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忘了,在彻底袒露心意之前,贺兰阙一路行来,皆是生死杀伐平戈。
她明白了贺兰阙的意思。
能和灵愈术配合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地宝的原料,而是足够心意相通。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贺兰阙想,他以己化刃锋,愿意做阿兰手中自保的武器。
菩兰悠心下震动,她在贺兰阙颈上摩挲片刻,而后支起身体在他喉间落下一吻,感受对方瞬间崩紧的身体,她忽而一笑:“阿阙做我手中剑,甚好。”
这把剑沾满戾气,破祟裁乱毫不留情,那她便做阿阙一个人的剑鞘,消去剑锋之上的杀戮与苦怨。
——
天破晓前,菩兰悠醒来发觉贺兰阙不在身边。
她出了客栈,没走多远,便看见了贺兰阙的身影。
还未天明的朦胧夜色中,少年坐在卖红豆的摊主面前,正认真地在瓷罐内挑挑拣拣什么。
菩兰悠一愣。
他起个大早,竟是去找昨夜那个红豆?
她心中酸酸甜甜,像是咬了一口青梅果,汁水迸溅。
察觉到菩兰悠视线,不远处的少年缓缓抬头和她对视。
街路长而静,偶有几声鸡鸣犬吠,却让一切显得更安谧。
他抬起手,视线落在菩兰悠身上,口型是在说:“找到我们名字了。”
菩兰悠展颜点头。
——
天色大亮时,二人出发寻找神魄。
时隔经年,破败小院被枯叶杂草掩埋,贺兰阙领着菩兰悠从西厢进入,少年面对院中景象,长久沉默。
菩兰悠与他十指相扣,轻轻攥紧他手掌,他抱以平缓的笑:“没事。”
过去太久,母亲给他的印象早已模糊,贺兰阙合眼感受四周气息,半刻后,牵着菩兰悠来到后院。
蜿蜒细窄的石子路被杂草覆盖,走到一座枯井旁的一颗老榕树前,贺兰阙站定。
“可能需要你的帮忙。”他观察半晌,笑道。
“我?”菩兰悠疑惑:“为什么?”
贺兰阙道:“母亲希望我有一日能拿回神魄用以桎梏轩辕儆,可她也担心,若我被轩辕儆所利用,早已心存恶念。”
他神色微顿,看向四周景象:“为了防止神魄落于那样的我之手,是以想要拿到神魄,需要打破一道结界。”
他们如今身处结界之外。
贺兰阙抬眼,温声道:“只有我心之所向之人,同时也心中有我,才可破开结界。”
心存爱意之人,才不至于用神魄来危害世间。
人们供奉神明,神者敬畏苍生。
无关地位,这是一种彼此的守望与施予,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扭曲亵渎。
“阿兰,我做你手中剑。你可以尝试一下,能破开结界最好……”贺兰阙顿了顿,不想给她压力,摸了摸她的脸:“若是不行,我们再寻其他办法。”
贺兰阙静静看她,隐匿眼中情绪。
只有与他真心相对之人,方可破开此间结界。
或许是有一丝心中不肯承认的畏惧,若菩兰悠拒绝,或她破不开结界,他如何自处?
自己会放她离开么。
……
菩兰悠闻言却露出笑来,温声道:“那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希望他有更强的力量,也担心他是否会因为这力量而危及苍生,在有限的条件下,她已能做到最好。
所以六百年后的他,没能拿到神魄,那个世界的少年终此一生,也未得一心相守之人。
“来吧,我的手中剑。”菩兰悠有些好奇:“你会化成什么样子的剑?”
“随你心动。”贺兰阙望向她:“阿兰所念,便是我之所向。”
菩兰悠心下微动,缓缓垂眼。
贺兰阙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少年当如红芒利剑,百经磨砺,锋烟不可挡,自有震天瀚海之力。
孤刃可攀高山,他可做孤刃,亦可做峰岩。
静默未持续多久,片刻后,四溢的风开始呼啸,大地震动,菩兰悠稳定心神,缓缓睁眼——
她面前半空中,正漂浮着一把通身赤红的长剑,剑身周围萦绕红金碎彩,透过树影的晨旭打在剑锋上,格外璀璨夺目。
一柄没有剑鞘的利刃。
“这么神奇?”菩兰悠睁大眼睛,伸出手握住剑柄,剑锋割碎日光,然而触手冷润,如少年始终温凉的掌心。
一片荒芜泥泞中,白衣少女手持赤红长剑,眉眼清澈。
藏于此处的神魄感知他们气息,满地枯叶飞卷,老榕树摇晃着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声音,似是无声回应。
菩兰悠抬起手臂,灵力灌动长剑,剑尖对准枯井位置,随她心中默念,长剑陡然刺出——
天光乍破,结界应声而碎。
菩兰悠紧闭双眼,任由一种无形力道将她拉扯,她脚步不稳地向前栽倒,而后被人接住。
风停云散。
四周重归稳定,菩兰悠睁眼,贺兰阙松开扶着她的手垂目看她,唇边笑意变深:“你做到了。”
他心里喜悦满溢,眼前之人破开结界,说明她对自己情出自真心,少年眼底清润,克制半晌,还是忍不住伸手把人拢进怀里。
他很开心。
菩兰悠察觉到贺兰阙心中所想,她弯了弯眼睛,戳他后腰:“怎么?我说的喜欢你不信?现在你母亲盖戳确认,你终于安心了?”
