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小厨房比她住的屋子两倍还阔。
朱樱是小厨房的领事,瓜子脸,瞧着二十五六模样,沈朝盈客气称人一句“朱樱姊姊”。
要说这国公夫人性子倒雅,沈朝盈暂且认了一圈人,发觉名字都是花卉,什么“朱樱”“萱草”“素柰”,好听又好记。
人也调教得伶俐,崔家真正的朱门绣户,完全没有她从前去过的一些大宅门看不起人的毛病,眼神含着笑,扫她不过一眼,叫人升不起一点被打量的不悦。
沈朝盈先将昨日夜里拟好的单子拿了出来,先让朱樱过目,再照着这上面所需准备材料。
“朱樱姊姊看这上头糕饮可有不妥?可有什么忌口的,现下改也来得及。”
“干栗、玉石榴、梨、橙、牛乳、各式米面粉……”
原本朱樱也和芙蕖一样觉着外头人哪有自己人妥帖的,不过一刻钟后便改了印象,暗在心里赞了一声周全以后,沉吟须臾道,“大厨房今日送来的绿豆不好,娘子说这道豆糕点心还是免了,省的呈上去叫人笑话。”
这是真讲究人,讲究事事处处体面。沈朝盈点点头,思索后:“莫若换成一道脂油糕,以茉莉花苞煮米酿,逼出汁子和面,有淡淡茉莉清香,甜滑不腻。”
朱樱并不是底下掌勺的,平日只管厨房人事物资,厨艺方面不太懂,但她说得清楚,朱樱也不必再去问旁人,略想想便点头了。
沈朝盈将东西清点过数,又眼红,不愧是国公府,便是个小厨房都比她们店里还齐全,呵,日后她也要买这么大宅子,分蜜饯房果蔬房菜蔬房肉房……
好了,这便撸袖子开始干活了。
朱樱还有更紧要的正席要看顾,便拨了四个小婢给她,临走之前对着那几个婢子耳提面命:“都仔细听沈娘子话,若有借机偷懒耍滑耽误了功夫的……哼。”
小婢们都笑着应下:“朱樱姊姊便把心放肚里吧,我们一定听话。”
沈朝盈不知道这正院大半部分尤其是小厨房里几乎都是谢氏带来的家生子,她们耶娘的耶娘的耶娘就开始在一处做活了,只道看来平日这上下级关系还是挺和睦的啊,也没宅斗文里为了一点在主子面前露面机会争得你死我活那样嘛。
沈朝盈冲她们笑了笑以后,便也不假客气,指挥其中一个小婢先将栗子都剥出肉来,另外泡银耳赤豆各种料的、还有炒芝麻磨芝麻的,一通安排下去。
自己则拿苏子渍梅卤,调制各种要用上的料汁。
石榴送来了,还不忙这会子剥,等到了半下午再准备也不迟。
她今日要做九道点心,为了应和九月九日重阳时令。其中有几道禁得住放的糕点可以这会先做了出来,节省时间,下午则安排银耳羹、炖奶、春兰秋菊、栗糕这样不禁放的东西。
好在需要准备的花样虽多,但大多都是依托国公府材料齐备,将店里的一些糖水摇身一变成的高级货,实则还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譬如这玫瑰丸子银耳羹,不过是将酒酿底子换做银耳羹,又将玫瑰花汁与玫瑰花瓣一起揉面,搓成小丸子。
她们这边热火朝天的,不一会儿,炒芝麻那过于犯规的浓郁香味就飘了出来,远远盖过厨房内方才飘着的鸡汤香炖肉香,甚至外头的人跨过半个院子都能闻见。
洒扫的婆子耸动着鼻子走过来:“什么味儿啊这般香!一会儿做多了给老婆子我也尝尝。”
炒芝麻的小婢快人快语:“您省省吧,就这么点供着主子们宴饮用的,若真有做多,我们还不够分呢。”
沈朝盈莞尔,这时候另一婢子炒茶叶的香气又飘了出来,虽然没炒芝麻那么夸张,但众人却没闻过带着股子糖香气的茶味,是以很稀罕,都忍不住向这边张望。
沈朝盈回以一笑,并不避讳,大大方方与他们说奶茶怎么做,又叫那些人不好意思了。
“小娘子拿来做买卖的方子,怎么能叫我们知道了?”一个年长者笑嗔她一眼。
沈朝盈心道,你们主母昨日可是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一个奶茶方子,我至于这般小气么我?
面上依旧温婉:“不妨事,这不是与各位姊妹投缘么?”
有个穿青衣的,圆圆脸特别喜庆,瞧着年纪也小,与阿霁差不多,走过来与她攀谈:“你这做的是什么?”
