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秋季宜滋补,然而他方才已经滋补太过了。
崔瑄没什么食欲,但还是颔首,“放着吧。”
自上次遣阿青去探病后,他一时又有些自悔,或许人家并不缺补品,又或许对方心内敏感,会觉得自己太过唐突,是以知道沈朝盈病好以后,他便因为不自在,好几日没踏足沈记了。
隔了有几天,再见沈记吃食,又是新花样。
白里透红的山楂雪球被端了上来,盛在荷叶状的碗盏中,圆滚滚地堆成小山尖。
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只有山楂果的清酸和糖霜的甜香,很柔和,倒叫人好奇到底是山楂之酸更显,还是被糖霜甜蜜掩盖,亦或是酸甜生津?
心里方才还没食欲,眼下就不由自主地捻起了最顶上那颗。
山峰被“推平”,崔瑄反应过来是,唇齿已碰上雪白的糖衣,后悔不及了。
好在无人知,他如此言行不一,也没关系。
入口也是柔和的甜,外表糖霜很沙,吃起来有种嘴里簌簌下小雪之感,里面山楂果依旧脆爽。
一咬开,舌根不由自主地分泌津液,他只好更主动地送入更多的山楂,尝到更多的糖霜甜头,堪堪没那么狼狈,可下一瞬,山楂果肉的威势又卷土而来。
看来,还是酸山楂更胜一筹。
山楂促进消化,崔瑄连吃了好几颗,就察觉胃里没那么不适了,心情不由得也随之舒畅,当下吩咐小厨房煮一些宵夜来。
看着“硕果仅存”的几枚山楂,一时想,沈小娘子便总能在这些常见的吃食上玩出花样来,又这般地合自己口味,自己多关注在意些,是否也属正常?一时又在想即将到来的中秋节,不知沈记又会出什么节令吃食?
若是有那些糕饼礼盒,买来派人送去给阿珣,一定高兴,还有母亲也别忘了送一份……
那几名武官拼酒着实有些过了,他挡了不少,也只是勉强清明。
饮过酒的大脑有些兴奋,不可控制地自己断断续续想了许多不着边际的事情,直至躺回榻上也没消停。
崔瑄不是一个多梦之人,今夜却罕见地做了梦。
梦中自己似已取妻,下了值,同僚邀他同酌,被拒绝:“今日罢了,答应家妻回去用膳,不欲家妻等候太久。”
他笑得温和,便跟宋修文这些日子见了李二娘笑容一样。
同僚只好遗憾离去。
画面一闪,却是又到了大婚场景,应当是国公府,高堂不见,四周喧嚣不已,乌泱泱全是人,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看来是已经拜过天地了,新娘子在青庐中坐等,而他在前头招待宾客。
所有宾客见了他都道,“恭喜恭喜呀,日久生情,祝你们夫妻琴瑟和鸣!”
宋修文则拍着他肩膀:“好你个子玉,竟然闷声做大事,还把不把我当好友!”说着,又一口闷了酒水。
崔瑄的意识还有一丝清醒,十分不解。
日久生情?可他连娶的是谁都不知道,何来情?
再一闪,青庐里,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着,新娘子坐在榻边,等着他作“却扇诗”。
这难不倒他,终于在众人的起哄中,他看清了新娘的面容。
那一双微微上扬明媚大眼,姣好鼻子,水润红唇,熟悉的敷衍客套笑意……
她是——
崔瑄茫然盯着黑暗中的帐顶,他怎么会做这样一场梦?
