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则衍呼吸一滞。
当初他在画舫上和高逊说的那些话,她果然,全都听到了。
他看着早已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静了良久方艰难出声道:“当初的那些话……是朕不好。”
“对不起,朕当时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朕只是……”
这是霍则衍有生以来,头一回和人道歉服软,那些本该简单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变得无比困难。
只是什么?
他说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真的像高逊所说的那样,喜欢上了一个低微的哑奴吗?
衔霜看着沉默下来的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我明白,陛下只是看不上我低贱的出身,想同我玩玩,却又一时还没有玩腻。】
她比划着,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玩腻呢?一个月,还是一年?】
【而我,是不是也得等到你彻底玩腻,才能够离开这里呢?】事情左右已经闹成了这样,她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地问出了一早就想问的问题。
“不是的!”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终于按捺不住,急急地开了口,“朕从未这么想过!”
“衔霜,你相信朕,朕对你……是认真的。”
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本来早就应该让她知晓的事情,终于在此时说出了口:“朕也从未将你视为过玩物,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因为……因为喜欢你,不愿意让你离开我。”
衔霜以为是自己听错,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他一遍:【陛下适才是说,陛下喜欢我?】
“是。”霍则衍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正色同她道,“朕的确,倾心于你。”
听着他俨乎其然的话语,衔霜宛若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实在忍不住当着霍则衍的面笑了起来,笑得小腹都隐隐有些发酸。
“衔霜,你……”看着她异乎寻常的反应,他微微拧了拧眉心。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他道:【陛下这笑话,说得也着实太过好笑了些。】
霍则衍怔了怔。
她竟是觉得,自己适才是在和她说笑么?
他摇摇头,有些无措地同她解释道:“衔霜,朕说的都是真的。”
“大概很早以前,或许是你在大雪日里背着我四处寻医的时候,或许是你为我煮面上药的时候,又或许是你说无论生死都会追随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细数着过去的那些时光,霍则衍的面色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怀念。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回到从前,那个只有他与衔霜两个人的从前。
那段落魄的过往于他而言,本该是极其不堪的,可因着有她的不离不弃,因着有她坚定的信任和喜欢,如今回想起来,竟也觉得分外美好。
“衔霜,我知道,你一直介怀当初在画舫上听到的那些话,但那些,并非是我的真心话。”他阖了阖眸又慢慢睁开,神情中带了几分痛苦。
“我那时……太过愚蠢,也太过懦弱,未曾发觉自己对你的感情,不敢面对,更不敢承认这份喜欢。”
他说着,声音中也夹杂了些许酸涩,和不易察觉的悔恨。
因为不敢承认,所以他故意在高逊面前说了那些违心之语。
仿佛话说得越狠,就越能够证明,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似的。
回想起那些曾从他口中说出的伤人话语,他的心口处又开始隐隐泛疼。
那些伤人的话语,不止成了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亦成了深深剜在他心上的一颗钉子。
这些年来,每每回忆起当年在画舫上的情形,他都恨透了当时的那个自己。
霍则衍静了少时,才慢慢压下了心底传来的阵阵疼痛,再度开口道:“过去的种种,所错在我。”
“我从前,不知道如何才算是爱一个人,更不知道如何去爱,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是我不好。”
他望着她躲闪的眼眸,对她道:“可是衔霜,我后来,也有在慢慢学着怎么去爱,学着怎么去对一个人好。你回宫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和你重新来过的,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做好,弄巧成拙,让你不开心了。”
“衔霜,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再试着喜欢我一次?”他的指节有些发白,手心却紧张得渗出了汗水,“你能不能和我重新开始,让我今后,好好地补偿你,补偿那些从前犯下的过错。”
衔霜抬眸看向了他,心中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自然不会相信他说的天花乱坠的这些话语。
从前她听到的那些不是真心话,这些,难道便是所谓的真心话了吗?
