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置于案上的书卷究竟写了什么,令他凝肃深思……
隔日晨时,天色暗沉,秋雨淅沥。
跟着离声步入宫墙,沈夜雪环顾着四周红墙青瓦,飞檐峭台高耸入云,尤显恢宏壮丽。
以她原本微贱的身份,是万不可踏进这最是庄严之地的,即便是远远望上一眼,也能成风尘之女的奢望。
“我来。”
行步宫道之上,恍惚之间,手中油纸伞被夺了去,她不觉转眸,男子不紧不慢地跟随在旁,将伞微倾向她一侧。
殿内明珠点缀,龙纹云屏横于殿门处,绣柱雕楹盘龙舞凤,韶年小皇帝有模有样地危坐龙椅。
瞧此二人入殿,当今小圣上荀绪将眼前女子打量了数遍,凛声启唇:“你就是离声哥哥极为看重的姑娘?”
“民女沈夜雪拜见陛下。”
沈夜雪叩首跪地一拜,虽是头一回面圣,也知些宫中礼数。
“离声哥哥的人,不必行礼,”龙袖威严一展,荀绪目光不移,单刀直入而问,“朕问你,想救的是何人?”
见此情形,陛下与离声好似很是相熟,绝非仅有几面之交……
她沉下心思,泰然自若地看向退于一边的离声,此人竟听而不闻,似让她自行启禀。
就算平生见了稍许威仪之人,亦见过权倾朝野的傅昀远,可如此面圣还是偶感慌乱。
她平稳起身,斟酌再三,随后正色相言。
“民女的一位随从名为无樾,因护民女身受重伤。请了大夫医诊皆无能为力,草民走投无路,便想着方仙医应有着手成春之法。”
“花月坊花魁玉裳,先前在傅大人手下行事。”荀绪虽稚气未脱,浑身上下无不散着帝王之威。
“朕如何能信,你未有二心?”
“听主子之命,行的是分内之事,民女从来不闻不问,主子的心思不敢妄自揣度。”这小皇帝多少忌惮着傅昀远所掌之势,她闻言了然,回得坦然。
此前,她确是不知公子对傅宰相马首是瞻,只一心为公子效命。
至于公子背后是何势力,她未作过多打听,如此说来也不为过,亦真亦假便由圣上评断。
沈夜雪肃然再道,欲把自己从权势纷争中撇清:“民女向来听命于公子,至于那傅大人,民女毫不知情,亦不认。”
稚嫩面颜怒然一凝,荀绪猛拍案几,神色凝重道:“这些说辞荒诞无稽,你若欺君,不怕朕现在就赐你一杯鸩酒?”
这位小皇帝虽年纪尚幼,说起话来倒是一分也未心慈手软。
旁侧的离声也只是笑而不语,察觉着她的一言一行。
沈夜雪忽而一想,便想得通透了。
陛下是有意在将她试探。
第41章 都是你舍弃我,我何尝弃过你。
她顿时抬目, 眸色里漾开一缕笃定:“陛下若有疑虑,只需吩咐方仙医在医治时动些手脚,就可将民女牢牢牵制, 大可不必这般相问。”
“这么问了, 陛下便是早就信了。”
“倘若朕救了你的随从, 你此生可愿为朕效力?”似对她的答语尤为满意, 凛起的眉心松缓, 荀绪沉思片晌,仰首又问。
受皇帝重用为之效命, 何人听了都会动心。
可她却是听得明白, 陛下忽然问出此话,意图是试探她的忠心。
并非所为忠君,而是对离声的不二之意。
若她再度叛主, 陛下会毫不留情地将她除去。
常年趋利附势的背主小人,定是留不得。
“民女不愿,”沈夜雪大胆言拒, 冒着触怒龙颜之险,端然又拜, “为救一人,被困一生, 并非民女所求, 斗胆请陛下收回此言。”
荀绪勃然大怒, 抬袖直指阶下女子:“放肆!今日是你在恳求朕,怎敢与朕这般说话!”
