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装着,竟也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霍则衍看着闭着眼,安静地睡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心中仍是汹涌澎湃,始终安定不下来。
他适才,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梦中依旧是三年多前的那一日,也依旧是那个熟悉至极的场景。
他看着衔霜面色苍白地站在船舷旁,身形单薄,摇摇欲坠。
看着她毫无留恋地转过身,越过了那层舷栏,纵身跳进了江水里。
而他慌促地朝她奔去,却也只拉住了她的一片轻飘飘的袖角。
看着她落入江水里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霎时一片虚幻,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再去想,只是难以置信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下意识地就想要跳下去救她。
可他将越过舷栏,却被身后的高逊死命地拦住。
高逊一边高声喊着让他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一边让画舫上的那些侍卫随从来帮忙拦住他。
他听不清身边那些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音,耳边江水拍打着江面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眼睁睁看着她被湍急的江水吞没,他踹开了那些拦着他的人,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
只是在冰凉的江水里,他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噩梦,在这三年多里,他曾做过无数次。
这些年来,他每每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之时,皆是头皮发麻,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梦里那种痛苦与绝望交加的感受,于他而言更是清晰不已。
但这一回从这个梦中醒来时,他身边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他的身侧躺着她,是那个真真切切的她。
她的怀抱柔软,温暖,真实,一点一点地安抚了他梦中那股绝望至极的心情。
她没有离开,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陪伴在他的身边。
可他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他知道,衔霜其实并不愿意留在这里,所以克制不住地害怕,她有一天还会离开他,就像先前那样,杳无音信。
而他问她时,她沉默的态度,令他心中更加不安。
看着身侧熟睡的女子,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他心中的那缕不安却仍未消散。
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让她再次离开他的。
他不会让这么一日到来,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再次发生。
他想。
四月过后,京城里接连下了好几场滂沱大雨,天气也在一日日间逐渐由凉转热。
回到宫中的这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光,于衔霜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霍则衍除却政务过于繁忙时,几乎每晚都会来兰溪苑,而后顺理成章地留宿在这里。
落在旁人眼中,衔霜不过只是一介出身低微的哑女,却有幸能得圣上钟情,如今荣宠万千,圣眷优渥,也算是天大的福分与运气,令人艳羡不已。
但衔霜却仍是终日里郁郁寡欢。
她每日除了陪着岁欢外,大多数的时间,都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湛蓝的天出神。
而岁欢也总是会时不时地问她:“娘亲,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她轻轻地捏了捏岁欢的脸颊,问道:【你也不喜欢这里吗?】
岁欢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同她道:“就算这里再大再漂亮,但毕竟也不是我们的家呀。”
她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同岁欢承诺:【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其实早在估算着徐文州已经回到了关川镇后,衔霜便开始计划着带岁欢离宫。
只是即便做了再详尽的计划,到头来,也还是绕不开霍则衍的令牌。
她也曾思量过,自己可以当霍则衍宿在兰溪苑时,在他沉睡后,再去他的外袍里翻找令牌。
然而她发现,霍则衍夜里总是睡得太浅,就连有时自己悄悄掰开他的手的轻微动作,都会惊醒他。
更遑论越过他的身子,掀开帷帐,去木架上挂着的外袍里翻找令牌了。
若是能让他彻底地熟睡上几个时辰就好了。
这样自己不仅能轻易从他那里拿到令牌,还能趁着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带着岁欢尽快一同出宫。
但她为着此事,一筹莫展了好些时日,也没能想出个既不牵连宫人,又万无一失的周全办法。
这日珠儿端着茶水走进来,看着坐在窗侧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衔霜,轻轻地将杯盏放在了桌案上,却并未同往常一样退下。
衔霜侧过头,留意到站在自己身边的珠儿,见她神情似是有异,便比划着问她:【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珠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点了点头,她面色有些紧张,却仍是坚定地对衔霜道:“姑娘,奴婢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担心衔霜听不懂自己的意思,珠儿想了想,又补充道:“姑娘若是决意离开这里,奴婢愿意帮姑娘。”