他眷恋地不撒手。
菩兰悠拍了拍他的背:“好啦,回去再抱,这是你母亲的地方,注意言行。”
贺兰阙缓缓将人松开,点点头。
破开方才结界,菩兰悠才发觉,两人身处之地与方才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当前这个位面里,原本枯井的位置漂浮着一朵纯白冰莲。
这是古神女最后一缕神魄。
贺兰阙抿唇,他抬手放置冰莲之下,那莲花似有所指般自他手腕融进,缓缓流转全身,似母亲慈爱的怀抱。
菩兰悠轻声说:“怎么样?”
贺兰阙缓缓睁眼,菩兰悠目光一顿。
他眉心处蛇纹重新殷灿,眉眼却纯净澄澈,面上憔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倦懒疏慵。
望向她时,仍然目光含情。
神界医美啊!
这养伤修复速度比灵愈术快的多,神魄里的能量果然雄厚。
少年抬起手,指尖轻轻戳了戳菩兰悠眉心:“怎么了?”
菩兰悠久未能言。
她不禁想,此处地处太阿山之下,若她早些遇见他,贺兰阙是否能多一些快乐的时光?即便当日的他们都无法与轩辕儆抗衡,可他一生那样困苦,若早些遇见,也许能给他少许的甜。
便如此刻,少年明朗。
菩兰悠垫脚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她想,往事既藏风雨,那便看来日。
终究会越来越好的。
——
轩辕坛经过菩兰悠那么一炸后基本不剩什么,轩辕儆频频催动儡丝,贺兰阙轻而易举地便寻到他藏身所在。
“栖霞镇?他倒是真中意这个地方。”
神魄滋养,贺兰阙手中法刃红芒刺眼,菩兰悠行于他身后,刚进栖霞镇地界,四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贺兰阙目光微凛,法刃感知他所想,陡然刺去远处树丛。
“你们来的倒是比我想的快。”
树林处,轩辕儆缓缓走出,阴测测道。
阴风阵阵,枯败草木被风轻易吹断,石沙飞起,长柳衰微地甩动着枝叶发出噼啪响声。
轩辕儆看到菩兰悠,冷笑道:“我真是后悔,未在你登上轩辕坛第一日便杀了你。”
少有的妇人之仁,竟酿成今日大患。
菩兰悠:……
少年沉默看他,忽然道:“杀母之仇在前,今日,我不会给你留全尸。”残留儡丝在他体内躁动,贺兰阙运力压下。
早在贺兰阙开口瞬间,轩辕儆便感觉到他变化,他脸上虚伪的笑变得僵硬:“你拿了她的神魄?”
这不可能,当日贺兰愫被他剜心而死,神魂惧碎,怎会有神魄残留?
除非……
她在自己寻到她之前,便不顾冒着殒命的风险先行抽出神魄,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助贺兰阙夺他的性命!
轩辕儆脸色黑沉:“你们母子果然都是阴险狡诈之辈。”
菩兰悠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杀妻弃子之人,有什么脸面谈阴险狡诈这几个字?所论恶心,你当第一,绝无其二。”
贺兰阙见她为自己鸣不平,目光变得和缓,心底怆然深处开出柔软花朵,让他此刻不至于觉得世间仅剩他一人。
一瞬后,风声鹤唳——
少年刀锋划过,快速袭向轩辕儆。
与此同时,傀儡自后方而来,菩兰悠御风而起,躲过一波傀儡钉的攻击。破军带有雷鸣之势击碎面前重重被儡丝控制的木偶。
灵愈术不能杀生,轩辕儆的傀儡倒是让她钻了空子。
傀儡身上血痕斑驳,然而他们没有血肉,残肢断臂仍然想方设法靠近贺兰阙。
半空之中,菩兰悠掌中结印,金色幡咒罩下,傀儡动作变缓,为贺兰阙争得一瞬之息。
法刃割破空气快速掼向轩辕儆,贺兰阙自他身侧掠过,红芒乍破,法刃弯钩处刺去轩辕儆的肩膀。
轩辕儆嗓中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你不会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吧。”
“即便你厌恶,可你不得不承认的是,你是我的血脉,你的体内有我的儡丝,即便是菩兰悠抽去大半又如何?你生而受桎于我,到死也不能脱身!”
