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诚举筷子的手一顿,即刻若无其事般说:“落枕了。”
“枕头太软了?用小麦秆就不错,我睡了这么多年都没问题。”陈钢又笑他,“你小子,以前什么艰苦恶劣的环境没睡过,结婚了还娇气起来了。”
其他人凑趣说笑。
“这是卫营长婚后日子美满,您羡慕啊,赶明儿遇着嫂子,我跟嫂子好好唠唠。”
“光棍是不能跟有家室的比。”
卫明诚晏然自若,任他们说。
训练士兵是大事,插科打诨几句,众人便投入正事。一顿饭吃完,计划也讨论出个大概,陈钢先一步站起来,总结了几句。
“散场。”陈钢一挥手,顺势要给边上的卫明诚提起外套。
岂料,他手还没碰上呢,卫明诚已反应迅捷地抓上外套离桌。
“嘿,你这衣服镶金嵌玉啊,我还碰不得了。”陈钢叉腰。
卫明诚朝他敬了个军礼:“我去写计划书,明早交给你。咱们争取下周彻底定下来。”
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
陈钢伸指点着他远去的背影,跟余下的人说:“你们瞅瞅,瞅瞅,这哪像落枕,你看他精神焕发的。”
“他这么年轻,正是精神充沛的时候。”
边走边聊。陈钢到底不甘心,伸出右手朝前晃了晃,说:“我这只捏筷子的手哪里脏了?”
“……我检查检查。嗯,没菜汤。”
“政委手握笔的,茧子还没卫营长的厚。”
“哟,这指甲盖可真黄,老烟枪。”
“去去去。”陈钢抽回手,举起来端详两眼,依旧想不通。
老同志的思路还是不够开阔,哪里能想到年轻营长制服衣领下藏着一朵不愿示人的娇花。
***
谢茉故意找了两回茬,都被卫明诚甘之如饴地吃下,谢茉于是高抬贵手,决定放他一马。
来到李万里与林春芳相亲这天,谢茉已养好精气神,以最饱满的状态见证了一对小情侣的牵手。
晌午,谢茉便功成身退回家了。
李万里带林春芳去了县里,为表感谢,林家其他人本想请谢茉家去吃饭,被她直言谢绝。
林家人对李万里是满意的,林春芳她妈更是一眼相中。
李万里英眉朗目四方脸,正是这个年代钟情的长相,且他因职业的缘故,常年跟在领导后头,见识广,谈吐大方,还会来事,是个在场面上摆布得开的人。一般的乡镇小伙子,可没他这条件。再有家事的加成,林家人当然想将人朝自家拉,话里话外都透着股今年办婚礼的意思。
临别,林春芳妈妈喜的跟什么似的,拉住谢茉的手朗声说道:“回头婶子一定给你送两双谢媒鞋。”
谢茉含笑应下。
回到家,谢茉吃了一碗卫明诚调制的凉面,给他比完大拇指后,一面喝茶消食,一面给卫明诚讲这场相亲。
“李驾驶员和春芳本就彼此有意,这回主要是林家人相看李驾驶员。”谢茉啜了口茶,“坐在一块聊了聊,春芳父母兄嫂对李驾驶员都挺满意的。”
卫明诚笑道:“你没给李驾驶员说好话了?”
“哪能呢。”谢茉嗔他,“我可是不偏不倚,实事求是的。”
说着,她忽然笑起来:“李驾驶员一个人,要应付林家七八口人盘问,他虽然能言善道,额头上汗也哗哗流。”
“嗯……也有可能是热的。”
当时谢茉便不由地想到《倚天屠龙记》很经典的一个场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
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卫明诚对她的促狭报以低笑。
说笑一阵,谢茉问:“晚上咱们吃什么?”今天的菜是卫明诚一早去农贸市场买的,她那时候正忙着挑衣服出门,李驾驶员娶媳妇心切,还在早饭桌上,他就急吼吼来接人了。
卫明诚也没卖关子:“你前天不说想自己包饺子吃吗,今儿就包豆角猪肉饺子可行?”
谢茉又惊又喜:“那可太行啦。”
一方面她真的馋饺子了,另一方面她随口一句话被他放心上,且极力满足,哪有不高兴的。
一下午,俩人合力包了六七十个饺子。
看着排排站的圆润饺子,谢茉扭脸征求卫明诚意见:“待会给沈老师傅送盒饺子怎么样?”
