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泪彻底分不清。
菩兰悠闭了闭眼,心肺的痛几乎让她保持不住嗓音的平稳,她缓缓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着白衣而来,是为看你生死。”
贺兰阙呼吸滞停,他神色晦黯,静静等她后话。
“你若死,此身白衣,便是为你服丧。”
“你若生。”她轻轻勾起个笑,一如骷髅洞那夜,抬手轻抚他眉心:“我来带你走。”
雨越来越大,砸在地面上晕成一片片水塘,漫无边际的漆静之下,世间唯余她一人声音。
她说,你若死,我为你服丧,你若生,我带你走。
贺兰阙压抑自己的呼吸,见菩兰悠自怀中拿出自己还给她的发带,轻轻道:“你这人真没礼貌,用了人家东西,也不当面还吗?”
她攥紧发带,而后在少年近乎崩溃地目光里,向前一步,如往昔般将发带覆在他额上:
“这个蛇纹,以后只给我看,好不好?”动作轻柔地在他脑后系上结扣,菩兰悠才缓缓抚上他的脸。
掌心肌肤冰冷地让她心颤。
她问:“贺兰阙,你疼不疼?”
在将我送走,独自面对这一切时,你疼不疼?
方才将法刃置于一旁,让我杀了你时,你疼不疼?
贺兰阙怔怔看着她,几乎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真实。
雷鸣之下,风雨斜斜,少女毫不避讳他满身血污,任由一身白裙打湿,同他一起立在雨中。
也立在他几乎破溃的世界里。
她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唇边却始终挂着笑。
而后她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毫不吝啬地给他了一个拥抱,声音发抖:“雨水寒凉,我们相互取暖吧。”
两具被淋透的身体紧紧相贴,菩兰悠打了个寒战,但怀中之人远比她更冰。
贺兰阙眼中偏执泛起,终于忍不住抬手将人死死扣紧怀里。菩兰悠没有推开,反而伸出双手环住少年脖颈,轻轻踮脚迎合,贴的更紧。
少年瘦骨嶙峋,这个拥抱实在说不上舒服,菩兰悠抚上他肩线,闷闷道:“你好瘦,硌得我疼。”
她还有力气调笑。
贺兰阙张了张嘴,收着的双臂刚想松开,便听菩兰悠在他耳边道:“不过我很喜欢。”
“……”
“你可以再抱紧一些。”
贺兰阙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菩兰悠放于他背后的手一下下抚过他的后背:“你抱我这样紧,我就当你是愿意见到我来的。”说完,她的手缓缓下滑落至他腰间,而后握住破军。
一瞬后,少女抽剑而出,退开他怀抱——
剑意凛然,带着破空的力道掼出,贺兰阙没动,破军与他擦肩而过,‘噗哧’一声刺入他身后傀儡中。
轰地一声,身后傀儡倒地。
儡丝自傀儡颈上渐退,不消半刻,那具尸体逐渐化成血水,散发出腥臭味道。
贺兰阙缓缓转身,攥紧的手掌松开。
菩兰悠走上前踢开傀儡收起破军,朝他扬手里的剑,弯了弯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虽然是傀儡做成的。
“是为了你,你开心么。”
“……”
剑华如水,菩兰悠目光落在少年唇畔,而后神色一僵。
她终于明白心底那种怪异从何处来……
自她到轩辕坛至今,贺兰阙未发一言。
他从来不会拒绝回应自己。
想到一种可能,菩兰悠回到他身边,缓缓抬手擦去他唇畔血迹,艰涩道:“你……”
贺兰阙眼底漾起波澜,而今见她猜出自己口不能言,也只是平和地望向她,而后偏头,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似是安抚。
少年发丝落在她手心,沾了雨水,冰凉凉的触感。
他在安慰她。
明明受伤不能言语的人是他自己,可一如掉入骷髅洞那夜,他总是想第一时间来安慰她。
菩兰悠眼睛酸涩,几乎快要哭出来。
几日不见……几日不见而已!
“轩辕儆对你做了什么?”她鼻音浓重,手指轻轻触碰过他颈间,倏然一顿:“儡丝?”
