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卫明诚沉吟一下,又说,“那边还有酸梅汤和绿豆汤,你想喝什么?”
“北冰洋!”谢茉眼含光亮地看着他,“当然是北冰洋了。”
她接过玻璃瓶,笑盈盈地对卫明诚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一笑,澄澈不然凡俗埃尘浊气的眼瞳,似蕴藏着春水里的一蒿天光。
卫明诚不禁怔住。
旋即,他垂下眼,珍重地将这笑放进心里,而后眸含淡笑看向正兴致勃勃研究着瓶身的谢茉。
电影即将开场,两人按照票上的号码找到座位。
待两人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两个座位坐下,谢茉忍不住再次感叹,周阿姨是懂搞对象的。
第022章
待电影开场, 谢茉逡视一遭四周,发现两人旁边的位子和前方两个座位都是空的。
她不相信全是巧合。
两人所坐的座位仿似自成一方小天地,游离于人群外, 独匿在昏暗里。
谢茉以为相亲那天周阿姨借车赠票的举动已足够套路,但直到方才她和卫明诚落座全电影院最隐蔽的角落, 她才恍然意识到她还是过于小瞧她周阿姨了, 谢茉睃一圈这方略显局促的小天地, 原来周阿姨的千层套路,真正的底遽然在这里,大大震惊了她这个现代来人。
果然还得是阿姨,埋下的套路比她脑洞还深。
她佩服至极。
“周阿姨费心了。”谢茉禁不住喟叹。
卫明诚一怔, 反应片刻从喉咙里滚了一声笑。
他们看的这场电影是《红灯记》,剧情简单,无法与后世精彩的构思和复杂的主题探讨相媲美, 电影屏幕还不时跳动白点, 周遭各类窸窸窣窣的响动也很影响观感, 过了二十来分钟, 谢茉的好奇和新鲜劲便耗尽了。
她抬手将电影票凑至眼前,借助微弱的光线研究起这张单薄的小纸片。它正面印着电影院名称, 座位票, 底线还有两行小字, 即“票经售出概不退换, 每票一人撕破作废”, 和后世不同的是,现今的票还会在座位号旁边标注“甲票”或“乙票”的字样, 这里的“甲票”代表前8排的座位,“乙票”则是八排以外, 把翻到背面,则印了电影开场的具体时间。
看完后,谢茉将它夹进书本里,妥善收好。这张电影票她要永久收藏,古早的电影票本身已值得几年,更遑论它还承载了她在这个时空的第一次电影之旅。
谢茉分了回神,等再抬头看屏幕时,故事场景早已转换,她侧身凑近卫明诚耳畔,压低声问道:“演到哪里了?”
温热的吐息轻轻挠上他耳垂,他跟弹簧回弹似的骤然扭过脸,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谢茉一脸懵懂。
显然还未察觉她刚才无意间对人做了什么好事。
卫明诚压下眼睫,拢住瞳仁里翻滚的情绪,声线平稳地回答:“没事。”
不等他讲解剧情进展,就听一声怒喝从前方传来,谢茉循声望去。
她转得急,连带飘起的马尾扫过卫明诚的脸颊耳鼻,留下轻轻幽幽的馨香,萦绕在他鼻端,绵绵不绝。
谢茉弄清是电影人物在发脾气后,就偏转回来,却突然发现,卫明诚的呼吸声似乎有些粗重。
“很热吗?”谢茉问,“你呼吸都重了。”
黑暗中,卫明诚喉结滚了滚,挤出个字来:“……嗯。”说着,他抬手解了一粒衬衫纽扣。
这么些人挤在一间不透气的屋子里确实闷热,不过他们俩在最后一排,半敞开的后门时不时吹来丝丝凉风,她倒没觉得太热,兴许是军人体质好,火力更旺。
于是,谢茉提议:“要不咱们现在就离场吧,哎,咱们这里的视野本也不佳,探头看得也累。”
卫明诚沉默两息,简短应了声:“好。”
一从暗处出来,谢茉便长吁口气,侧脸就瞧见卫明诚正“咕嘟、咕嘟”一口气将一整瓶汽水喝干,忍不住笑说:“大热天的确不该进电影院,空……”她险险住口,把那个“调”字赶紧从嘴边卷回去嚼碎咽下,补救道,“空气不流通,又热又闷。”