闻言,衔霜将将拿起杯盏的手顿了顿,险些弄洒了茶水。
回宫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同珠儿透露过,她有意离开的心思,其一是不想来日事发时牵扯到她,其二便是担心她会将此事告知霍则衍。
她也并非是不信任珠儿,她知道,珠儿一直待她很好,她也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只是珠儿到底是霍则衍派来自己身边的人,忠于的人,自也当是霍则衍。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是以她现下也不免惊诧,珠儿为什么会知晓此事,又为什么竟会愿意冒险帮她。
珠儿似是也猜出了衔霜心中的想法,同她道:“奴婢入宫前就知道,宫中的主子,都是不把奴才当人看的,只是奴婢从未想过,自己能在宫里头遇上姑娘这样好的人。”
“姑娘不仅会记挂奴婢的伤势,为奴婢敷脸,还会亲自下厨,为奴婢下阳春面……”珠儿说着,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说句不敬的话,姑娘在奴婢心里,就犹如奴婢的长姐一般。”
“看着姑娘自回宫以来,一直悒悒不乐,奴婢心中也很是难受。奴婢虽力薄,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但从宫外为姑娘弄来一剂蒙汗药,还是能办得到的。”
衔霜看着珠儿,心中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担忧。
她明白珠儿的意思,蒙汗药的药效,足以让人沉睡上六个时辰,趁着霍则衍昏睡,她便可从他身上拿到令牌,带着岁欢出宫。
只是蒙汗药是宫中的禁药,待霍则衍醒来后发现这一切,必然会怒不可遏,也定会彻查此事,势必会牵出珠儿。
她虽有些心动,但仍是摇了摇头:【珠儿,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可我若是真的就这么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姑娘只管带着公主离开,不用担心奴婢。”珠儿忙道,“奴婢能保全自身,不受此事牵连的。”
【你怎么保全自己?】衔霜摇着头,问她。
“奴婢……奴婢总会有办法的。”珠儿吞吞吐吐,急得涨红了脸。
【你既把我视为长姐,我就绝不会抛下你不管。】衔霜定了定神,对她道,【若要走,我们便一起走。】
离宫的计划就这么在那日彻底敲定了下来。
收好珠儿交给自己的那一剂蒙汗药后,衔霜在心中慢慢地盘算着下一步的安排。
“姑娘,再过三日,就是陛下的万寿,宫中诸事应接不暇,来来往往之人也会较之往日更多,姑娘若在那时行事,想来胜算更大。”珠儿对她道。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才隐约想起,原来三日后,就是霍则衍的生辰了。
第35章
霍则衍感觉到,衔霜近几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据他派在兰溪苑侍奉的内侍回来同他禀报,这几日来,她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终日离郁郁寡欢,不再时常对着窗外出神,面色也不再总是黯然无色。
她的气色与精神较起先前,更是显而易见地好了许多。
而他这几日来兰溪苑的时候,衔霜待他,似乎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抵触了。
今夜就寝前,她竟还主动问他,明日晚上能不能来兰溪苑,陪她一同用晚膳。
见她这样问自己,他心中又惊又喜,想也没想地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暗自猜测着,或许是衔霜在宫中过了这么些时日后,也终于想通了,愿意从今往后好好地留在宫中,陪在他的身边了。
这个猜测,让霍则衍本就因为她的主动相邀而雀跃的心,更是欣喜不已。
看着衔霜安稳平和的睡颜,他的内心依旧平静不下来。
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一天竟也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而激动到彻夜难眠。
虽说是几近一夜未眠,但翌日清晨起来上早朝时,霍则衍比起往日,却是更要神清气朗。
看了一眼身侧还在睡着的女子,他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了身,又低声嘱咐宫婢不要吵醒她。
走出兰溪苑时,他想起了什么,对身后跟着的福顺道:“今日在兰溪苑用晚膳。”
福顺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道:“陛下,今个可是您的万寿,按照往年的惯例,宫中今晚会举行宴席,尚膳监和司乐坊那边,也都早早地准备打点好了,您看要不,奴才一会儿去同兰溪苑那头说一声……”
“那便将晚宴取消了。”霍则衍只是淡淡道。
闻言,福顺的面色有些愕然,犹豫着还想要说些什么,“陛下,这,这怕是……”
“除去往年应有的赏赐外,今年再多赏尚膳监和司乐坊每人一年的月钱,其余宫人则每人多赏半年。”霍则衍打断了他将说未说的话,淡声吩咐道。
福顺赶忙应了一声“是”,又赔着笑脸行礼道:“那奴才替尚膳监和司乐坊的宫人,谢过陛下恩典。”
见霍则衍“嗯”了一声,迈开步子向前面走去,他也连忙跟了上去,心中一面感慨着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一面又觉得,陛下这样的反常,搁在今日也实属正常。
果然,还得是为了兰溪苑的那位衔霜姑娘。
傍晚还未至时,霍则衍便早早地来了兰溪苑。
衔霜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来得这样早。
她心中不免有些意外,比划着同他道:【晚膳还未好,还请陛下等候片时,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准备。】
“要准备什么?”霍则衍问她道。
【自是为陛下准备寿面。】她微微扬了扬唇角,对他道,【今日,不是陛下的生辰吗?】
见他没有说话,衔霜压下了心里的几分紧张,又牵着唇道:【陛下……应当不会嫌弃奴婢的厨艺不精吧?】
霍则衍反应了过来,忙出声道:“当然不会!”