她不知霍则衍现下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对于他的喜欢,她从前自不量力地奢求过,也曾为此撞得头破血流过。
事到如今,她早就已经不敢再要,也不想再要了。
比起这样虚妄无情的帝王之爱,她更想和她的岁欢,平平静静地过属于她们的安稳日子。
【我与陛下,没有今后的。】她比划着,明明白白地告诉霍则衍。
【我也不需要陛下的什么补偿,不过,陛下如若真心想要补偿于我,就请放我和岁欢离开吧。】
第38章
即便霍则衍已经做好了或许会被她拒绝的准备,可看着她真的比划出那些话时,他的心却还是像被什么狠狠地拧了一下一般,难受得厉害。
他凝视着她,问道:“所以,你还是恨我,对么?”
衔霜微微颦眉,刚要同他比划些什么,手却被他忽然按住。
霍则衍紧紧地按着她的手,握住了先前那把匕首的刀柄。
只不过这一回,利刃指向的那个人,不再是她,而是他。
她惊愕地望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图,便看着他按着自己的手,将那把尖锐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利刃捅入体内的那一瞬,他未蹙一下眉,甚至身子也未晃一下,仍是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将那匕首捅得更深,轻声问她道:“这样的话,你能够消气么?”
衔霜木然地看着红色的血一点点渗出了他的外袍,越涌越多,而后顺着外袍流下,滴到了地上。
看着他牢牢地按着自己的手,和那像是怎么也流不完的血,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霍则衍一定是疯了。
可是,流了这么多的血,霍则衍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的话,会不会算是她弑君啊。
感觉到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好像慢慢失了力道时,她慌忙间松开了手,看着那把染满鲜血的匕首,哐的一声掉落到了地上。
珠儿走进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渗人的情形。
她安顿好岁欢后,心中还是实在放心不下衔霜,在寝房门外站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贸然进去。
隔着房门,她虽未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也隐约听见两人像是又起了争执,同她预想中的一样。
听到刀刃落地的清脆声响时,她心中一惊,以为是霍则衍在震怒之下,要杀了衔霜泄愤,一时间便也顾不得什么宫规,赶忙推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外袍染满了血的霍则衍,和一旁僵硬站着的衔霜时,她被唬了一跳,也不觉间愣了神。
衔霜看着珠儿走进来,找回了些许清醒。
她微微颤抖着双手,比划着让珠儿赶快去太医院请齐院使来。
珠儿很快也明白过来了发生的这一切,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小跑了出去。
寝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亦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好不吓人。
衔霜的情绪平稳下来后,扶着墙准备慢慢走出去。
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医一会儿还要来这里,估计霍则衍今晚也回不去明和殿了。
而她本就不愿再和他共处一室,更何况现下这寝房里头还成了这样,她今晚,怕是也没法再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只能先去偏殿睡上一宿。
“衔霜。”
霍则衍按着还在不断淌着血的伤口,忽然出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看着侧过了身的她,低声开口道:“很疼……”
衔霜闻言怔了怔,面上却是没有什么反应。
这不是他自己,方才非要按着她的手捅的吗?
她想着,错开了眼神,刻意不去看他还在滴血的伤处,只是同他比划道:【陛下先忍着些,珠儿已经去太医院了,想必齐院使很快就会来。】
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霍则衍的面色罕见地显得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发哑。
“你要去哪里?”他哑声问她道。
衔霜垂着眼帘,对他道:【我毕竟不是太医,不通医术,现下也帮不了陛下什么忙,就不留在这儿添乱了。】
见她比划完,转过身子就要往外走,霍则衍眼尾登时变得有些发红,按着伤处的指尖也微微有些发颤。
他盯着她留给自己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拦住她,将她留在这里。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路,便撕扯到了尚流着血的伤口,身子也晃了晃,扶着桌角慢慢倒了下来。
他不甘地看着逐渐走远的衔霜,嘶哑着声音,不死心地又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可她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更没再多看他一眼。
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关上,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霍则衍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处似是也被将才的那把利刃生生剜了一刀。
鲜血淋漓。
而身上伤口处的那股疼痛感,也渐渐在他的全身上下扩散开。
但比起身上的那处看得见的刀伤,更疼的仍是他的心口,疼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疼痛恍惚间,霍则衍忽然想起了那年在风雪交加的雀岭山,衔霜因为他手臂上一道不深不浅的划伤,而难过得掉眼泪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她,也会因为他的一点小伤而急得不行,会轻轻地给他包扎伤口,会在给他上药时忍不住落泪,还会在上药过后,小心翼翼地问他还疼不疼。
而那个时候的他呢,只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地可怜自己,并恶狠狠地警告她,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可是现在,她不会再去在意,他的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更不会再去在意他还疼不疼。
她不仅不会再心疼他,甚至,也不会再可怜他了。
霍则衍直至今日才知晓,原来素日里那样温和的衔霜,不再喜欢一个人时,会是这样的决绝,这样的狠心。
而她这罕见的狠心,也只对他一人。
他还记得,那时在诏狱,她看见受了伤的徐文州时,神情是那样的悲恸和难过。
分明只是厮打后受的一点皮外小伤,她竟还要求自己去给徐文州找狱医。
她依旧还是那个很会心疼人的衔霜,只不过现如今让她心疼惦记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他罢了。
不止是徐文州,甚至就连那个叫做珠儿的宫女,在她心中的分量,都比他还要重得多!
