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景,旧疾当愈。”
沈怿日日把那荷包挂在腰间,齐眉拙劣的绣工和沈怿身上衣袍精致针脚配着着实扎眼,沈怿却毫不在意,甚至故意显摆一样,每每出去都挂在腰间。
起先齐眉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她知道自己水平,绣的那什么说是鸳鸯戏水实在太好听,就连她自己怎么看都都觉得是两只杂毛小鸭子。
矜贵如沈怿,挂在他身上,实不相宜,可沈怿一遍遍说喜欢,给齐眉整自信了。
在沈怿终于给她小衣绣好之时,齐眉抚摸着栩栩如生的竹叶,一下昏了头,自告奋勇就说给沈怿做里衣。
绣娘裁好了料子,嬷嬷指导着,齐眉很快就用那蹩脚的针线手艺给里衣缝了起来。
小丫鬟们睁眼说瞎话,口口声声姑娘好厉害,结香姑姑一边夸一边都不忍细看。
只有齐眉,她兴头上,平日里的自知之明也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兴冲冲拿着过了水晒干的里衣就让沈怿换上,沈怿倒是很高兴换了。
齐眉拉他转一圈打量,又手疾眼快给沈怿后领一点线头揪下来,她笑起来,“我这手艺要拿出去卖,得倒贴钱。”
齐眉说着,笑得欢快。
“不会,我都买。”沈怿抬手感觉一番看齐眉,他神色认真道:“很合身,很好。”
相府不会苛待沈怿,他幼时又多在皇宫,齐眉猜想沈怿应该从没穿过这种粗糙手艺,但大概除了绣娘,也没谁会亲手给沈怿做这些贴身衣物。
毕竟丞相夫人,一开始以为沈怿是沈相偷养外室搞出来的私生子。
至于后来,哪怕心里懊悔,必然也亲近不起来。
齐眉拉起沈怿的手,低头给袖口减漏的线头咬掉,这是
第一回 给人做衣物,对象又是沈怿。
是以,从绣到洗晒都是齐眉亲力亲为,她自认舞枪弄棒的手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齐眉接受良好,她弯眼笑看沈怿,“喜欢?”
沈怿嗯一声点头,“喜欢。”
齐眉笑出声,她拉着沈怿往床边走,“其实我知道我手艺很烂,但我还是觉得你穿我做的衣裳格外好看。”
沈怿拥住齐眉,他拉起齐眉手指亲吻,“得妻如此,夫复何求。”①正月里的上元节,二月里的花朝节,一晃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说来也怪,慕合泽前几位皇帝也没见多重视上巳节,结果自慕合泽登基,年年上巳节都隆重至极,至此已二十余年。
还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过上巳节要吃福面。
上巳节当日,下人们早早就准备了福面,沈怿齐眉略吃了些便进宫赴宴。
到下晌,慕合泽便率领百官至护城河上,京都最高的望月楼宴饮。
楼下游人如织,欢歌笑语,最多的是未婚的年少男女们,趁此机会出来耍玩相看。
等夜色再暗一点,人们结伴欢歌,玩起烟花,漆黑的护城河里也会亮起一河花灯,五颜六色的河灯承载着思念和祈愿,顺着流水流至江河湖海,场面蔚为壮观。
齐眉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高高楼台上,她趴在窗口看得兴致勃勃,沈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下去玩吗?我们去买猫儿灯。”
齐眉回头看沈怿,这人兴致不高,齐眉眨眼,“那我还要一个兔子灯。”元宵时候沈怿给她买了兔子灯,齐眉便说下次买猫儿灯,没想到沈怿还记得。
沈怿笑应,齐眉看着太子迎面走过来,她率先开口:“殿下?”
慕盛带笑颔首,他拍一下沈怿打趣,“一错眼你就溜了,就这么一会儿也离不得夫人?”
这种场合,沈怿从来都跟着慕盛同皇帝一起,齐眉不乐意和那些官夫人一起,跟着沈怿也坐不住就溜了出来,结果没一会儿沈怿也跟了出来。
慕盛的话,沈怿笑笑默认,又伸手拉齐眉手指,“我和画画下去逛逛,殿下可要同去?”
他们夫妻二人手牵着手,太子按理说不会掺和其中,偏慕盛哼笑一声,“去,从玉邀请怎么不去。”
沈怿微愣,慕盛再笑一声,率先走在了前面。
齐眉和沈怿对视一眼,沈怿无奈摇头,齐眉喂了沈怿一块荔枝干,和沈怿慢吞吞下楼。
慕盛背着手楼下微微等了一会儿,看二人过来,他微微沉吟后对沈怿说:“刚看你食不知味,时辰尚早,换个地方吃点?”
沈怿不知慕盛何意,他不动声色点头,“我听殿下的。”
慕盛唇角一翘,“吃面?”
沈怿神色未变,齐眉已经叫起来,她瞪着眼睛,“殿下!没有规定说上巳节要吃一天面吧,这都第几顿了呀?”