“陛下周围卧虎藏龙,不缺草民这一风尘女, 愿为陛下效命的大有人在。”每一字皆被道得稳然有力,她执意在心, 眸底掠过不易察觉的坚定。
“民女想要的,陛下给不了,唯他能给得。”
将陛下的刁难之意顺势移于他身上,她便不信,离声还能置之度外,事不关己般保身而退。
原本言笑晏晏的离声忽地一滞,淡然笑意缓缓褪下,似有少许愕然浮于面上,转瞬即逝。
荀绪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怒目威严霎时全无:“离声哥哥看中的女子,果真不简单。朕算是听明白了,你是想待在离声哥哥身边,不愿另寻栖身之所了。”
“正是如此。”
不明陛下何故作笑,话语已然说出口,她便要认定与离声已有私定终身之意。
眼下局势,他是唯一的主,和他绑缚,乃为一条明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使她不慎行差踏错,他也不会弃她不顾。
收敛大半笑意,荀绪再抬龙袖,相道之人却非是她。
“方爱卿出来吧,你与朕打的赌,是你胜了。”
话音一落,从殿后悠然走出一位老者,长须花白,手执一柄拂尘。
她心生错愕,呆愣了好些时刻。
行出之人,竟是芜水镇所遇的天师。
沈夜雪抿动着唇瓣,终是开口:“你是那时的……”
身躯宛若松柏挺拔,方鹤尘一甩拂尘,随之一一作拜:“方某幸会沈姑娘,离门主。”
“朕原本想试探一番,看看离声哥哥带来的女子究竟心归何处,”荀绪喜笑颜开,佯装深沉地深思熟虑了起,缓声作解道,“朕觉着,离声哥哥的人,定是心向着朕。”
“可方爱卿却说,沈姑娘不会应朕。”
言至此处,荀绪忽觉怪然:“爱卿如何能知她?莫非爱卿与姑娘先前见过?”
若被陛下得知,在芜水镇时是她杀了贺逸行,牵扯出太多恩怨,怕是一时半霎走不了……
她垂首而跪,眼睫颤动得紧。
此人的出现似乎打乱了镇静。
“既是为救人,那便刻不容缓,”方鹤尘轻笑了几声,极为从容地与陛下告退,“待方某归来,再与陛下细谈。”
这位仙风道骨般的老者未言出半字,她如释重负,故作平静地与这仙医一同退下。
方鹤尘刻意为她隐瞒,不明是否别有居心,沈夜雪只觉这道人疑点重重,不得不防。
皆道医者仁心,她如今只盼无樾能得救,倘若方鹤尘愿以出手,希冀自是大了许多。
枯叶已尽,青砖结了银霜,尤感寒意刺骨,她抬眼四顾偌大宫城,感慨年华易逝,清冬将至。
沿杳杳宫道出宫之际,沈夜雪不禁放缓了步调,迎面行来一玉面公子,却是那将军府贺寻安。
自上回花月坊一别,虽仅过二三日,然而再次相见,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待。
昔日里,贺府公子的那份炽灼爱慕,似已于悄无声息间如烟而散。
她杀了书童丁秉与其堂弟贺逸行,贺寻安定视她为仇寇,此仇不共戴天。
只是默然一颔首,沈夜雪便匆匆与之擦肩,不再多言一句。
而那贺小公子亦是点头示意,随后面无神情地向前行步而去。
直到回于马车,画扇悄然入了舆内,谨慎万般地将一封书信递出,她才忽而一愣。
“沈姑娘,这是贺小公子给的信件。”
哪知方才撞见的贺寻安竟给她留了信函……
沈夜雪放信件于袖中,顿了一瞬,犹豫而问:“此书信可有与门主提起?”
画扇闻语摇头,向她道着门主先前吩咐之语:“门主让我唯听姑娘之言,不论所遇何事,都不必向他禀报。”
“他当真这么说?”
这离声还真有自己的怪异作风,此番用意许是怕她误解,误以为像公子那般欲将她所行举止牢牢盯住,她心下舒畅,柔声问着。
画扇忙晃起脑袋,婉声回道:“我不敢有所欺瞒,姑娘可亲自去问的。”
“这书信之事切莫传出,我自有别的打算。”
听得帘外马夫高喊着启程,她让画扇就此退离,之后便回往玉锋门居所。
一路兵马跟随在后,她与方仙医分坐于两辆马车。
沈夜雪轻撩帘幔,瞧望那道冷冽轻狂之影乘马行至最前头,卓然笔挺,衣袂飘动,孤傲又威风。
犹记他曾红衣胜枫,冷艳得在月色下肆意张狂舞剑,后来,她终是心起杀念,予他一盏花月散,亲手将那情意扼杀泯灭。
她屡屡回思,兴许那时择他而逃,会比现下过得更舒心自在。
袖中书信被一展而开,她定睛瞧去。
信上所书,贺寻安邀她明日午时前去叶氏旧府,有要事商榷。
叶氏旧府……
贺寻安无故约至那荒废多年之地,又为哪般……
她暂且不去思索,不紧不慢地收起信件,再放回云袖内,将心思移回无樾的伤势上。
回于玉锋门深处阁楼,方鹤尘遣退了屋内下人,将屋门紧闭,不欲让任何人打搅。
