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府中宫女诞下一子,取名慕孟。可这宫女却是个福薄的,慕合泽初登大宝,宫女便冲撞了太后,被关进了冷宫。
慕合泽轻阖上眼,“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世人哪里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宫女,彼时的他念及自身,宫女不过他给王妃安的新身份罢了,可惜那女人不禁事,被吓得疯癫了。
别人的孩子养着,自己的孩子别人养着。
慕合泽握着沈怿的手不自觉重了点,想当年困于局势,本就不足月的孩子寄人篱下,三朝作百日。他叹了口气,拉下帐幕,从身侧暗格取出一卷玉轴圣旨。
沈怿心下大惊,慕合泽却好像怕他逃避一般,死死拽着他的手,竟然拽得沈怿手指发疼。
帐幕掩映下,慕合泽的声音低而沉,“从玉,你远比盛儿更合适,当年之事,齐渊之亦是知情,他应理解我的苦心,还有沈素、平亲王,你若愿意……”
沈怿一言不发,慕合泽忽而一笑,“看样子是不愿了。”他抚摸沈怿的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可若不是好东西,亘古至今,又怎么有这么多人弑父弑兄也争着抢着要呢?”
他话说得长了,有些气喘起来。
慕合泽不是不知道沈怿的性子。可他虽为帝王亦不能免俗,为人父母,把自认为好的强加给孩子,总不过一句“人之常情”罢了。
皇帝看着沈怿,他眼里透出一点难言的光,“你不想要,盛儿却想要得紧。”
沈怿想那便传位于慕盛,可沈怿却只能缄默。
好在慕合泽只稍作停顿,便接着道:“他生就一颗猜忌之心,哪怕自幼被立为太子也没能少去半点,而你有不逊于任何人的才华。”
沈怿哪怕再擅言辞,此时也一句话说不出口,只木头似的站在皇帝塌前。
鼻腔眼睛被药味刺激得发热,脑子也一阵阵发晕,偏偏他又十足清醒。
慕合泽中毒已有两月之久,对外只说是偶感恶疾,而两月间朝堂局势变幻莫测,边关战乱频频,正值多事之秋。他怎么说也不算名正言顺,何况他本就无意于此。
而到时战火四起,不过是山河破碎。
沈怿摇头,“殿下有经世之才。”
慕盛自小便是当未来君主培养的,沈怿的话不假,慕合泽把圣旨塞到沈怿手中,“他自小学习帝王之道,自然是个合格的继承者,更遑论他一颗铁石心肠,确实是帝位上的好料子。”
慕合泽轻拍沈怿手背,病中见老的皇帝掌心温度灼人,“好孩子,但我想让你有选择。”
沈怿紧抿着唇像拿了烫手山芋,慕合泽笑,他不甚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沈怿,唇角牵起温柔笑意,“怿,悦也,我想你是懂的,我也希望你同你的名字一样。”
他的目光像是透过沈怿看见其他人,浑浊的眼里可见零星轻快笑意,竟依稀有年轻时潇洒闲王的影子。
“‘益’如何?从皿,才华横溢。”
“不若‘怿’,悦也,予他欢喜。”
沈怿心跳越发快了,他绷着脸,垂着的视线抬起看向慕合泽的面容,沈怿张了张口,“……陛下。”
慕合泽只望着他安抚地笑了笑,沈怿便瞬间心里酸涩难言,慕合泽再看一眼窗外春色,他摆手示意,沈怿步伐沉重出了寝殿。
紫宸宫外竟已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身后传来王公公传召文武百官的声音。沈怿袖子里揣着圣旨,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走进偏殿,他对紫宸殿布局算是熟悉,径直进了间无人的屋子反插上门。
慕合泽一席话,沈怿只当没听过,一应安排他只作不知,手上这烫手山芋他更没有打开看一眼的想法,他只想尽快处理了,他便依旧做他沈怿。
铜制烛台上燃着蜡烛,在门窗紧闭的室内散发着暖黄的光,烛台上蜡泪堆积,亮过一个又一个昼夜。
沈怿快步过去堪堪取出圣旨对上蜡烛火焰,插上的雕花木门被人猛地踹开,整架烛台上火苗齐齐晃动。
沈怿一惊回过头去,来人身形高大,背着光看不分明,沈怿却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可他一动不动,慕盛阴沉着脸走近,一双凤眼气势逼人,他劈手夺过沈怿手上卷轴,重重砸向沈怿。
玉轴圣旨打在沈怿身上掉了下去,金玉相撞声盈耳,沈怿腰间系着的白玉环佩也跟着碎成几块坠在地上。沈怿跪了下去,明黄色绫锦在他身前铺开,祥云瑞鹤的暗纹上只一枚鲜红如血的印章。