齐眉哭丧着脸扯沈怿衣袖,“吃什么都行别吃面了,你给殿下说说嘛。”
慕盛笑得偏过头去,沈怿摸了摸齐眉头发,“莫怕,殿下说玩笑话罢了。”
慕盛很给沈怿面子,“河边有户人家鱼做的好吃,我带你们尝尝去。”
三月三的夜,帝都城里歌舞升平,游人如过江之鲫。
说是吃鱼却到底没去成,街上太过热闹,他们玩了一时还没到地方,便有侍卫来寻。
齐眉吃着从小摊贩处买的零嘴,把猫儿灯递给沈怿拿着,慕盛也买了个鲤鱼灯提在手里,说是回去哄孩子。
几人就这样又回了望月楼下,沈怿齐眉停了脚步,慕盛回头,“你们不上去了?”
沈怿扯出一贯的笑,他看向熙来攘往的人潮,而后目光移向齐眉。
齐眉笑眯眯从沈怿手里拿过一盏兔子灯,“我去那边看他们放河灯,挑个好看的一会儿我们照着买。”
对视间两人会心一笑,齐眉蹦蹦跳跳跑远。
沈怿收回目光看慕盛,却是慕盛先开了口,他冷凝的目光审视地看沈怿,微露了些上位者的姿态,“你这是何意?”
沈怿默了默垂下目光,“殿下,从玉是个庸人,没有大志向,只贪图享乐……”
慕盛动了气,他不等沈怿话说完就拽着人快步往暗处走,偏沈怿脚步踉跄却还要说话,“整日除了和夫人玩闹,再不想其他,求殿下……”
慕盛甩开手,压低了声音吼他,“沈从玉!我不是来听你说儿女情长的,是你亲口说‘愿为王者之璞玉’,你看看你如今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昔日一字一言你可还记得半分?”
沈怿被甩得退了两步撞在廊柱上,手上猫儿灯忽明忽灭,他稳住身形没有出声,灯火重新明亮起来。
慕盛把手里鲤鱼灯摔到沈怿脚边,提灯的细竹棍打到沈怿小腿弹开,灯里烛火倏忽暗了下去。
竹影横斜,沈怿忍下喉咙痒意。慕盛眼里映出的两点光亮惊人,他冷肃着声音,“我劝你莫要让美玉沦为石块,黄金化作土疙瘩,到时追悔莫及。”
沈怿蹲下身子,有条不紊把鲤鱼灯散了的竹篾归为原样,又用猫儿灯里的烛芯点亮刚熄灭的蜡烛,灯芯碰触的刹那灯火如豆,一瞬又明亮如满月。
慕盛脸色不善睨着沈怿动作,不置一词。
沈怿直起身,把重新亮起来的鲤鱼灯递向慕盛,慕盛瞥了一眼没理,夜色里隐约可见他神色倨傲。
沈怿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声音如凉夜的水般平静,仿佛在说事不关己的话,“沈怿胸无大志,身有沉珂,与殿下云泥之别,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沈,怿。
慕盛绷着下颚,眼神凌厉看过来,沈怿反而笑了下,他把挑着灯的细竹棍再往慕盛那递了递,声音轻柔,“殿下何苦来哉?”
春寒料峭,夜风袭来犹带冷意,花灯里的烛火忽闪起来,连带着沈怿的声音都空远了。
沈怿递着灯笑,“殿下之才,必然所愿皆成。”
慕盛轻嗤,不知在嘲谁,但风止了,太子殿下到底是握住了细竹棍,接过一盏明月灯。
沈怿视线移向热闹人潮找到齐眉的身影,便不自觉神色温柔下来。慕盛冷眼看着,沈怿竟还舍不得挪开眼了,慕盛哼了一声。
沈怿回过神来也没不好意思,他泰然自若行了个礼,“殿下辛苦,我同画画先行告辞。”
慕盛没有言语,沈怿往出走去,刚走出几步,慕盛声音自背后响起,他语气生硬,但是关心的话语。
“春衫单薄,夜凉添衣。”
此破冰之言,略出乎意料,沈怿莞尔一笑,他回头应声,“好。”
慕盛随手抛了什么过去,准准朝着沈怿,“送你的。”
灯影幢幢,竹影摇晃,沈怿抬手接住细看,是弹丸大的一只玉雕蝈蝈,他恍然失笑,“谢过殿下。”
慕盛颔首,眼神复杂看沈怿提着灯缓慢步下层层台阶,径直往齐眉方向走去。那女子若有所感般,回身过来,迎着沈怿笑得粲然。
郎情妾意,远远看着,倒确实神仙眷侣般。
慕盛微微出神,恍惚间一段旧事浮上心头,他自嘲怎么想起无关痛痒的小事,转圜过来时,刚视线里的两人,已如游鱼入水,汇入人流不见。
第55章
沈怿觉得今年的春色格外撩人,杏眼桃腮的女子在紫藤花架下仰着脸,花影和日光落她满身。