少年垂下眼睫。
他如今体内遍布儡丝,所行所动皆不由自己控制,如今仅是抬手拥抱眼前之人,也让他喉间血腥蔓延。
轩辕坛上大半傀儡和小部分坛中弟子,皆是死在他的手下,杀戮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血腥味激的胃下翻涌想吐。
菩兰悠咬唇,与贺兰阙十指相扣,澎湃舒缓的灵力自她掌中不由分说地涌进对方身体,速度极快抚平体内撕裂般的痛楚,见她脸色变得苍白,贺兰阙动了动手。
“别……”他嗓音嘶哑,犹如利铁割过瓷器,发出刺耳声响,只一瞬,贺兰阙便瞬间沉默下来。
“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嗓子。”察觉到他的难堪,菩兰悠眨了眨眼,心底涩然:“我带你走。”
她扯住贺兰阙,方才转身,身后便响起轩辕儆阴鸷声音:
“哦?阿兰如此自信吗?”
菩兰悠闻声转身,最顶处的高台之上,轩辕儆一身漆黑长袍,正望向她。
六百年后,他远比现在更加阴鸷深不可测,一切时间线提前,眼前的轩辕儆看着也就不如六百年后沉稳。
菩兰悠持剑,不畏不惧,话里讥讽:“藏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不装了?”
“谁让你突然搅进来呢。”轩辕儆阴测地盯着菩兰悠。
按照他的预期,本是想让贺兰阙多在外蹉跎几百年,等他尝尽苦难,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之后,他再寻他回来。
可一切被菩兰悠打乱。
菩兰悠眉心一皱。
她凝神思索,思及六百年后之事……
贺兰阙血洗轩辕坛,已经提前发生,原因是因为她把贺兰阙带到此处。
重来一遍,竟然是她推动了一切?
可后来四洲随之崩灭,皆是由贺兰阙做出,那时的他身上必定也是遍布儡丝。
真正想要颠覆四洲的,是轩辕儆。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是看出她疑惑,轩辕儆冷笑一声:“他是我的儿子,理应为我所用。”
菩兰悠敏锐感觉到,身侧之人因轩辕儆这番话而腾起的杀意。
心下哗然一片,菩兰悠却只觉得酸涩难忍。
孩子皆是父母骨血,无不用心疼爱,而贺兰阙被父亲拿来当作造业的工具。
菩兰悠轻轻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轩辕儆假模假样道:“跟一个全身被儡丝布满的人呆在一起,阿兰不怕吗?”
贺兰阙因这话抬头,目光落在菩兰悠背影,心脏居于炭火之上,几乎快要破溃流血。
轩辕儆沉沉看着菩兰悠,继续道:“你可知他所行皆不由自己控制,脱离我后儡丝反噬……”
“他可能会杀了你。”
贺兰阙身子一僵。
他张了张口,想说若真有那一日,他会在自己伤害她之前,先杀了自己,可喉中剧痛让他无法出声辩驳。
“你灵愈术即将大成,不日便可迈入神域,这世间于你,不过是暂时停留之地,你何苦为了贺兰阙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你大可——”
“老头。”菩兰悠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他。
“先不说你所谓的儡丝是否真的难以去除,毕竟这天下间,还没有几桩我治不好的病症。”
她不屑轻嗤,而后坚定道:“今日既然来救他,我便不会自己一个人走。”
“我也曾觉得,修炼成神,是我此生唯一所求,可如果代价是看着更多人死于你手,那我凭灵愈术成神又如何?见死不救,见危而退,那所学医术便成了笑话。”
“而若将生灵分为三六九等,神为尊,妖为卑,救人也要看身份,如此种种限制,我看不上,你若喜欢,大可对号入座。”
“还有。”菩兰悠垂目,将少年紧攥的手掌掰开,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我相信的人,便会全然信任,即便他口不能言,不能解释,但你依然挑拨不了我。”
菩兰悠望向近在咫尺的贺兰阙,话确是对轩辕儆道:“我要救的人,也没有失手的时候。”
她话音坚定,目光如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依赖的力量。
轩辕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
贺兰阙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鲜红,他轻轻扯了扯身前之人的手,见菩兰悠望向他,贺兰阙缓缓摇头。
沉入暗沼之际,得以窥见月光,今日能再见她,他已心满意足。
贺兰阙唇边翕动,菩兰悠读出他想说之语。
“为了我,不值得。”
“......”
静默半晌,菩兰悠捏紧他的手,凑近他小声说:“你这话,有点像坊间话本子里,主角经历生死离别时所说之语。”
“……”
“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贺兰阙静静望着她。
“值不值得,本就无所评估。”
菩兰悠牵起唇角:“我行皆随我心,我想如此,所以便做了。”
“……”贺兰阙眼底浮起闷涩。
“师父曾说,下山卫道,最忌讳抛弃同伴。”
“同行许久,你救我多次——”
“给个机会吧,贺兰阙。”她眨眨眼,仰面看他:“也让我救你一次?”