【陛下不嫌弃奴婢就好。】她略微放了些心,对他道,【那奴婢这就去了。】
看着衔霜走远,霍则衍仍是有些微微发怔。
他刚刚应该没有看错吧?
她适才是说,要亲手为他的生辰准备寿面吗?
她适才,是不是还朝他笑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见过衔霜的笑容。
或者说,自他强行带着她回宫以后,就再没见她的面上展露过这样的笑意,更遑论还是对着自己。
看来,她果真是已经彻底地想通了。
愿意就此放下从前的那些不愉快,也愿意忘了和徐文州那三年多的过往,和自己重新在一起了。
霍则衍想着,面上也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缕遮掩不住的喜色。
看着衔霜端着寿面朝自己慢慢走来时,他仍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切。
“陛下,奴才来为陛下试毒。”见寿面端了上来,站在霍则衍身后的小内侍走上了前,恭敬地对他道。
闻此,衔霜悄悄在衣袖下捏紧了手,她的神情虽不显,心中却立时变得忐忑不安了起来。
糟了,糟了!
离宫不过也才三年多,她怎么就把宫中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霍则衍用膳前,宫人可是要提前试毒的!
那,那她往寿面里放的那东西,会不会也就这么被人给发现了?
这下子可该怎么办才好?
听着小内侍的话,霍则衍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衔霜怎么可能会给他下毒?
她好不容易才放下了之前的那些芥蒂,并愿意在自己生辰这日,为自己亲自下一次厨。
现下却听见了这样的话,不说寒心,多少也总归会有些不高兴的。
他想着,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见其无异才放下了心,又侧过了头,对那个小内侍吩咐道:“不必再试毒了,你先退下吧。”
见那小内侍应声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她与霍则衍二人,衔霜高高悬起了心才总算慢慢地落定了下来。
只是她刚放松不过须臾,便听见霍则衍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的大脑立刻又重新高度紧张了起来,不过还是强装镇定地抬起眸望向了他。
“衔霜。”他看着圆木桌上摆放的寿面,忽然有些郑重其事地对她道,“这是朕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听着他的话语,她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发虚,但仍旧是挤出了一抹笑容:【陛下言重了,这不过只是一碗寿面而已。】
霍则衍摇了摇头。
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寿面,让他不禁回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日极冷,雪亦下得极大,她背着受了贼人暗算的他,在大雪皑皑的山上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在山下的小镇上,找到了一家医馆。
在那里,她为他求医,上药,也为他端来了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当年那碗素面的味道,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在后来数不尽的日子里,他却想念那碗素面,想念了很多年。
其实后来到了宫里后,衔霜也曾是为他下过素面的。
只是那时,他却觉得她是在故意提醒自己勿要忘了往事,因此猜忌于她。
后来他才知道,那碗素面,其实也是她的寿面。
而他,不仅没能陪她吃完那碗寿面,还在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吃到她最后一次亲手做的膳食的机会。
先前他从岁欢口中知晓,她时常为徐文州下素面时,心中说不出来是嫉恨徐文州多一些,还是怨恨当年的自己多一些。
他想念了那碗素面三年多,可他所日思夜想的,却正是旁人在这三年多来轻易间便能够得到的。
那日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同她提出,想要再尝一尝她的厨艺。
看着她那时极不情愿的样子,他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见霍则衍凝眸看着那碗寿面,衔霜手心紧张得渗出了汗,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怎么了?】
霍则衍回过了神,摇头道:“没什么。”
23/60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