紫藤花一串串密密匝匝开得浓艳,齐眉看着便觉心喜,她招手让竹叶取篮子过来,自己接过篮子又递给沈怿,“你在下面接着,我上房檐上摘些好的下来,让水仙给我们做紫藤糕吃,刚好瑶瑶姐送了方子过来。”
瑶瑶是个花娘,寻医不得,恰好齐眉撞上,便给她看了病,一来二去倒成了好友。
沈怿早了解了齐眉性子,他不仅没有劝阻,反而道:“那好,上面看着是比这些鲜嫩些,你小心点。”
齐眉轻啧,“这么点事还不易如反掌?”她说着转眼间就攀上了房檐,上去就见青石瓦上卧着的肥猫,齐眉边用脚尖碰边和沈怿说话,“哟,这还有两个懒猫晒太阳呢。”
沈怿笑,“肉花和糯米团子吧,我起先看见他们上去。”
齐眉纳罕,她偏头丢下一串花穗,“从玉了不起呀,居然给我猫儿都能分得清了。”
沈怿认真举着篮子接花,齐眉丢下一串串花穗,间或随意说些家常,已然有了些老夫老妻的味道。
时节到夏日,莲叶接天。
只齐眉和沈怿两人,乘着扁舟闯入十里荷塘,沿路折了荷花和莲蓬,又在亭里醉了酒,齐眉给沈怿说毡房外的星星很亮,牧草上占满了露珠折射出璀璨的光,还有篝火和月亮。
沈怿微醺作画,笔下人比芙蕖艳。
踏青跑马,听雨赏花,桂子飘香时候。
寝室里红烛燃着,酒香浓郁,齐眉刚洗漱回来,沈怿面色微红,面前放着玉壶和酒盏,看样子是在等她。
去年今日正是洞房花烛夜,齐眉下巴轻抬,看着沈怿笑问:“你怎么想起喝酒了?”
哪怕齐眉有意培养沈怿酒量,沈怿也依旧沾酒就醉,这一个人先喝上了倒是稀奇,齐眉的问话让沈怿视线移到她身上。
沈怿摇晃一下起身,他声音有些哑,像带着绵绵情意般轻唤,“画画。”
齐眉嗯一声迎过去,沈怿拉着齐眉往床榻方向去,齐眉忍不住讶异,沈怿却只示意齐眉坐下便转身往妆台处走。
他们夫妻间蜜里调油,怎么亲热都嫌不够,齐眉饶有兴趣看沈怿动作,这人一举一动都好看,大概是醉了,有些呆,正慢慢吞吞找着什么。
沈怿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一方红盖头,大概是成亲那日的,被他提前找出来放在了妆台。
齐眉噗嗤笑出声,她惊讶之下要站起身,沈怿察觉到她的意图开口,“你坐着。”
齐眉配合坐回去了,但沈怿越来越爱吃醋,这时的行为就太好猜了,齐眉忍不住笑跌到床上,她明知故问,“你想做什么?手上拿的又是什么?”
齐眉笑得花枝乱颤,沈怿神情郑重中夹杂了些许不好意思,他走到齐眉面前,醉酒的人语速平缓,更有较真的感觉了。
沈怿说:“你坐好,我要掀盖头。”
沈怿这么直白说了目的,齐眉更忍不住笑,当初让她自己掀开盖头,沈怿心底竟然是在意的,甚至耿耿于怀至今。
齐眉勉强坐起来,她从沈怿手上抽过红盖头自己盖上,嘴里却还故意逗沈怿,“那是不是还要迎亲啊?当初可是……”
当初沈怿坐着轮椅不方便,迎亲由沈怀代替。
不等齐眉话说完,沈怿就一下给盖头掀了开来,他弯腰重重亲了一口齐眉,有些委屈样子控诉,“你笑话我。”
齐眉乐得不行,她干脆把脸埋在沈怿怀里笑,“从玉怎么这样啊,从玉竟是个小气的,竟还非要亲自掀盖头……”
沈怿极刻意地哼了一声,他忍笑别开脸,“你有口音,我不听你说话。”
齐眉远山含黛似的眉毛一挑,她又气又笑,“好啊你个沈怿!”两人跌在床上,闹作一团不提。
叶落知秋,明月皎洁,转瞬又是梅花开。
腊梅枝干干瘦,在这原就寂寥的冬日越发显得凄清,好在枝头刚露蕊的花苞羞答答绽放,平添生气。
天色有些阴,透过花枝能望见檐下暖黄的灯,齐眉迈着轻快步伐从屋里出来,一见沈怿脸上就扬起明媚的笑容,“从玉怎么在院里冻着呀,也不披个大氅,若是着凉我可是要心疼了。”
沈怿看见齐眉的瞬间神色便舒缓下来,眼底蓄满温柔地笑,两人走到一处,齐眉凑过去闻了闻沈怿面前的梅花,“今年花比去年好。”
沈怿伸手拥住齐眉,他敛下眉宇间一点未散的轻愁蹭了下齐眉鬓发,梅花轻颤似有人是幽幽叹息,沈怿轻声道:“可惜起风了。”
风云诡谲,人如雨夜行舟。沈怿到底是又穿上官服,混迹于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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