竟然是一道盖了章的空白圣旨。
慕盛错愕,沈怿心里微松一口气,他俯身在地,手指慢吞吞捡起碎掉的环佩握着,言辞恳切道:“殿下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①。臣有个不情之请,此诏书请殿下让臣执笔,臣信殿下,必是一代明君。”
方才一出,两人心照不宣揭过,慕盛弯腰扶起沈怿,“你写便是,还跪着作甚。”
碎玉硌疼掌心,沈怿道:“谢殿下。”他垂着眼睛把碎玉装进杂毛小鸭子的荷包里。
慕盛看他动作顿了下,“这玉倒是可惜了,改日我寻块好的送你。”
若从前,他会说出环佩是夫人所赠,可如今,沈怿默了默,出口又只三字,“谢殿下。”
慕盛蹙起眉头正欲说话,响彻宫闱的丧钟长鸣,他同沈怿对视一眼,下意识往外奔去。
沈怿动作更快,已不自觉红了眼眶,却让慕盛拽住胳膊拉得一个踉跄,慕盛示意还在地上铺着的空白圣旨,他声音冷肃,“去写,而后宣读诏书。”
第58章
如此种种,沈怿心中作何感想不知。
只那日碎玉割破了手,等命妇跪别先皇时,齐眉进宫看见的是瘸腿的沈怿,他已着孝服结结实实跪了不知多久。
在和齐眉相见时,捧着碎掉的环佩,满是歉疚。
齐眉拉过他的手说没关系,说于她而言,沈怿就是玉。
是她捡到的宝玉。
而朝堂风平浪静已是夏旬。
南凉疫情得到缓解,漠北战事虽还未平定,却接连捷报,只镇国将军身受重伤,再不能前线作战。其子齐鸿率轻兵夜袭敌营,取敌军首级,屡有奇计,退敌千里,齐小将军威名远扬漠北。
深秋时候,战事告一段落,齐渊之携妻进京述职,齐鸿护送。
齐父征战多年本就一身伤病,这次又伤得重,可谓是死里逃生,勉强留下一命。
慕盛继位后改年号“永安”,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皆知沈怿是永安帝面前最大的红人。
其父官居丞相,三朝元老,而妻族本就显赫,如今齐家父子也算得胜还朝,又得永安帝好一番封赏。
沈怿一时风头无两,只可惜这位文武百官争先巴结的大红人,据说是自幼体弱,到如今许是公事繁忙,似乎越发病弱了,不是着凉就是中暑,时不时就告病在家。
齐鸿带回了秦丞相府的房契交于陛下,从此秦府作皇家寺庙,数亩桃林秦相手植。
虽秦老相爷遗愿难全,此后年年桃花,却是举京共赏,也算是了了遗女心结。
齐鸿没有在京都多留,哪怕苏辞烧书,成亲在即,他也只是告罪回了边疆。
少年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眉眼添了些许漠北风霜,俊俏脸颊上甚至有长长一道伤疤,可他浑不在意。
齐眉同齐鸿一母双胎,哪里会不知道他心中所向,齐眉只忍不住问了一句,“不多留几天吗?”
石榴叶子已成深绿,零星挂着几个红透了的果子,齐鸿随手摘下一个在手里抛着。
比之齐眉,齐鸿面容更肖似母亲秦氏,是偏秀美的样貌,可他性子却是和长相截然不同。
齐鸿爽朗一笑,话语间依如往日神采飞扬,“不了,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日便可兵至青水郡外。”
于是齐鸿远赴边疆。
无事一身轻,齐父齐母居京都颐养天年,又有齐眉沈怿承欢膝下,老夫老妻平日里煮茶作画,抚琴吹箫,真真是琴瑟和鸣。
齐眉觉得,如今这般,已然极好。
她从水仙手里接过托盘进了书房,永安帝爱用沈怿,案牍劳形,沈怿确实是有些忙碌在。
齐眉“笃笃笃”叩门,沈怿视线看过来,齐眉狡黠一笑,她把托盘举至额前,姿态做作走过去,笑盈盈说:“夫君劳累,妾特意做了吃食犒劳夫君。”
沈怿手中的笔停在半空,他神色古怪看齐眉表演,眼睛却又忍不住露出些笑意。
他正欲站起来,齐眉娇滴滴开口,“夫君勿要起身。”
沈怿长眉微挑又坐了回去,他忍笑开口,“敢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齐眉已经走近,她抿了下娇艳的唇瓣,又把托盘再往头顶举了举,露出一双满是打趣的眼,女子娇柔着声音说话都拐弯,却又忍不住泄出笑音,“举案齐眉呀~”
沈怿好听的笑音直钻进齐眉耳朵,齐眉把托盘往书案上一搁,她绕到书案后自然而然卧进沈怿怀里坐着。
沈怿早放下了笔,甚至桌上公文都收了起来,他习惯性亲了亲齐眉,这回却还亲到眉毛上去,他声音低低,“明日晨起,我帮你画眉。”
齐眉搂住沈怿脖子撒娇,“你还要忙多久啊?”