卫明诚:“抱歉,考虑不够周到。”
谢茉摆手笑道:“我还好,没感觉多热,倒是你明明很热却不说,凭白遭罪。”
卫明诚眼神几不可察地凝了凝,说:“还好。”
谢茉知道他们部队有极端天气拉练的项目,战场环境更是恶劣,因而未再围绕这个话题打转,而是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吃饭去吧。”
见卫明诚没有异议,谢茉笑吟吟说:“先说好,这一顿由我请,你别和我抢这机会,总得让我这个靖市人尽尽地主之谊。”
卫明诚笑着颔首。
“西餐吃吗?”谢茉询问。
卫明诚说:“可以。”
西餐厅和复古电影里的场景类似,小方桌,格子布,相对而放的张把椅子。两人坐下翻看菜单后跟服务生点了牛排、罗宋汤、烤肠、面包片、马车夫沙拉和冰淇淋,饮料要了壶锡兰红茶。
红茶最先上,服务生放下时提醒:“茶有些烫,请留心。”
谢茉点点致谢,帮忙把茶杯摆到自己和卫明诚面前,又空悬胳膊去提茶壶,哪知道上臂绵软不说,小臂也陡然泛酸,握着茶壶把柄的手一晃就要歪倒。
电光火石间,卫明诚伸手握住滚烫的茶壶壶身,带着她把茶壶放回桌面,这一连续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一切来得太迅疾,谢茉反应过来时,卫明诚已反手握上茶壶把手斟满两人的茶杯。
“你没事吧?翻开手掌我看看。”谢茉焦灼地朝卫明诚说。
“没事。”卫明诚摊开手掌。
谢茉仔细查看了几遍,好在皮肤只略红了些,未起泡,也未红肿,她高吊起的心回落,刚才若是歪倒了,渐出的热茶必然会烫将她手背烫出水泡来。
她长嘘口气,站起身去问服务员要了杯冰水,回来递给卫明诚:“捧一会儿。”
迟疑般地停顿了一下,卫明诚低低道:“嗯,谢谢。”只是烫了一下而已,他掌心皮厚,其实并无妨碍,不需要她这般关照……可他却不想反抗。
冷锐峻拔的眉眼不自觉温软了几分。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茉清澈透亮的眼睛,直视着卫明诚:“谢谢你的舍己为人,卫明诚同志。”
四目相视。
这会儿的卫明诚不躲不闪回视谢茉,语声带笑:“也谢谢你不迁怒于人,谢茉同志。”
相视一笑。
垂眸,谢茉瞟一眼他搭在桌沿的手。
她其实已意识到他根本不需要这杯冰水,可他还是毫无反驳地接受,并真心实意道谢,而不是像一些所谓直男真汉子那样,直接拒绝,之后鼓吹自己的过人之处,反衬得人大惊小怪。
卫明诚非常知情识趣。
谢茉觉得,跟他一起生活,日子该是很有滋味。
卫明诚不知道为什么,谢茉这一眼里盛载的笑格外柔软好看。他别开眼,转了转手里的冰凉的杯子,问:“胳膊是因为早晨练习防身术?”
闻言,谢茉下意识地轻甩了下胳膊:“练习完只是使不上劲,下午就开始酸疼了。”
卫明诚沉吟:“那是因为相应部位的肌肉平日里少用得到。”
“嗯。”谢茉叹气,“虽然每天骑车上下班,但到底还是缺乏锻炼。”
卫明诚问:“那还要继续练习吗?”
谢茉不服气哼道:“当然,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的苦我不是白吃了。”
卫明诚低笑道:“那你……加油。”
谢茉斜他一眼,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菜逐个上来,两人暂停交谈,专心用餐。
怎么说呢,味儿还行吧,毕竟在物资匮乏的时代,有牛肉有烤肠已是十分难得,更别提相对西式的烹饪手法,能吃到也就别无所求了。
谢茉那着小汤匙挖冰淇淋,入口绵密即化,对她味觉造成爆炸性的冲击,这是穿来后的第一口甜品,感动得落泪。
接连享受三口后,她才留意到卫明诚手边的小汤匙仍躺在原地,稍愣之后问:“特别好吃,你怎么不动?”
卫明诚啜了口茶,说:“我不爱吃。”
谢茉狐疑:“嗯?”