酒意醒了大半,脸颊却还烫。
崔瑄揉了揉有些疼的眉心,心道一定是前些日子母亲与宋修文轮番上阵,催得太狠,加之今日吃多了酒,乍然听得沈小娘子的名字,一时才错乱了。
赶紧莫再胡思乱想了,届时不自在的还是自己。
他重新躺回去酝酿睡意,却是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第56章 中秋夜嚼月
八月中秋将至, 有冬至买过浮元子,数九买过梅花酥,清明买过青团, 端午买过冰粽的老客已经熟门熟路来问了。
“小娘子,中秋卖些什么糕饼?我也好先买回去尝尝鲜。”这是头一个来预定的,还是那位家里人口多的老客。
沈朝盈沉吟,先时忙着买屋装修, 后又病了一场, 倒还真没来得及研究这个。
不过中秋么,又不是过年, 还得争论到底吃饺子还是汤圆,祭月之节,必然少不了月饼。
时下月饼还不成规模, 甚至还没有个正式名称,随意用“胡饼”“小饼”代称这种祭祀功能大于食用性的带馅小饼, 文人士子们则更雅致些, 在诗文中呼其为“月团”。
长相也千奇百怪,有接近后世模样的圆饼, 也有中间掏空一圈的环饼,还有带刺的,仿佛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太阳公公,甚至还有鲷鱼烧的手足。
创新都在表面上了, 内馅便没太多花样, 民间大多是糖馅,京中贵女尤好豆沙, 其中以白马豆蒸至烂熟,滤去豆皮, 美名“灵沙臛”,制作工序精繁,是个金贵东西。
那些曾在沈朝盈这儿吃各种红绿豆沙糖水吃到腻的食客们表示,有豆馅如此,何必追求“灵沙臛”。
沈朝盈忙道:“我不过献丑罢了,只占个巧字,不敢和宫廷膳食比较。”
今上有位宠妃尤爱灵沙臛,据说无论任何糕饼都只吃灵沙臛馅的,爱之深,这位宠妃甚至还改良精进了灵沙臛的配方工序,使之更加细腻腴美,真爱粉无疑了,她可不敢碰瓷啊。
又因菊花季节已至,文人雅士则掀起一股食菊花饼风,以表示隐逸之志。
眼下被老客这样问,她也不忍让人家失望,只叫他明日再来。
待客人走后,她便腾出手来研究创新月饼。
后世的月饼,沈朝盈只吃过超市里买的,并且觉得大几百的礼盒根几块钱散装并无太大差别,或许是贵在包装跟面子上。
在沈家那小镇上,超市里的月饼区域基本都被广式月饼给占领了。这种周正饱满的月饼,她每次最多只能吃二分之一块,否则便会牙疼。
是以,在开月饼之前,她总是谨慎之又谨慎地问过周围人,“吃月饼吗?”
有次一个室友给她分了些旅游带回来的苏式月饼,鲜肉馅的,口味很神奇。
外表是千层酥皮,皮脆而粉,一咬掉酥,咀嚼间又带了几分韧,并不易嚼碎。内里是猪肉糖油馅,甜咸口,随着上下齿的厮磨,丰腴肉汁慢慢渗透味蕾。因为个头小,一枚不过寸许,并不容易腻。
她配着一瓶无糖乌龙茶连吃了三四个,那整个下午,嘴里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甜咸味。
后面各种花样兴起,水果月饼、冰皮月饼、无糖月饼、鲜花月饼层出不穷,前世糖水店也为了引起客人购买欲而猎奇创新过一些芋泥、豆乳等内馅月饼,搭配着口味清甜的糖水品类一起出售。
沈朝盈理清了思绪,便打算复刻一个前世从别的美食博主那儿偷师来的南宋雪月饼的方子。
——小饼嚼如月,中有饴与酥。①
雪月饼的饼皮少糖寡油,是用稻米细碾成粉,蒸熟,再用铜磬压实。
不是烤,而是蒸。这样的饼皮,轻尝一口,先是清淡的米香溢于齿间,慢嚼则会有回甘,清香不腻,能很好地衬托馅料清甜,不争风头。
馅料则选经典五仁和丹桂枣泥。
五仁是个被跟风黑很严重的馅料,网上曾经有#五仁馅滚出月饼届#的词条,还上了热搜,点进去,发表观点无非是谩骂青红丝和挑剔干果难嚼的。
关键是这五种果仁单拎出来吃都很香,出于中华民族不想眼睁睁看着粮食被浪费的优良传统,才会引发如此众怒。
沈朝盈对有句话印象颇为深刻“恨一个人又不想得罪他,就送他五仁月饼难吃死他”,受这句话影响,她果真一直没敢尝试五仁月饼。
那美食博主还教给沈朝盈五仁方子,说其实五仁并不难吃,觉得难吃的只是没吃到正宗。
吃货最听不得这种话,沈朝盈忙问,到底是哪五仁才正宗?
当时那博主给的答案是核桃、杏仁、花生、芝麻跟瓜子,而配料对了的,或许比例又不大对,才会干涩难嚼。
后来博主的月饼蒸好了,沈朝盈尝了个五仁的,确实还不错,不过离她最爱的蛋黄还是有那么点距离。
到了这地界她才知道,原来几乎不可考的五仁方子很有可能源自于一副药方,药方中五仁用的是桃仁、杏仁、柏子仁、松子仁和郁李仁,还配上陈皮。
——陈皮?橘皮?
青红丝?
