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一张大嘴被少女素白的指尖捏着,像一层薄纸般地在空气中晃动。
它上下唇被手指夹住,上下排的牙齿摩挲着,发出“咯噔”的声音。
片刻后,白虎和大嘴被绑得严严实实,他们被拖拽着走。
他不装了,整只虎暴躁如雷,“蠢物,闭上你的嘴,别把尖牙戳到我。”
但姜梨绑得太紧,又因为走动的幅度,白虎怎么挣扎都会碰到大嘴。
尤其是那张嘴哪见过如此仗势,自诞生之日就跟着白虎为非作歹,它的嘴唇变得惨白,害怕得止不住地抖颤。
它发出不规则的叫声,像是哭又像是寻求关注,吵得白虎脑子又胀又疼。
“真是见了鬼了。”
白虎压下怒气,反正也逃不掉,他不动了,一身柔软的白毛被地上的灰蹭得脏兮兮的。
姜梨拉着绝望的一虎一嘴在此处游荡一圈,最后停在岩浆前。
大嘴瘪着唇尽量把身子往后靠,白虎则纹丝不动地装死。
“最开始我遇到的那只兔妖是你吧,”她转过身,挑眉道,“那时候已经踏入你的幻境了。”
白虎半死不活地拉耸着眼皮,“嗯。”
源源不断的岩浆在姜梨身后涌动,“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这里亮得刺眼,就连发丝都闪烁着一层光泽。
她走到白虎的面前,蹲下,衣袂随着热浪中飘扬。
白虎被一双手揉来揉去,最后她抓住他的尾巴,把他吊在空中。
“喂,老子也是有脾气的,”他大叫道,整只虎十分憋屈,整张虎脸发红,挥拳道,“快放我下来。”
方才,姜梨还没仔细看他,如今细细一看,觉得不对劲起来,此“白虎”非彼白虎。
“嗯?”她鼻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手下动作却不停,半晌后才把他放回地上。
白虎气鼓鼓的,毛发凌乱,又气又羞,“你这个乌羽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少女没有回答,垂眸,单膝跪在岩土上,转过身去扒拉那张大嘴。
大嘴惊诧地叫着,闪躲着但被掰着嘴,强行被上下摸了个遍。
“是白虎的牙,”她笃定地道,继而看向白虎,眸色沉凝,“你身上没有白虎的气息。”
“没有又怎样,但我继承了白虎的意志,”他忿忿不平,扭头看向旁边傻乎乎的大嘴,不屑一顾,“等这个没有神识的东西长成就是装载我的容器。”
眼前这只毛茸茸的白虎并非血肉之躯,他的幻术一流,但实际上只是一抹意识。
“白虎族发生了什么事?”姜梨发问道。
在她的印象里,白虎和玄武多年不曾露面,四大上古神兽活跃在仙界的只有乌羽和金龙。
而乌羽同白虎私交甚是少,亦是说整个仙族都同白虎族很少交往。
若是说乌羽族忠诚、金龙族贪财、玄武族友善,那白虎族便是暴躁的化身。
他们个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化为人形的白虎一身虬结的肌肉,体内洋溢着无尽的暴虐气息。
他们英勇善战,不怕困难和危险,曾经是神手下的好帮手。
但是这份一往直前的勇武之气并不适合和平年代,仙族对白虎族是又烦又怕。
他们脾气臭,易冲动,动不动就要和别人打起来。
明明都成仙了,有了神智,行为举止却还像个蛮兽,众仙嘴上不说,心中都十分鄙弃。
神对白虎族的性子也渐渐不喜,自然地,他们的消匿也无人关注。
听到姜梨的问句,白虎神情恹恹,抬了抬眼皮,“死光了。”
他的爪子下意识地划了划岩石,在上面留下一条浅白色的痕迹。
一丝惊诧从她眼中闪过,见少女模样镇定,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叽叽喳喳地追问个不停,白虎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倾诉欲。
他的一对兽耳抖了抖,倒塌下来,目光沮丧,顺着脑海中的记忆回忆着那段往事。
每个出生的白虎体内都有一团狂暴之气,或许不该说是他们本性凶残,而应是无法控制内心的狂躁。
他们需要用杀戮去释放它。
三界变局的时候,世间混乱了许久,白虎族如鱼得水,在战场上尽情地厮杀搏斗,以暴怒增长修为。
但后来三界局势平定,不再需要勇猛的战士了。
白虎族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被迫回到族内。
没有外忧,就只有无尽的内患。
白虎族不再团结,他们分为两派,斗得不可开交。
或许他们知道长此以往下去,谁都无法存活,但是白虎族无法掌控内心的欲望。
在乱世,这种力量是白虎的幸,但在和平年代,这种力量便是白虎的不幸。
他们怀揣着空洞的内心,盲目地撕咬着同族,互相争斗着,他们不想争最后的赢家,只想宣泄无法安放的暴躁。
如意料之中,当最后一个威风凛凛的白虎倒在血泊中时,白虎族灭族了。
但是他们不甘心。
为何造物主如此偏颇,乱世凶年需要白虎的时候,把他们创造出来,而当战乱平息,却不解除暴虐的枷锁,反而放任自流,最终导致整个族死得惨烈。
白虎们的森森白骨聚集在一起,积年累月的风沙没有残蚀掉,反而使其出现了一种似玉的材质。
骨头雪白温润,融化在一起,同时白虎族体内的暴烈没有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失,而是躲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慢慢演变。
有一天,那团暴烈的气苏醒了,他一醒来就继承了白虎的痛苦,但拥有了掌控之力。
他不再是被操控的那方,而是成为了控制方。
那堆集白虎全族的尸骨融合成了一张虎嘴,大嘴没有神智,只知道吞食人七情六欲中的愤怒之情。
......