沈怿笑,他轻松抱着齐眉站了起来,视线却不自觉停在齐眉水润的唇上,“东西都收起来了,夫人说呢?”
齐眉连忙劝阻,“先别……”
沈怿难得抢话,“回房,我服侍夫人宽衣洗漱。”
齐眉水汪汪的眼睛瞪沈怿,她示意桌上,“坐下,先把夜宵吃了。”
沈怿眉眼温柔,“做的什么?”
齐眉哼一声,“你自己看!”沈怿明知道她行程,她刚回来哪能来得及做什么吃食。
所以,沈怿分明故意的。
果然,沈怿笑了起来,他又坐下,还给齐眉调整了舒服的姿势,“我猜是秋藕排骨汤。”
齐眉讶异,“闻到味了?”
天气凉起来,食物装在陶罐里,齐眉倒真没闻出来是什么。
沈怿点头蹭齐眉额发,而后揭开盖子,香气瞬间起来了,映入眼帘果然是秋藕排骨汤。
齐眉坐沈怿腿上,把汤盛了些到碗里,“这一看就是娘做的嘛,你得多喝点。”
就着这姿势,两人分着吃了后,沈怿抱着齐眉就往寝室去,他步伐还迈得大,不一会儿就回了房。
丫鬟们极有眼力见忙碌起来,齐眉笑眯眯让沈怿抱她到妆台边,她轻快落地,牵着沈怿坐在菱花镜前。
沈怿看着镜子里绕到自己身后的齐眉笑,齐眉眉眼弯弯,抬手就拆了沈怿发冠,一头如瀑青丝立马散落下来。
齐眉以手代梳,冰凉顺滑的黑发从指间穿过,摸起来手感极好,齐眉忍不住摸了又摸。
沈怿忽而笑了一声。
齐眉不知怎么就听懂了,她匆忙从妆奁里取出一条绣工并不如何的发带,递到沈怿眼前说:“看我给你绣的发带,是连理枝呢。”
齐眉故作掩饰,沈怿又笑了,他侧身偏头看齐眉,“画画心灵手巧。”
齐眉没好气跺脚,她也不掩饰了,直接又上手顺沈怿头发,“我是觉得好看,而且摸起来很舒服,总之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沈怿玉管似的指节绕着发带,视线也落在指尖的绣品上,他状似不经意出口,“哪个意思?这个绣得很精细啊。”
齐眉完全忽略他后半句话,她绕了绕沈怿头发,小声嘟囔,“不就话本子里那个吗?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沈怿抬眼看齐眉,他神色不解,装出无辜模样,“嗯?哪个?”
齐眉哎呀一声,她居然有些难为情模样,“不就是那个嘛,邀欢!咳……”
沈怿大笑起身,他转身搂住齐眉,齐眉怒了,她推开人,“好你个沈怿,你戏弄我!”
齐眉气呼呼的,又不自觉鼓起腮帮了,沈怿捂住胸口,低低咳了两声没说话。
齐眉捏了捏手,她犹疑看沈怿,不确定问:“我弄疼你了?”
沈怿拧着眉头,像是在忍痛,他点头,“嗯,画画好大的力气。”言辞间还有着点委屈在。
齐眉将信将疑凑近,沈怿笑起来又拉齐眉,“骗你的,不疼。”
齐眉神色羞恼瞪沈怿,“我看你真是讨打!”她说着扑了上去,沈怿张开怀抱拥住她,又亲了上去。
“是我不好,不该骗画画,画画别生气。”沈怿忍笑哄她。
齐眉忽闪的大眼睛白眼一翻,“你哄三岁小孩呢?”她眼珠子一转笑了开来,便伸过手去够沈怿松散衣襟,“让我看看到底伤到你没。”
沈怿并不躲闪,甚至还笑了起来,他又搂住齐眉,低着头和齐眉面颊相贴,“画画,我下晌不小心看见你的日志了。”
“啊?!”齐眉惊呼一声,她抬头瞪大了眼看沈怿,有些不可置信问:“你都看啦?”
沈怿嗯一声,还贴在齐眉身旁,齐眉捶了沈怿两下,她苦着脸又无可奈何,哀叹两声道:“算了,你看了就看了吧。”
她写了太多东西,想起来就记两笔,诸如沈怿惹她生气啊,沈怿送她小玩意儿,好讨厌沈怿,好喜欢沈怿……
虽然都是真情实感,但防患于未然,都是些不论谁看都不算错处的,但有些过于直白的话让沈怿看了去。
齐眉难免有些别扭,她鼓着脸,重新伸手探到沈怿衣袍下,泄愤意味地捏了捏他腰侧薄薄一点皮肉。
沈怿由着齐眉作怪,他蹭齐眉,“最迟明年,我们就寻山访水打马天涯,一开始就先去鄞州,带够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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