去供销社买礼送去显得敷衍不用心,况且沈老师傅压根不缺那些。至于让人从大城市捎带新鲜玩意,又太郑重,失了常来常往的味儿,自家做的吃食最合适,亲近又热络。
卫明诚果然明白她的思虑,说:“那我现在就去生火,也能赶饭点前送去。”
谢茉笑得很甜:“好~”
把饺子放在铝制饭盒里,搁在往兜里挂在车把上,谢茉朝卫明诚挥挥手,蹬上脚踏。
落日余晖,河边柳条招展,谢茉贪图美景凉风,便选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
从河道拐入小路,路过一片麦场。一个个草垛跟蘑菇似的,谢茉正瞧得兴致勃勃,忽听一道略耳熟的女声,似乎在挣扎求救。
谢茉心下一个咯噔,不敢耽搁,朝发声处疾驰。
第091章
麦场位于河道与住宅区中间, 日暮时分,家家户户不是忙着做饭,便是正用晚饭, 周遭除却谢茉,再无其他人影出没。
一座座草垛堆成小山状, 错落排布, 谢茉穿梭其中, 虽辨出发声处,但一时半会难以定位精确事发地。
放缓车速,竭力放轻喘息,静听方位。
稀稀疏疏的风卷杂草声里掺着嘈嘈切切异响。
谢茉浑身紧绷, 心跳到嗓子眼。
“咚”地一声沉闷声响自斜后方传来。
谢茉心里一颤,高喊:“谁在那里?!干嘛呢?!”
“救命!救救……唔……”尖利的一嗓子,戛然而止。
谢茉即刻循声掉头。
拐过两座草垛, 就见一身形高大的男人压在一道纤瘦身子上牢牢钳制住女人的双腿, 一双大手一只紧紧攥住女人两只手腕, 一只死死捂在女人嘴上阻止她喊叫。
是田红梅!
田红梅眼中蓄泪, 不断挣扎,在瞧见谢茉的当口突地迸发光彩。
谢茉双眼因惊愕瞪圆。
男人格外机警, 察觉田红梅状态改变, 正待转头。
谢茉当机立断, 跳下自行车, 抄起饭盒就朝男人后脑砸。
不知是因为紧张, 还是因为用力太过,谢茉指尖疼得发麻, 可却丝毫没伤到男人。
男人腾地扭过头,神色仓皇凶狠, 颇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
谢茉指甲紧扣掌心,一颗心“噗通噗通”在胸腔横冲直撞,几欲蹦出嗓子眼,可面上却不露分毫,反一脸严肃地沉声诘问——
“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一打眼,谢茉便瞧出男人身份。
男人短发平头,面皮黝黑,军绿短袖下肌肉紧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属于军人的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男人如狼一般的眼神,因谢茉这句高呵刹那凝结,钳制田红梅的手脚不由地僵住。
田红梅趁机手脚并爬地挣脱男人的钳制,缩到一旁,瞪大惊惧的眼眸,喘着粗气。
男人敛神,下意识就要去伸手拉扯田红梅。
见状,谢茉心头一凛,立时断喝:“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吗?!趁现在尚可挽回,我劝你悬崖勒马!”
“不然后果怎样,你该清楚!”
男人狠狠盯向谢茉,神情急速变换,冷恻恻、阴森森、呆愣愣、惶然悲凉……最终,他颓丧地垂下胳膊,转脸,急切又痛苦地看向田红梅:“红梅,我……”
田红梅听见他的声音,不受控地朝后瑟缩了一下,随后羞愤上涌,站起身冲向男人,挥手就是一巴掌:“王大江,你混蛋!”
声音狠厉,却因哭腔带着微颤。
男人生受了这一巴掌,精健的身体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向后踉跄两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难以置信将才自己的作为,语无论次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只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可你不理我……红梅,我……”
田红梅低吼:“不要叫我的名字!我恶心!”