沈夜雪关切地立于屋外树干旁,静待音讯,和她一同等待的,还有极难伺候的主子。
与离声欲语还休,她挪步退远了几分,又觉他已是主上,她不该如是避讳,便再无声无息地走了回。
“阿雪在殿内与陛下所说的,可为真?”离声似玉树负手而立,凝眉似仍想着殿内之言,忽问她。
“绝无虚言。这世上阿声待我最好,我才不去别处……”
那些为保性命之语怎能当真,可沈夜雪不得如此般相告,只扬起杏花春雨般的眉眼,婉笑道:“我都在陛下面前那般信誓旦旦了,你可莫要像公子那样,将我舍弃。”
顺此话忆得遥远,离声不由地嗤笑:“都是你舍弃我,我何尝弃过你。”
她听出弦外之音,这人仍旧埋怨着先前对他的薄情冷意,赶忙柔语安抚着:“以前是我愚钝,无意伤透了阿声的心。如今我已悔过,会安心陪着你的……”
瞥望他容色如常清冷,唇角若有若无地勾着讥讽与鄙夷,她迟疑良晌,不明何人遭他厌恶至此。
浅然一想,大抵是她自己。
“可阿雪在陛下面前这般言说,太是不妥。”嘲讽之色归为沉冷,离声徐缓蹙眉,像是有什么话滞在唇边。
“有何不妥之处?”她不解其意,觉他是心有变卦,真将她憎恨得紧,不愿被她所惹的是非缠上,“如今与你双宿双飞,岂非是你心心念念之愿?”
她谋的是利,只求安身立命与一世荣华,无关郎情妾意,他欢喜亦或憎恶,都与她不相干。
而今花月坊和将军府之人会找她寻仇,甚至陛下也会派人将她紧盯。
如此情形,她定要有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
而这座靠山,便是他与身后的玉锋门。
“阿雪会后悔的……”
离声思忖片刻,唇畔笑意尽无,冷颜上竟挂着一丝凝肃之意。
她暗自一笑,这有何可悔,男子向来逃不过美人关,要悔也是他将来悔于被秀色所惑,亦恨亦难割舍,沉沦风月不可自拔。
屋门轻缓而开,方鹤尘从里缓步走出,她莫名屏息了起,静候仙医下文。
这位道人模样的老者抚着长须,眯了眯眼,遽然乐呵道:“房内的小公子性命无忧了,只是近来三月不可再动武,要好些养伤才是。”
沈夜雪不能再欣喜,笑逐颜开般连声道谢:“承蒙方仙医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无樾保住了性命,她掩盖不了心头喜悦。
只感这世上唯一能轻信的侍从仍可伴于左右,她仍可与少年把酒言欢,恣意闲谈,纵使那少年酒力奇差无比。
转目看向旁侧凛然不语的清姿,方鹤尘微俯了身,向离声作上一揖:“离门主可否一避,老夫有些话想道与沈姑娘听。”
这疯子却似对老者颇为尊敬,抬手回揖礼,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远。
方鹤尘观起四周山景,寻思好一阵,才缓言。
“离门主当初遭姑娘狠心毒害,是老夫救回的。”
她恍然出神,瞬间大悟,立刻将所遇之事串在一起,终是解了她萦绕于心的许些困惑。
第42章 那离门主的眼睛能治好吗?
此神医在贺逸行的府邸扮作天师, 与她道起“阿雪”之称,而离声中了花月散仍活在世……
原是被方鹤尘所救。
难怪离声对这陛下身边的老者十分敬重。
“老夫见他倒于街头,气息奄奄, 浑身是血, 仅有一息尚存……”
方鹤尘细想当时景象, 无奈叹了叹气:“堂堂玉锋门门主, 竟会落魄凄惨成那模样, 老夫心怀恻隐,将他救了。”
似未曾见过那惨状, 寻常之人恐是撑不上一刻钟, 这离门主偏是硬撑了几个时辰。
他微摇头作叹,于心不忍般再道:“花月散毒侵五脏六腑,若再迟上一步, 即便是神仙也救不下。”
“方仙医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愧疚?”沈夜雪淡漠而笑,那人是自投罗网, 何故能怪到她头上,“是他一厢情愿为情所困, 与我何干。”
况且她还是留了一份心软在,若非那日未见其断了气息便走, 离声也不会大难不死, 活至今时。
她怎能明里暗里地被这仙医谴责……
方鹤尘再度开口, 话语缓慢,意味深长般将目光放了远:“花月散也算是世间奇毒了,他能硬生生地忍下毒发之苦, 定是受过常人不及之痛。”
“老夫言尽于此,只是想告知姑娘, 离门主对姑娘一夕千念,执着成痴,别无他意。”
她心生疑惑,这名扬万里的方仙医,何时管起关乎男女之情的闲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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