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误会越滚越大,两个门仆见自家郎君竟然亲自出来时还不够惊讶的,待下一瞬,他们更是张了张嘴,何曾见过郎君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遇见什么事了?”
原本清冷端肃的声音在今夜听起来格外温柔,马上就要睡着的沈朝盈抬眼,一时竟想不起来他是谁,只觉得眼熟耳熟。倒是还记得刚刚自己蹲在这儿,那两人说什么“我去回禀阿青郎君,你在此处看守”,想来,这就是那“阿青”了吧?
阿青提了灯笼出来,这会子大伙都看清她脸上神色了,虽然很红,但并未有泪痕。
沈朝盈也适时地吸了吸鼻子。
原来是一场误会,虚惊之余,阿青也瞪了眼那乱传消息的门仆。
沈朝盈毫不回避地努力辨认他的脸,崔瑄目光下眺,她醉了之后,目光澄澈,眼角只有微红,倒是面色酡酡,似一枚熟樱桃,声音也有寻常没有之娇憨。
他收回眼,“这里风大,送小娘子回去罢。”
她挣扎着站起来,枣色下裙沾了不少墙根处泥巴,跺跺脚,胡乱回答着:“什么事啊,阿青?”
阿青?
阿青本尊与崔瑄俱是一愣。
崔瑄看向阿青,阿青忙摇头表示跟自己无关。
崔瑄见过不少醉酒的人,很快便意识到她这是醉后认错了人。
崔瑄失笑,“那便阿青送送。”既然只是喝醉了,便送人回去吧,省得她身边那些人担心。
阿青提了灯笼在前,笑道,“走吧小娘子。”
沈朝盈摇头,醉了安全意识也高得很,不然怎么知道寸步不离县令宅邸,这会又指着最眼熟的那个道:“你送。”
四下响起倒吸气声。
放在旁人身上,那自然是冒犯了,但是对着一个醉鬼,崔瑄也不可能追究什么,摇摇头,罢了。
径直接过灯笼,“走吧。”
沈朝盈慢吞吞跟在后头。
月如小金钩,前面清逸的背影生得像竹子那样高,挡住了她来时的风景。看不了风景,她便看他。眼前人头顶是月色星辉,身上也染了一层清辉,清亮亮的,格外静好。
崔瑄今日穿的一身水青色宽袖襕衫,夜风拂过,袖子直接打到她脸上,掀起一阵干净的皂角香。
沈朝盈有些搞混了年岁,还以为是上辈子。多么开放和平的年代啊,她一下便捉住了那作乱的袖子。
崔瑄有感倏忽回头,就见衣袖被胡乱抓做一团。
他惊讶于醉酒后人的大胆,一时不知说什么。
“打到我了。”沈朝盈不耐烦提醒。目光很坦荡,直白地控诉。
崔瑄失笑。本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反倒被她恶人先告状。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看着青衫上春葱般的细白手指,明晃晃的五根,煞了他一下,泛起些微波纹涟漪。
“抱歉。”他并不试图与醉鬼讲道理,只好慢慢抽回,却没想到平日娇滴滴的小娘子力气竟这般大,半哄道,“放开吧。”
对方却振振有词:“一会儿又打到我怎么办?还是我代为收好。”
崔瑄顿了顿,看着起了褶的衫子,“……那便有劳你了。”
崔瑄慢下脚步来配合她的步子,若有人经过,远远地看着,还以为这是挽袖亲密出行的眷侣。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街道两边屋墙树木都影影绰绰起来,仿佛真的有人在偷偷打量他们这不合礼法的举动似的。
被拽住的那只袖子连带着手臂都不自然起来,僵直且硬,有如火烧。
周遭一片庄静,灯笼里飘来烛火燃烧的蜡油味儿。
写了“沈”字的招牌就在眼前,崔瑄停下来,心中不自觉暗松一口气,依旧是温声半哄,“到家了,快些回去吧。”
门内两人脸上各有着急,一直在门口张望着,换阿福出去寻了,眼下见到他们,忙夺门出来,“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
阿翘脸上犹有泪痕,也不管有旁人,直接冲上前抱了满怀。
沈朝盈唬了一跳,顺势放开了崔瑄的袖子。
崔瑄瞥一眼被她“无情抛弃”的袖子,对着两个婢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声音清明,“她醉了,最好厨下煮些解酒汤备着,否则起来该头疼了。”
阿霁点头应是。
人带到,嘱咐完,崔瑄也转身走了。
阿翘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心细的阿霁却没忽略小崔大人被攥得皱巴巴的袖角。
她捺下惊讶神色,这略显失礼的装束与其鹤一般挺拔的身影是那么格格不入。