沈朝盈腌了青梅卤子便去帮小婢一起剥栗子了,此刻抬头笑道:“狮蛮栗糕,我们那边的重阳点心。一会儿做出来了叫姊姊们也尝尝。”
其实这狮蛮栗糕跟春兰秋菊都是宋时才出现点心,她这么说是为了掩饰下耳目罢了。
众婢们见她说话体面气度也不俗,一来一去,便攀谈起来,小厨房比平日热闹多了。
到了快晌午时,门口有了新动静,“五郎今日点了道酥琼叶,你们可能做?”
厨婢们却是犯了难,“甚么酥琼叶的,五郎又点的外头市井吃食罢?”
“香云姊姊,我们哪会这个……”
“我管你?”
“别废话了,赶紧做罢,五郎可闹着午食便要吃上。”那叫做香云的婢子脾气可不怎么好,哼了一声便自顾走了。
其实崔珣不过是提了一嘴罢了,但她自从上次事后,虽求了珣郎君将她调回身边,到底在珣郎君眼里不比秋水得用了,香云心下不甘,更不乐意叫珣郎君失望,又记到她“办事不力”的头上,是以一点小事都对着下面人吹毛求疵。
同为大丫鬟,秋水性子敦厚,也拿她没办法。
“这却如何是好?”那负责崔珣膳食的厨娘拿着锅铲急得打转。
沈朝盈将她们动静尽收眼底。
有人记起她来了:“那位小娘子会不会晓得做法?”
厨娘经人指点后踌躇着过来了,“店家小娘子,你在外头可吃过甚么酥琼叶的?”
语气带了丝期待,叫沈朝盈还真不忍心说“没有”。
沈刚巧她还真吃过,却不是这辈子,不过想来做法应当差不了太多。
她点头笑道:“应当是蜜炙过后的蒸饼薄片一类的吃食,食之松脆香甜,不过具体的做法我也不大清楚,但愿能帮上小娘子忙。”
那厨娘一听做法并不难,眼神一亮:“能帮上能帮上!”
中午则是秋水来提的膳,秋水性子好,那厨娘小小抱怨了一句:“香云姊姊来了,只说要酥琼叶,却又不提酥琼叶是什么,差点耽误了。”
秋水是知道香云一向是欺软怕硬的性子,方才在阿郎面前不敢多问,只打包票,她都要以为她吃过那东西,没想到是欺负厨子来了。
秋水摇摇头笑问:“那你们可做出来了?”
厨娘露出笑容,抚着胸口:“哎呀幸好夫人今日请来做点心的小娘子会这个,琢磨了一下,大致不会错。”
秋水闻言,好奇探头往里张望:“夫人请了外头人来做点心?做重阳宴点心?姓甚名谁?”这可是稀奇事!
厨娘点头,“似乎是她们昨夜在瑄郎君宅邸边上碰见了,夫人尝着手艺不错,姓名我却不清楚,还得问朱樱、萱草她们。”
秋水不用问,听见是长寿坊寻来的,那便是沈记娘子没跑了。
秋水提了膳回去,崔珣正一板一眼写着大字,秋水本不欲打搅他,将食盒先在正房桌上放下,但自有一缕刁钻的炙烤香气顺着空气流动方向溜进了崔珣所在的东耳室,他立马丢了笔:“我饿了!用膳!”
秋水笑着摇摇头,“奴婢去给小郎君打水净手。”
如愿以偿吃上了酥琼叶,酥脆干香,崔珣点头:“今日谁做的饭食,当赏!”
香云看得眼红,撇撇嘴,不就是个破烤饼,也能得赏?
厨房得了崔珣夸,自然也在谢氏跟前落了好,大家都对沈朝盈千恩万谢。
沈朝盈正费劲“抨酥”,摇得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往常这样的活计都是阿翘与阿福两个大力士轮流着来,现在她与两个婢子轮换,甚至还顶不上他们俩之间一人的效率。
闻言,止不住摇头,“要真谢我,什么话也别说,什么赏也别分,有空的赶紧来帮帮我才是正道理。”
众人见她咬牙,深秋的天,还在出汗,可见是真辛苦,忙接了过去。
抨酥她们也会,甚至比沈朝盈自个儿做得还好,便没什么好叮嘱的。
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捣栗子泥。
狮蛮栗糕分两部分,这会子做的是下层的栗糕。先用熟栗子捣泥,再加麝香、糖、蜜揉成团,因着都是夫人女眷,麝香这位材料被沈朝盈给去了。再用模子印出来小小一枚,整齐堆叠于花口浅碟里,直接端上桌就是很好的待客小甜点。
讲究些的则再用紫苏等植物汁子将米粉染成五色,塑成狮子和驯狮人造型,谓之“狮蛮”,供衬进酒,以应节序。①
分别做好底下栗糕与上层狮蛮之后,沈朝盈嘱咐小婢拿去冷藏着定形,一会儿开宴之前再上模具组装。
今日的重头戏有二,这是其一,另一则是春兰秋菊。
春兰秋菊无兰也无菊,原料是石榴、梨肉、橙肉三种秋季水果。
做法倒简单,玉石榴剥籽,梨、橙切成均匀细粒,拿糖霜、紫苏籽渍过的梅卤水,一拌就成。
没有糖霜,糖粒太大则影响口感,沈朝盈便换了蜂蜜去提供甜味儿,做出来后她先自个尝了些碗底剩的。
腌青梅水咸酸,紫苏籽咬碎后会在嘴里迸开一股淡淡的油脂甘香,分明就是古代版的水果沙拉嘛!