她不仅会亲手为了那宫女下阳春面,竟还会为了那个宫女和自己叫板。
她是有在意的人的,而且,让她在意的人,也不止一个。
可那么多人里,偏偏就是唯独没有他了。
伤口和心口都痛入骨髓时,霍则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夜色悄然临至,弯月如弦,隐匿于云后,显得天色分外暗淡无光。
兰溪苑却依旧灯火通明。
偏殿的灯亦亮着,衔霜站在窗侧,面色平静地看着庭院里走进走出的太医和宫人。
兴许是觉得外头太吵,她拉上了窗边的锦帘,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寂静了下来。
又过了片时,珠儿轻轻地叩了叩她的房门,走了进来。
“姑娘,齐院使已经来过了,说陛下伤得很重,利刃之伤离心口,仅有几寸的距离。”
珠儿说着,悄悄地看了一眼衔霜,见她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又道:“不过齐院使说,陛下伤口虽深,但好在医治得还算及时,未伤及到性命。”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依旧面色平淡,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
坦白来说,霍则衍没死,于她而言的确是件好事。
那匕首虽是他握着她的手捅进去的,但他的伤,和她到底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死就好,她可不想被人扣上“弑君”的这顶帽子。
这么大的责任,她担不起。
衔霜想着,想起晚上闹得那一出事情,比划着问珠儿:【岁欢已经睡了吗?】
珠儿见她未过问霍则衍的伤势,而是提起了岁欢,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道:“公主早就被奴婢哄着睡下了,睡得还很是安稳,后来的那些事情,也未惊动到她。”
【那就好。】
听珠儿这么说,衔霜放下了心,她本还担忧着,晚上的那些事情会吓到岁欢。
珠儿神色犹豫地看着她,到底不敢过问,今晚她和霍则衍在寝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闹成这般局面。
她叹了口气,有些愧疚地对衔霜道:“都是奴婢不好,给姑娘出了那样的馊主意,不仅事情未办成,还差点就害了姑娘。”
【珠儿,你千万别这样想。】衔霜摇头道,【你也只是想要帮我,反倒是我,险些连累你丢了性命。】
“奴婢没事。”珠儿忙道,她略微停顿了须臾,迟疑着开了口,“只是姑娘……姑娘今后怎么办?”
两人都心知肚明,经过这一回后,衔霜今后,只怕不会再有能出宫的机会了。
宫中的守卫会比从前更加森严,而霍则衍,也只会将她看得更紧。
衔霜心中生出了些许不甘和绝望。
原定的出宫计划,就这样破灭在今夜。
若是霍则衍早早地对她腻了还好,可若是不呢?她今后,难道就要被霍则衍一直囚于这个地方,直至死在这里吗?
看着沉默不语的衔霜,珠儿小心地轻声问她道:“那姑娘今后……能接受就这么留在宫中吗?其实……宫中也没姑娘想的那么差的……”
许是预见到今后再无可能离开,珠儿眼下也只能这么安慰她,希望她能够尽量接受此事。
【不会。】衔霜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珠儿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第39章
翌日早晨,一切似是又都归之了平静。
霍则衍重伤未愈,但仍是若无其事地去上了早朝,而昨晚并不安宁的兰溪苑,在风平浪静过后,倒也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25/60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