白虎身影落寞,平日里他找不到人说话,大嘴又是个只知道吃,今日倒是一吐为快。
他两个爪子被绑住,像人一般地站着,露出柔软的腹部,旁边挂着一张茫然费解的大嘴,它见两人叽叽咕咕的,被绳子牵着的身子在空中飘着,宛若在用它的方式附和。
“所以,我想复苏白虎族。”
他少年般的嗓音在地底回响,眼里是踌躇满志。
“我还想问问神,为何单单这样对我们白虎族?”他寂寥地垂眸,白色的睫毛遮盖住金色的兽瞳,虎脸上满是委屈。
“我知道我没资格去质问造物主,但是万物有灵,既然把我们创造出来了为何不好好对待我们?”
“人人都说神慈悲,心肠软,见不得人受苦,我看倒不尽然。”
白虎激动地挥了挥被绑住的爪子,白毛蹭蹭地乱飞,吃到了一嘴自己的毛后,他“呸呸”两下吐出,又道:“难道被创造出来的我们只是神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吗?”
他脑海里有白虎族的所有记忆,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他无法忘怀。
姜梨的眼睫落下,掩住了神色。
见此,他继续说道:“你们乌羽向来是神面前的贵人红人,虽说我们都是上古神兽,但地位差距一目了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我们,今天说这么一通没别的意思,纯粹是我闷得太久,着实想找人聊聊。”
白虎怏怏不乐地坐下,旁边的大嘴也跟着飘了飘,它嘴巴大张,露出一截红绳。
刚才绑他俩的时候,姜梨找不到大嘴的着力点,便选了最粗壮的那颗牙,把红绳绑在上面。
但大嘴控制不住嘴里的口水,它“啊啊”地叫着,口水染湿绳子,四处横撞,湿漉漉的绳子时不时蹭到白虎的毛发上。
望着大嘴的样子,白虎蓦地哭了,“你瞧,这是我按着我们白虎族曾经是最英明神武的战士的嘴做的,如今它像个傻子,我们白虎居然落到这种境界。”
他哭得打嗝,鼻涕泡从粉红的鼻头中涌出,打湿了鼻子旁边的绒毛。
姜梨神念一动,红绳松开,团成一团倒在地上。
大嘴发现那个束缚住自己的绳索消失了,咧嘴笑起来,一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白虎仍然趴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同出的,整个身子跟着一抽一抽。
“我也没做坏事,又不害人性命。不过是在梦境中激出人的暴躁来,大嘴那么能吃,我拖家带口得快养不起它了。”
姜梨摸了摸他的脑袋,白虎顿了一下,耳朵上的绒毛微颤,继续道:“你是个好乌羽,你走吧。我承认最开始是想吞掉你的力量,那时候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吃掉你白虎族就能复苏了。”
“你是来救你的同族吗?我没伤害他们,但是他们都没你厉害,还在幻境里,待会我就把他们放出来。”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讲着。
待白虎情绪稳定些,爬了起来,开始舔爪子上的毛时,姜梨问:“罗观城的那些居民呢?”
他的动作中断了,圆溜溜的虎眼眨了两下,“他们都睡着了,沉迷在心境中,刚才你经历的幻境里就有他们的存在,只不过一个个都忘记了自己身份。”
“那你把他们都放了吧,”姜梨语气婉和,思索了片刻,道,“强行激怒人,对他们的心神也有损耗吧。”
“啊,”白虎瞪直了眼,眼中的泪还没完全干透,旁边的毛濡湿成一团,面露不甘地道,“可大嘴想要长大需要人的暴怒情绪,放了他们,大嘴饿了怎么办?”