似乎一切都有理有据了。
至于为什么传到后世成了这五仁那五仁,沈朝盈心想,或许是有些仁入药可以,作饼馅儿还是太苦涩的缘故吧。
沈朝盈想想大众口味,决定还是按博主给的方子来,只是花生没有,便换成橄榄仁来凑。
前世有师傅手把手带着教过,按着印象,倒也拌出来像模像样的馅团。
这时候阿霁也将枣泥给杵好了,红枣去皮捣成泥,接着再加入糖渍桂花,不用再多余放糖,红枣的甜味跟腌渍好的糖桂花就已经足够甜了。
外衣雪白,倒真有些嚼月的意境。
其中玉兔的卖的最好。
有小孩跟年轻小娘子这两波主力消费群体,外表圆润可爱又符合节日格调的玉兔当仁不让地成为了销冠。
内馅倒是堪堪打了个平手,无论男女,都有喜欢五仁和丹桂的群体。
崔瑄没有亲自来,但派了小厮来,各买了一套回去,立马就送去了国公府
沈朝盈重金定制了新包装,梅红匣儿,漂亮精致,送礼很能拿得出手。
再怎么说也不是从前那十几方的小铺子了,逼格得跟上啊。
包装费心,内容也费心,价格自然也得让人费心想一想再决定掏钱不。
阿翘还有些畏手畏脚的,怕定价这么高,没人买账,但从薄利多销转变,是眼下势必要走的路,否则店铺的上限就定死在了附近这几个坊中。
这些包装盒可能客人买回去拆开就扔了,但上头不仅印着沈记店名,还有店址,背面还拟了店里其他的招牌产品。
像这种走亲访友的节日,买礼盒回去送亲友是最大头,自家吃还是其次,但凡有一个人吃了月饼觉得好,寻来店里呢?而从之前两次摆摊经验来看,这样的客人群体还是不少的。
沈朝盈是想做一个品牌出来,她总不可能一辈子窝在长寿坊里。——也可以,但她还年轻,便是出去闯一闯又何妨?
最坏不过就是回到这儿经营一家眼下这样的小铺子了。
或许日后去崇贤、怀远几个坊开分店,又或许在东西市上开杨记那样大铺子,总之先将名声打出去,也是在为以后积累客户嘛!
定制包装盒很贵,要往上头印字更贵,到底刚买房,手上没多少余钱,经费有限,沈朝盈除了缩减字数以外,又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将印刷改成印章。
请人帮忙刻了章子,拿回来,自家人动手往上戳,节省不少经费。
阿翘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
中秋假有三日,沈朝盈在假期的前两天就将牌子摆了出来。
头一天,阿翘还觉得买账的客人少了,不少熟客听了价格都面露遗憾。不过即便不买礼盒,怎么也会买几枚散装的回去尝一尝。
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算账的时候,沈朝盈拉着她俩在账本上圈圈画画,最后问她觉得如何?
阿翘惊奇地发现,虽卖得少了,但金额并不比端午那会子低。
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中秋了,这种团圆的节庆,一向是有宫宴的,宫宴之后,崔瑄难免要回家小住一日。
在崔珣的央求下,崔瑄陪他玩了几把双陆,瞥见案上一碟眼熟的身影,“这是沈记那雪月饼?”
崔珣点头:“阿兄前日送来的,我跟阿娘吃着好,后面又遣小厮去买。”
崔瑄心念一动,不知为何,竟然接着问了:“阿娘也爱吃?”
崔珣托着下巴分析棋盘,闻言敷衍地“嗯”了声。
“玩过这一把,就去与阿娘请安,该用暮食了。”他转开话题。
暮食是在正院用的,食案上赫然也出现了沈记月饼,除此之外也有府里炸的月团。
谢氏自己先拈了一枚,笑道,“你买这小饼不错,这便是那沈记的吃食?”
崔瑄微笑,“是。”
“阿珣与我唠叨许久,总说那里胡麻炖奶、牛乳茶有多好,我还奇怪他从不爱吃这些,怪道这沈氏店主人究竟什么灵慧手艺?这下总算解了惑了。”
崔瑄听着,唇边笑意更深。
“市井小食多粗糙,难得店主人有这样巧思跟手艺。”谢氏以袖掩面,搁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枚是丹桂枣泥的,、糖桂花的甜香隐隐透出清淡的米香扑鼻而来。
谢氏遗憾,“此人不能来我们府当厨娘吗?”
崔瑄一听母亲想岔了,忙道:“沈记店主并非生于市井。”
随后隐去其中细节,将前因后果大体说了一遍,引得谢氏感慨:“竟有父母如斯!儿女如此,实在可怜可叹,倒是个坚韧的性子。”
崔瑄忽的提及沈朝盈身世,便是存了让母亲对其印象更好些的心思,为了安母亲心,他还记着上回事。
眼下目的达成,心里莫名有些欣慰,或许是因自己送的礼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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