崔瑄回到宅中,阿青迎了上来:“阿郎回来了。”
接过灯笼时,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皱乱的左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崔瑄面色如常,“煮一碗汤饼来,有些饿了。”
有更重要事情做,阿青忙捺下惊讶去了。
一个人在房中坐下后,崔瑄才将目光扫过方才被她牵住不放之处,眉头微蹙,似有困惑。
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想不通。
其实刚刚坚持让阿青送,或是去她店里将她仆婢叫来接人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其实甩开袖子也可以,加快脚步尽早将人送回去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次日醒来,沈朝盈的脑子仿佛被上了锈掉的发条,关于昨晚自己去了哪、干了什么,一概没有印象。
若忘得干干净净便罢了,偏偏在漱口时,记忆如滴水蹦入油锅,一下子噼里啪啦沸腾起来,将她淹了个彻底。
沈朝盈石化了。阿霁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她保持着一个拿布巾往脸上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
掺了热水的盆里,已经没有热气了。
小娘子是怎么了?阿霁喊了两三声,才将人给摇醒。
“阿霁啊,”沈朝盈摸摸她发髻,语重心长,“你最靠谱,以后看着我些,莫再让我喝那么多了。”
阿霁松口气,原来是宿醉,那就好那就好,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看小娘子的样子,阿霁又忍不住想起来昨天那只皱巴巴的袖子,难道……不太可能。
阿霁笑道:“阿福煮了沆瀣浆,解酒的,小娘子洗漱后去喝一盏吧,能缓头疼,我与阿翘都喝过了。”
“嗯。”
沈朝盈头倒是不太疼,就是没什么力气,鼻子还堵着,怕是吹了风有点小感冒。
心想着白天得多喝点热水,省得夜里起烧,一面钻进厨房,桌上摆了一大壶,几个碗,这应该就是阿福煮好的沆瀣浆了。
她一哂,谁能想到阿福那样内敛的人,与别人拼起酒来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又好似无底洞,怎么都喝不醉。最后还是她怕落人家傅三郎面子太狠了,悄悄将阿福拉厨房去嘱咐了几句,阿福装醉才结束了。
原本她还想着往阿福脸上抹两坨胭脂,他看着实在太正常,但被对方严词拒绝了。
好在傅三郎醉得离不省人事也就一步之遥了,没看出来。
沈朝盈对酒量好还不上脸的人都佩服,听说喝酒上脸伤肝,她大约就是一口酒都会脸红的那种。
心里再次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醉了。
拔开壶塞子,里面滚热的蒸汽一下涌了出来,带着股沈朝盈很熟悉的甜香,啊,甘蔗水嘛!
沆瀣浆据说是前朝有位皇帝爱喝,觉得“此物爽快”,后来传至民间的做法,能解酒,能消食,贵人们喜欢夏日用冰镇了代替茶水消暑解渴。
出身很高贵,做法却着实简单。萝卜与甘蔗切块,文火煮烂,趁热喝汤。
煮烂的甘蔗跟萝卜没什么味道,一般都是丢掉,要吃也行。
入口只有甘蔗的清甜,其实只是很普通的甜水,白糖加热水一样可以复刻。但宿醉之后来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沆瀣浆,总是衬得格外好喝。
便如呕吐后的一碗米粥,宿醉醒来,饿了却没有胃口,只有米香的清淡白粥是最好的暖胃神器。
一则是有人挂心,愿意为你煮解酒饮子的暖心,一则是宿醉头疼得到缓解的舒适。
沈朝盈一气喝了两大碗,紧绷的头皮总算得到了纾解。
第54章 风寒发烧了
吃过朝食, 沈朝盈提上菜筐,跨过半院,推开栅栏, 小心翼翼踩着菜畦坑洼的边边角角往深处走,先关注长势良好的冬瓜,再检查茄子秧有没有被出栏放风的鸡咕咕祸害,熟门熟路。
沈朝盈自得一笑, 种菜小白如今也像模像样了。
见所见之物皆挂满清露, 沈朝盈才记起来,原来今天是白露啊, 难怪了,白露授衣,自个儿醉酒穿得那样单薄还出去逛, 能不感冒么?
