人酒后与人斗殴,折了手又赔了银子,家底败了那个?”
“连你也知道。”
沈朝盈这下是真的惊讶,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大郎手废了,脸也丢尽了。
阿福:“他斗殴那酒楼是我前东家。”
许是想起来自己被发买的原因,这话说出来脸上发热,阿福脸上罕见地露出些尴尬。
沈朝盈没忍住“嗤”笑出来。
便是方才还气鼓鼓阿翘也拿一双弯月牙似的眼睛明晃晃地盯着他,分明是嘲笑。
这人心眼小,一点嘴上的仇事后都要报回来,沈朝盈怕他恼了,忙找补,“要不说呢,长安当真是小。”
“除了小娘子,没人说这话。”阿翘却不惯着,摇着脑袋戳穿。
阿福不为所动,没什么表情地将她滤出来的枇杷梨汁重新倒回锅里。
沈朝盈有些尴尬,与他搭讪:“接着放糖,大火转小火熬。据说放老冰糖能甜而不齁,不过这东西直接含着怎样都齁,用水冲开又怎样都不齁,我觉着或许是那卖糖人哄我,毕竟老冰糖价贵。”
阿福瞥她一眼:“老冰糖养阴生津,润肺止咳。”
“啊……”沈朝盈卡了壳,没想出什么词,干脆闭上嘴。
阿翘看不惯他“没大没小”,撇撇嘴,挨了过来,“咱们夜里摸进他卧房,将他打一顿,叫他不敢再与人结仇!”
沈朝盈笑笑:“是不是最好还要套个麻袋,不叫他看清脸啊?”
阿翘深以为然。
沈朝盈一边搅和着锅,一边腾出手来给了她一记栗子,“赶紧前面看店去,一会儿你好阿霁被人抢走了!”
阿翘捂着并不怎么痛的脑门忙不迭去了。
两人嘴上说笑的说笑,骂林家的骂林家,实则都有些紧张。阿霁与这人莫不是两情相悦,那以后……要真如此,沈朝盈觉得自个肯定是不会拦着员工奔向幸福的。
她甚至有种感觉,没准日后店里众人一个个都成家生子了,只剩下她这个单身狗,这如何叫她不忧伤。
杵在灶头前守了一个时辰,才熬得了一锅浓浓的枇杷秋梨膏。
琥珀色膏体,直接品是甜到有些发苦的味道,咳嗽的时候不吃药不喝急支糖浆,喝些秋梨膏枇杷膏也颇有成效。
沈朝盈急不可耐就要尝尝忙碌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
先留了一些出来,一人分一勺枇杷秋梨膏,用热水冲开,厨房内氤氲了浓郁的果味甜香。
剩下用干净无水的坛子封好储存。
阿福嘴上不说,还是很诚实地耸了耸鼻子。
厨房外日头高悬天中,就算是天气转凉了,正午这一个时辰的阳光还是照得人睁不开眼,无关乎热,单纯的刺眼。
沈朝盈看了看那刺目的日头,想到阿霁的性子应当不会主动“徇私”,便端着托盘出去了。
原本她给那位小兄弟也留了一碗,却没想到自己给他们留了一天的时间,对方却已经走了。
正午时候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大伙都回家吃饭去了,眼下只有阿霁一个人收拾着食案。
那张桌案已经被擦得反光,阿霁就跟没察觉似的,仍旧低头专心致志地擦这某个角落,神情难辨。
沈朝盈看一眼阿翘。
阿翘沉肩撇嘴,表示她什么也不知。
沈朝盈双眉微蹙,面前浮现出阿霁水莹莹的眼和小伙子绯红的脸颊,心里怀疑,莫非,这是个渣竹马?
第58章 发酵老酸奶
夜阑人静, 唯有秋虫唧唧,厨间跟店里都差不多收拾好了,阿霁魂不守舍地闩好门转身, 抬眼撞见一道长发幽幽的素色身影。
洗漱盆脱手掉地上,发出巨大“哐当”声响,惊醒隔壁涂娘子家养的大黄狗,冲这边连吠不停。
阿霁心跳漏了半拍, 猛地一震, 也因此回了魂,待看清那人脸, 顿时哭笑不得:“小娘子!你……你走路怎么没声的呀!”
沈朝盈摸一下刚洗过的头发,一脸茫然,她知道这身装扮可能会让人误会, 但——
有这么吓人么?
“阿沈?阿沈?”涂娘子的声音自院墙那边传来。
“哎,是我!”沈朝盈不忙着与阿霁理论, 扬声回应涂娘子先, “没事,小孩毛手毛脚。”
阿霁捡起盆, 转身去洗漱。
涂娘子“噢”了声,许是困得迷迷糊糊被她二人吵醒的。沈朝盈一面过意不去,一面转身回屋——哎?这门怎么还虚掩着呢?
沈朝盈重新闩好门,想到阿霁一整天下来的异常, 再度皱皱眉。
她在阿霁屋前的台阶上坐着, 托着下巴等她。为了避免小姑娘再被自己这副模样给吓到,沈朝盈还贴心地点了盏灯, 也是做好了畅谈的准备。
秋冬是不必每天都洗澡的,阿霁简单洗漱收拾过, 很快便端着木盆澡豆布巾出来,看见坐在门口一脸安详的沈朝盈时愣了一下。
大晚上的,小娘子找她做什么?
阿霁只愣了一下,便加快步子走近,“小娘子找我怎么不进去坐着?”
沈朝盈拍拍地板,示意她也坐着,“这儿能赏月,还能吹风,多雅兴,屋内多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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