不会是见她喜欢,想全留给她吧,不必要啊,又不限购如果她没吃够完全可以再叫一份,独享会令美食的风味大打折扣。
卫明诚解释:“我自来就不爱吃。”
谢茉颔首表示知道了。
从将才卫明诚优雅自若的就餐礼仪,便可知他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家境必不一般,想想也是,他表现出的谈吐修养又怎么会是普通家庭能教养得出的,定是自幼熏陶所致。
兴许是她眼中意味太**明诚似踌躇了一瞬,继而斟酌着说:“我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西餐厅,那时家里不缺各类糖果,对甜食便没特别偏好,长大后更不惦记了。”
比冰淇淋更吸引小孩子的糖果只能是进口的高级货,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门路和相应地位。
谢茉有所猜测。
周阿姨在介绍卫明诚的家庭时只说,他妈妈离世,爸爸在京里某政府部门任主任,已再婚生子,而他早些年和家里闹矛盾,于是离家参了军,到李老爷子身边当了两年勤务兵,后下放连队,屡屡立功,短短几年成为军区最年轻的营长。
周阿姨提供的信息还是太简略了。
不过也不重要,关键的是卫明诚这个人。
谢茉踟躇着说:“……阿姨她偏爱西餐?”
卫明诚自己主动提到母亲,或许想倾诉些什么。
“嗯。”顿了顿,卫明诚说,“她生前最后一件事就是去常光顾的那家西餐厅,点了一遍她跟我都爱吃的几道菜。”
然后她漫步到河边,跨上石桥护栏,一跃而下。
他曾在母亲的日记里读到,她厌恶这污糟的世间,厌恶被这世间污糟的自己,或许只有清凌凌的水才能涤去一二污秽。
卫明诚耷着眼,汹涌的情绪深埋在眼睑之下。
谢茉放下勺子,讷讷:“抱歉,我是不是触动你……我不该提议来吃西餐。”
“没关系。”卫明诚闻声抬眸,温和笑笑,“很多年了,我早就放下来。”
其实,这是自母亲去世后,卫明诚第一次来西餐厅。谢茉提议时,他内心短暂挣扎踌躇后,仍是点头同意了。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想,他总要向前生活。
卫明诚放下茶杯,低眼道:“我很小的时候,又倔强又顽皮,有一次切牛排时突然来了脾气,甩下刀叉,问母亲用筷子岂不是更方便,因此不顾她皱眉,故意招来服务生要筷子,那时候刚接触外面世界,又自认非凡,行事或说话必要不流于俗,才能显出自己的独一无二来。”
谢茉静静地倾听着。
“母亲任我胡来,只让我仔细观察周围投过来的目光,看些讥诮、不解、好笑、轻蔑、宽容等等的眼神,惊懵了我。时候母亲只对我说,想要独显于世,便要先有一颗经受得住千锤百炼的心脏。”
卫明诚的声音始终平和,甚至是娓娓的,但谢茉还是从中听出了黯然。
她可以感同身受。
因为奶奶离开人世时,她也曾彻骨的悲痛,且直到现在这股悲痛湮埋在她心底,不去不散。
因此,她清楚,他现在不需要任何安慰。
这个铁血战士也有细腻的情感和颓败的情绪,而他刚才朝她打开了窥视他真实内心的一条缝隙。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又重重摁了两下。
这一刻,卫明诚能感受到,她理解甚至通感了他的情绪。
她的拍抚是对他缅怀之心的理解和抚慰,也是对他昂首前行的信任和鼓励。
卫明诚凝目定定注视着谢茉,半晌儿移眸,表情松了松说:“现在却是泯然于众了。”
谢茉扬眉,不赞同道:“你还泯然于众?你知道你的履历闪瞎多少人眼吗?你知道周阿姨怎么夸你的吗?说你是人中红龙凤……”
瞧见卫明诚越笑越深的眼睛,谢茉不确定质疑道:“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夸你呢?”
卫明诚眼中满载的笑意终于化为低低的笑声。
谢茉气哼哼,算了几天特殊,就不和他计较了,但她可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就说:“你欠我一次。”
卫明诚没问,将笑意重新压回眼里,弯唇保证道:“好。”
这个“好”字他应得甘心情愿。
她不知道的是,她递来的眼神,伸出的手,说到的俏皮话,正一点点抚慰着他冷寂的心。
***
谢茉一进客厅,便见章明月正抱臂坐在沙发里,拧着眉沉思。
“妈,怎么了?”谢茉放下挎包,坐到她旁边。
章明月扭过身,先问了问谢茉今日工作行程等,听见她和卫明诚一起看了电影还共进了晚餐,挑眉翘了翘唇未多评说,而是停顿少顷,说道:“不久前我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
谢茉忙问:“怎么样,有进展吗?”
章明月端肃着脸,看向谢茉:“那三个混混招了,确实有人指使他们在那条巷子堵你,不过指使他们的人并不是赵新路,现在公安正在抓人,抓回公安局审问过后才能知道这背后还藏没藏人。”
“至于那三个混混具体的供词,那边的钱局长忙着去抓人还没来得及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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