上菜的事情不必她张罗,朱樱过来了,沈朝盈觉得这些贵妇们吃饭喝酒赏花必定还得凑些雅趣,便拉着朱樱细细说了几道点心的讲究。
“桂花乃秋之味,另这春兰秋菊嘛,取自屈子《九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玉石榴籽跟雪白梨肉的果色都素浅,近兰花之色,橙肉则金黄,近菊之色……”
沈朝盈看一眼朱樱不时点头模样,笑道,“我可有哪处没给姊姊讲明白的?”
朱樱很是满意——她今日事多忙乱,一忙起来就忘了看顾这边,没想到这小娘子虽年轻,安排得却很是妥当,听说还抽空帮素柰那几个满足了小郎君的要求。
她哪里知道沈朝盈已经有不少去大户人家做席经验了,自己平日又管着一店,人流不止几百,不比她号令手下十几人本领差,熟能生巧耳。
朱樱点头,笑得比她刚来时亲近诚心多了,赞道:“小娘子巧思过人,眼下便好好歇着,饿了便使唤春桃几个小婢,莫拘束,待一会儿事了,我带小娘子去见过娘子再派车送你回去。”
沈朝盈点头道谢。
在小厨房相隔的厢房与厨婢们一同有说有笑地吃了顿丰盛的暮食,都是她们刚刚做席上的菜色,特意多做了些“剩”在锅底的,沈朝盈一壁吃着一壁感慨,怪道说厨房油水多呢,便是烧火小婢也能与主子吃一样好菜。
什么山珍海味,菊花佳酿,今日她都尝了个遍,美哉!
第63章 贵府的螃蟹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 天际格外清爽,瓦蓝天上云大朵而淡淡,阳光明丽, 微风宜人,是很适合出门游玩或赏景的气候。
众女眷一路说笑着步入菊园,放眼望去,入目先是深浅不一的黄, □□有大金玲、棣棠、鹅毛, 白菊则有清新素雅的玉球、玉玲、花盘硕大的喜容。
再往深处走,更有不少造型精致怡丽的异色名品, 紫色的绣球菊与荔枝菊,瓣粉蕊黄的桃花菊,甚至还有两株稀世难得的龙脑菊, 在形形色色的菊花中独占一张高案,五十步外便能闻见那芬烈香气。
易氏惊讶道:“此花得深浅二色, 香气甚似龙脑, 莫非是小银台?”
易氏之夫乃是京中素以爱菊著称的何太傅,她这话虽是问句, 实则已是笃定,才会这般惊喜不已。
谢氏微笑:“何夫人好眼力。”
众人纷纷赞道,“此花花形甚美,堪称最佳。”“花与香色俱贵也。”
谢氏再笑一下, 并不过于喜悦。毕竟这菊园是她提前一月就开始精心打理的, 绝不可能出错。她瞧着温婉,内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 否则也不能欣赏沈朝盈性子,至少放今日任何一位贵妇身上对方都不能理解。
此时此刻, 她正挂心着今日的重阳宴。
邀请了这么多高门女眷,其中自然少不了场面上的来往,是以绝对不能丢丑。
这时她又有些后悔起来,自己昨夜怎么一时冲动,就将这么大件事交给了个陌生小娘子呢?
但如今忐忑也无用了。
宴席便设在菊园内的沧浪亭,一路走来,众人腿脚也累了,刚好在此处坐下歇脚。
落座后,先是各色干果、鲜果、蜜饯盘上来。
坐在亭中,一面是菊园风景,一面是湖光水色,微风漾漾,望之怡然。
谢氏与客闲聊片刻,引首吩咐婢女传宴。
事已至此,这会子她又开始期待起昨夜结识的小娘子会给她带来何样的惊喜了。
宴前点心宴后茶,最先上来的两道点心一黄一白,朱樱介绍这是“春兰秋菊”与“茉莉脂油糕”。
其中茉莉脂油糕用的是茉莉花形状的模子,又有一股子淡淡茉莉花香与酒酿香,融合得很好,并不互相挤压,很受夫人们喜欢,“这道小点倒是精致,如玉如脂,花香盈鼻。”
也有夫人好奇,“茉莉糕闻着有股茉莉香气,倒是名副其实,春兰秋菊可有什么说法?”
另一人附和:“瞧着也不过是石榴、橙肉果子,无甚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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