“外面的世界更大,或许你可以出去看看。长康城的异样已经被乌羽族察觉了,很快就会被仙族察觉,即使我走后替你瞒着,也瞒不了多久。”
“难道你想让白虎族的现状被人知道吗?如同邪祟般地控制着凡人,吸食他们的暴怒情绪。”
听到此言,白虎恼怒地看了眼姜梨,望着少女安静的眸子,他顿时泄气了。
第32章 “若是有一天,让姜梨选择,她会怎么选?”
从地底出来后, 姜梨这才发觉真正的长康城并非空城,但也同空城差不多。
虽然是白天,但家家户户的居民都陷入了沉眠, 整个城市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城池大门上的旗帜随风飘扬, 城门半掩着, 地上的符阵流转着金色的光华。
她回想先前进入长康城时直接踏进了白虎的编织的幻境, 那时不仅浑然不觉,还先入为主, 寻找一圈后见到一只弱小的兔妖便放松警惕, 又被引导着吃下里面的食物。
姜梨回顾着,心中暗暗吸取教训。
方才,白虎答应把百姓都放掉后,好奇地问:“你同佛子是什么关系?”
身为白虎族体内暴躁之力幻化成的有灵之物,从白虎诞生之日起就知道了新生天道的存在。
他不知道新生天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至少上古时期的白虎们都不知道。
在他们的印象里,天地间哪有什么天道。
世间的一切都是神的,祂开天辟地, 可以赋予万物一切, 也可以剥夺所赠出去的。
而白虎醒来的时候懵懵懂懂中看到一团蓝色的水团。
水团柔软光滑, 漂浮在岩浆上, 目光探究地看着他。
那时候的白虎还没有形态,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大嘴还未出现, 是一堆白虎族的遗骸。
他是死去白虎生出来点点意识,此时正在慢慢地汇聚, 等待着成形的那一刻。
“啧啧,”水团一只手撑着溜圆的下巴, 两只脚在空中交叉,叹了口气,神情不悦地道,“又是神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地底的岩浆散发出滚烫的气息,水团似是不喜这种热意,用小小的手掌扇着风,一整团地飞到了他上方。
白虎害怕地缩了一下,虽然还没生出身体,意识也还朦胧,但莫名的,他知道这个蓝色的东西是新生的天道,可以抹灭自己。
他不能被抹灭。
点点怨力、暴力汇聚成的光晕抖了抖,躲藏到了白虎族的尸骨下。
水团看着他,神色不明,他抬起手,光晕不禁地抖动,在这种强烈的惧怕中,不禁喊出了声,“别杀我。”
他不能被杀掉。
他继承着白虎族的意志,若是连他都没了,那白虎族真是烟消云散,从此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记得。
水团停了下来,两只黑点大的眼珠睁大,惊异地道:“倒是成了有灵之物了。”
“稀奇稀奇,”他不再动手,反而像是遇到什么苦恼一般,在这个不大的石洞里来回地飘,专心得甚至几次险些碰到岩浆,“这可难办了。”
“嗔念已成,便要遵循因果循环,神啊,真是留下来好大一个烂摊子。”
水团像是诵经般念念叨叨的,时不时还在那边掐指盘算,最后目光死死地落在光晕身上。
白虎不敢再说话了,在这道可以因一念之差决定自己生死存亡的力量面前,他不敢造次。
光晕通体微弱,凄凄惨惨地蜷缩着身子。
水团满脸纠结地望去,最后手指一划拉,拉出一个水波形成的镜子。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了点光晕,借着白骨堆砌成的缝隙,偷偷地看去。
镜子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
水团快速地把刚才的事跟那个小沙弥讲诉了一遍,然后问道:“嗔念灵智已开,若是强行抹杀有违自然之道,若是放任不管,或许未来将酿成大祸。”
“万谭,你如何看待?”
此时的白虎还未完全形成,对水团话里的意思一知半解,只知道两人在探讨是否要杀掉自己。
他忽然紧张起来,整个光晕紧缩成小小的一团,但控制不住地偷窥两人。
只见那眉清目朗的小沙弥思忖少顷,开口道:“既然已有心智,不论是嗔念还是婴孩,皆为生灵。不该因虚无缥缈之事抹杀生命,若唯恐嗔念作恶,日后可小心看管,多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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