回去前顺手薅走一把豆角,今儿中午吃。
沈朝盈摘了菜回来, 又吸吸鼻子, 紧下衣襟,将菜筐跟豆角一并交给阿霁, 带着点儿鼻音道:“我进屋躺着去。”
阿霁点头:“午饭时我再叫小娘子起。”
阿翘以一种近乎鄙视的目光眯了眯眼,想说什么,沈朝盈只装傻当没看见,掀帘子进屋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有些讳疾忌医, 沈朝盈也是, 不爱喝药,不想忌口, 便打算侥幸拖着看它什么时候见好。
但这并不影响她那会子一日三回地逼阿翘喝她不爱喝的熟水。
生病了自然不好再跟客人的吃喝打交道,是以她交代几句之后便安心回屋躺着去了。
躺着也不老实, 鼻子塞住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容易睡着的,平躺着全然不通,用嘴呼吸这习惯不好,还容易口渴,侧躺通一边堵一边又比不通还难受,总觉得清涕要从下边鼻孔流出来似的,需得时刻小心着。
这般辗转了大半日,断断续续睡了或许有一个时辰,期间午饭是阿霁送进来的,焖豆角、排骨藕汤、稻米饭。
沈朝盈喝着热烫烫排骨汤,觉得比她煲的要好喝得多。
炉子上炖了大半个时辰,粉藕已经酥烂了。骨汤清淡,鲜醇可口,为照顾她这病中人胃口,还贴心地将油给撇去了,碗中只飘着层零星油花,藕块清甜,含入齿间,舌头一推就化。
排骨也软烂,汤也好,这才只是略提点了几句,阿福就能做成这样,先前竟然只是帮厨。可见这大酒楼有大酒楼的不好,资历压人啊。
喝完热的东西之后,鼻子能短暂地通一会儿,她忙趁这时候眠床上去,安安稳稳睡了个踏实觉。
再起来,已经日垂西山了。
一轮辉光破开层云倾泻而下,给远边的山峰勾了个边,水面粼粼,树梢也涂上淡金色,自成一幅湖光山色,茫茫然映入眼帘。北边地势高,依稀可见山脚渐渐暗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霜意,四处人家的烟囱都开始白茫茫,向上与乱云衔接在一起,有种云蒸雾绕之感。
再看院中自家种的不知名野花在雨前微风中摇着硕大的花头,样子也怪可爱的。
沈朝盈画兴大发,取来纸笔,端坐窗前,对着那半扇湖光,胸中构思,下笔已有主意。
一时辰后,一幅托了原身国画底子加她自个素描水平的两不像涂鸦就成了,介于写意与写实派之间。
小石清潭,雨打娇荷,圆滚滚露珠晶莹含在叶间,偶尔露出半朵未开全的荷花。只有水墨浓淡晕染,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阿翘手都不敢摸上去,摊开放在长桌上欣赏:“真好看,真好看。”
原本只当随手涂鸦之作,捱不过她们非要裱挂在店里,沈朝盈便随她去了。
左右不盖章子,丢脸不到自家。
为了作这画,大开窗户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半夜里被喉咙疼醒时,沈朝盈暗道一声不好。
上呼吸道疼,这是发烧前兆。
摸索着起来灌了一大盏半温白水,想了想,再醒时估计已经凉透了,指定也没力气去烧,便又灌了一盏,半肚子水声晃荡,又有些睡不着。
日间睡太久是这样,她换着数羊数星星法子哄睡自己,只是收效甚微,更糟的是开始发热了,温暖的被窝也阻止不了她清晰察觉身体在逐渐变得滚热,下意识贪凉,在黑暗中将里衣袖子撸起,压在棉被外,脸也越来越热。
到最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于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迷糊间好似有人推开房间门,絮絮低语了几句,便又出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搭在外的手臂被人拾起,好在昨夜撸起的袖子早已滑落。
“是风寒,起了低热。我开两贴药方,你们照这个去抓,一日煎服三次。”低沉沙哑的声音,好似是前街的老郎中。
之后又没了意识。
大清早还没开坊门,阿翘刚砸完医馆的门,又拿着药方去砸药铺门。
这是离他们最近一家药铺,不过一直无人响应,倒是隔壁院子门先开了:“谁呀,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阿翘忙赔礼,那妇人见是个小姑娘,又反应过来——若非家里人病了,谁愿意一大早来砸药铺门呢?便缓了语气:“这铺主人这几日回老家去了,你换家店罢。”
阿翘忙道谢,小跑着去更远的另一家,路上碰见阿青,“哎,这不是阿翘小娘子……”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一阵风似刮过去了,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得,阿青自诩是个大度人,收起讪讪,好奇她这一大早是去干什么?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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