“红梅……”男人无意识伸手,满目焦切,“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情难自禁……”
田红梅应激似的闪躲,胸口剧烈起伏,濒临崩溃,尖声怒吼:“滚!”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谢茉担心男人再次被刺激得丧失理智,她虽跟卫明诚练了几招防身术,但与男人这样的军人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再添上田红梅也无济于事,谢茉只能深吸一口气,劝解王大江。
“田红梅同志现在情绪激动,听不进任何解释,不如你先离开,待她冷静下来,你们再谈。”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或高或低的笑谈,听着像是朝这方向来。
王大江攒起的劲一下子溃散崩塌。
深深注视了田红梅几秒,王大江终于一脸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田红梅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皮筋,见王大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啪”地一声断了,谢茉来不及伸手,她已身形虚软,瘫坐到地上。
“你没事吧?”谢茉上前靠近。
田红梅面无人色,双眼空洞无神,一副被吓傻的模样,根本没反应过来。
齐耳头发凌乱,毛毛躁躁四处支棱,碎花衬衣皱皱巴巴,占满尘土,领口甚至崩开三粒扣子,露出锁骨肩膀,隐隐可以窥见小背心掩盖下的雪白波峰。
谢茉到底不忍,伸手指了指领口,对田红梅说:“你扣子开了。”
这回田红梅回神,目光怔然反应片时,才开始手忙脚乱整理自己,嘴唇咬得死白,眼眶却通通红。
谢茉抿了抿唇,正要说点什么,一位用麻绳将柴火捆缚住背在身后的中年妇女领着个七八岁小男孩路过,满眼心疼地看了看横在地上的自行车,又瞅了瞅谢茉和田红梅,疑惑开口:“骑车摔了?”
谢茉微怔,点头。
“哎呦,那还不快把自行车扶起来,这车崭崭新,快检查检查可别磕碰坏咯。”
“咋那么不小心。”
这年头在很多人眼里,自行车就是要比人要紧,有些人买了自行车不会骑都舍不得用崭新的自行车学,怕磕碰坏了。
谢茉怕节外生枝,道了声谢,便弯身把自行车扶起来插好。
车身完好,不过蹭掉一小块油漆。
谢茉不在意,中年妇女却心疼不已,又对付几句,中年妇女略关心田红梅一声,就带着孩子家去了。
经过这个插曲,田红梅苍白如纸的面上填了些血色,瞪着中年妇女离开的方向,小声哼哼:“这车再金贵,能比我金贵?”
谢茉忍不住弯唇。
田红梅站起来,一边拍身上尘土,一边说:“你自行车坏没坏?我赔你。”
“不用。”谢茉问,“你去哪里?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铝饭盒放在网兜里,她砸人时震开大半,露出里头饱满的饺子,谢茉将饭盒盖严实,挂到车把。
“那……”田红梅轻咳一声,说,“你载我去姑姑家吧。”
神态中掩不住流出一丝依赖。
谢茉心头一软,瞥一眼田红梅应下:“好。”今儿这饺子送不成了,再找机会吧。
天空舒朗,火烧云染上一圈毛毛的黑金边儿,四野由于人烟稀疏显得特别开旷,自行车穿行其间,河道两旁的树姿态昂扬,堂而皇之地迎风拂水,粼粼河面一片灿亮,碎金铺陈似的,给这夏日傍晚平添一分温柔。
谢茉心口闷着的那缕难以名状的情绪慢慢随之消散。
忽地,身后传来田红梅略不自然的声音:“我没想到会是你……谢谢你。”
谢茉收回散漫目光,隆回眼睑,顿了顿,回她:“今天不管是谁,我都会救的,跟是谁无关,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好一会儿,田红梅才“嗯”了一声。
谢茉并不想去探究田红梅跟那个叫王大江的男人什么关系,又是怎样和人去僻静的麦场,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像她刚刚所说,她之所以救人,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良知。因而对田红梅隐私,她没兴趣。
更遑论俩人关系生疏,甚至多多少少有点龃龉,她多问也不恰当。
可她没问,田红梅却自己开口了。
“王大江追我很久了,我一直没答应,他平时送我东西我从不收,都拒绝了。这回我从镇上办完事寻思去姑姑家,想顺便看看河景就选了这条道,路过麦场时,他撵上来,说他快专业了想跟我说说话,经不住他请求,我一心软就同意了。我又一次拒绝了他,谁知道他竟……”
田红梅越说越激愤,停顿好半晌,又喃喃:“他说我勾三搭四,不检点……我没有的,我不是坏女人……”
谢茉的话随风飘进田红梅耳朵里:“既然问心无愧,何必在意他说什么。”
“嗯,你说得对。”田红梅心底蓦地涌上一腔酸楚。
心神转到眼前这人身上,方才就是这个身形纤柔的救了她,不退不缩,不惊不惧,三言两语把王大江支走。
一股股懊丧、愧疚、羞耻、信赖等等情绪从心窝里滋生,糅杂在一处,发酵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从眼眶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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