“那便试试。”少年冷声道。
随他话落,漫天针雨哗然而下,四处散落的石壁被划出一道道痕迹,贺兰阙身型极快地躲过,而后再次袭向轩辕儆!
刃风裹挟破竹之势的杀意从头顶掼下,轩辕儆脸色有片刻僵硬:“你当真要弑父?!”
杀妻之人竟慨谈父子之情,光芒四溢之中,少年露出嘲讽的笑:“有一处你说的不错。”
“儡丝在我体内,留有你的骨血,我的确杀不了你。”
“可你忘了,我如今并不是一人而行。”
轩辕儆眯眼,心底不详之感腾起:“你什么意思?”
随他话落,菩兰悠破军扫清傀儡阵法,她立于碎金浸染的半空之上,宛如执神罚者。
她微微一笑,看向少年。
炫目长剑凌然破空,而后落于菩兰悠掌中时,轩辕儆终于目眦欲裂:“菩兰悠!”
少女白衣不染纤尘,长剑萦金自她手中缓缓震动,菩兰悠垂目望向轩辕儆:“从你放弃他的那一刻起,你便不配做他的父亲。”
“父母之爱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羁绊,可生养者无爱无责,这羁绊便是最锋利的毒刃。”
“昔日古神女未能屠肖小,斩邪恶,皆因受困于情之一字。”
“苍生与血脉,她努力想护,然道阻难行。”
“如今,她未能做到的,我来试试。”
长剑是贺兰阙,而剑意来自母亲的神魄,菩兰悠冷声说完最后一句:“死在这柄剑下,是你种因得果,没有来世之人不配赎罪,你自然也无需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额间神纹渐显,菩兰悠持剑破空,万钧之力恸然劈下,整个栖霞镇几乎被红光笼罩。
轩辕儆爆体的碎屑映在她染上杀意的眼中。
斩世间大妖者,破沌成神。
掌心长剑传来温度,菩兰悠垂目,微微一笑。
雷鸣之际,菩兰悠忆起少年所诉之语。
他曾说——
成神之路,我来送你。
而今,便是他践言之时。
斩轩辕儆于剑下而成神,这是贺兰阙送给菩兰悠的,第一份礼物。
光芒乍破,腥风渐停,血雾清散,天边金光熠熠,彩霞映辉之际,少女周身神力萦绕,那双含笑的眼睛却多了一丝悲悯。
金色萤蝶飞舞漫天,色彩瑰丽。
长空之上,祥云瑞霭披在少女肩膀,她的身影如同镌刻在世间的一株明媚青藤。
菩兰悠终于突破灵愈术第九重,破沌成神。
血色长剑缓缓化为人身。
贺兰阙勾起笑意,少年嗓音伴风传来——
他说:
“恭喜你。”
“我的神女。”
第23章 贺兰阙-终章
菩兰悠去信给师父, 承诺三年一归后,便开始了与贺兰阙的云游之路。
过沧州,抵达南海时, 已十日之后。
人间八月,木芙蓉大簇大簇开的正艳, 南海幽蓝的浪潮边上, 少女穿着窄腰广袖珠白色的长裙,外加绣金珍珠纱帔,是海边城镇中的婚服打扮。
菩兰悠抬手, 摸了摸发间缀饰:珍珠发冠。
“……”
若知道贺兰阙是这个审美,菩兰悠就不答应他说要亲手做自己的婚服与配饰了……
从头到脚后百来颗,这珍珠用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
不远处, 贺兰阙静静望着海边树下那道倩丽身影。
菩兰悠不知道的是, 这里是贺兰阙曾经选定的埋骨之地。
远离四洲, 一望无际的南海深处, 便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坟冢。
龃龉半生, 他曾想,若是有一天死在这样一个山明水秀之地, 也算得到圆满。
直到遇见菩兰悠。
他从一开始地想把她拖入深渊,和自己一起沉沦,到后来希望她永远澄澈明朗,不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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