贺兰阙长久无言。
菩兰悠话音方歇,自袖中翻出火红神珠,珠子上散发着神秘幽红的光芒,她挥手扔向轩辕儆之际,抱紧少年快速腾空离开原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山门两侧石柱像是被切断一般齐齐向中间倒去,轩辕坛上红光闪耀,轰鸣阵阵。
砰然四散的红色烟雾中,轩辕坛接踵而连的山脉悉数被菩兰悠炸开,淬火四溢之时,她目光落向曾经这片求学之地。
没想到重回六百年前,亲手炸毁轩辕坛的,竟然是她自己。
而四洲并未随之崩灭,六百年之后的结局,在今日改变。
凌天的烟尘碎石中,轩辕儆急急后退,他迅速吹起短笛催动贺兰阙体内儡丝,想要扳回这一局。
可这次,少年不再是一个人。
贺兰阙脑中一痛,眼底瞬间弥漫猩红,漫天的金色萤蝶缓缓将贺兰阙围绕,菩兰悠在他自伤之前握紧他的手:
“忍一忍,没事的。”
还好儡丝种下不久,她尚有办法抽出。
疼痛撕扯之际,少女口中之语响在贺兰阙耳中——
“对了,方才那些话,并非话本子里的内容。”
“行举随心,是我想来救你。”
“可能是因为,我心悦你。”
菩兰悠一身白衣,丝毫不介意怀中之人满身血污,带他退离轩辕坛境内,隔绝悲苦肃杀的气氛,她笑起来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凶?”
“……”
“淬火道的东西。”菩兰悠解释方才扔出的神珠:“当日下山之时,师父给我防身用的。”
她当日与贺兰阙同行下山,师父交给她一颗淬火道神珠,保命之物,威力自然不同凡响。
贺兰阙竭力压下想抬手拥抱她的冲动。
卿道定对菩兰悠虽严苛,但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颗淬火珠,应是卿道定让菩兰悠防备自己,以备不时之需,可她却为救自己而随意用掉。
贺兰阙不知如何开口,风将二人送的更远之际,少女在他身边道:“你不必多想。”
菩兰悠抱紧怀中之人,轻声说:“这东西,太阿山上有很多,能用它带你走……”
她笑笑,“是我赚了。”
她说:“毕竟,贺兰阙对我而言,是比淬火珠更珍贵的宝贝呀。”
——
贺兰阙是被痛醒的。
浑身儡丝扯着他经脉皮肉,铺天盖地的疼痛下,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口中溢出丝丝缕缕的气音。
剧痛再次袭来,他手指几乎扣入床板,在上面留下一层血痕。
轩辕儆未死,儡丝仍在贺兰阙体内。
四下寂静,菩兰悠不在。
贺兰阙忍痛轻哼,喉中不适消退,应是菩兰悠帮他医治过喉咙,然而此刻发出的声音仍然称得上难听。
菩兰悠推门入内之时,见少年蜷成一团,长发零乱地铺了满床,连带着素白衣襟都扯开大半,她赶紧放下手中汤碗,几步跑到床边。
“贺兰阙?”她手掌轻柔地落在背脊上,灵力渐渐抚平痛楚。
贺兰阙缓缓止住颤抖,而后抬眼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只是声音细若游丝,糅杂少年压抑的情感:“你……走吧。”
说完,他忍不住咳了咳,咽下喉中腥甜。
菩兰悠一顿:“你赶我走?”
儡丝未全部抽出,他讲话还是有些倦涩。
“……”贺兰阙沉沉吸一口气,弓身暗哑道:“你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我曾想将你困在我身边,无论何种卑鄙手段,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他垂下头,话里全是自厌:“可那日你将我从轩辕坛带走时,对轩辕儆所诉之语让我明白,你该有更好的生活,和你相比,我为自己卑劣的,想要独占你的心理而自惭形秽。”
他似乎陷入一个怪圈,踽踽不得出路,半晌后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你,也不想用怜悯而让你留下。”他缓缓抬目,神情几近破碎:“大道不得同行,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缓了缓,贺兰阙逼着自己说完:“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他如今给不了菩兰悠什么,身上背负的仇怨太重,他早晚要寻轩辕儆做个了断,这一切都与菩兰悠毫无关系,她原本可以有更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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