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子的每况愈下,衔霜心中也很是清楚,自己所剩下的时日已经无多了,只怕也熬不过这个冬日,更见不到来年开春。
现今她陷入昏迷沉睡的时候,更是远远多于清醒的时间。
她亦是不知道,若是自己再度闭上眼睛,醒来会是什么时候,又或者,还能不能再醒来。
索性便也借着这个自己还算清醒,而霍则衍也恰好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将所有的事情都给交代个清楚。
生前她受人逼迫,被困锁在皇宫这座囚笼里,已是身不由己,她不想在死后也葬入皇陵,就连做鬼都要受尽束缚。
她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无过多执念在身,让她唯一牵挂不已,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尚在幼年的女儿。
岁欢尚还如此年幼,便要被迫承受丧母之痛,这也始终是她心中之痛。
但也好在,岁欢尚还年幼,懂得的事情也算不得太多。
只要今后有人代替自己的位置,陪在岁欢身边,好好地照顾着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自己这个生母的印象,便会越来越模糊。
这份丧母的伤痛,也会随之愈来愈轻。
不过衔霜并不放心,今后将岁欢留在皇宫中,由她的生父来照料。
衔霜相信,在她走后,霍则衍或许会伤怀上那么几日,但她也清楚,像霍则衍这样高高在上的帝王,很快就会将自己的死抛至脑后。
他坐拥着万里江山,身边自然也永远不会缺女人陪伴。
他会再立新后,会册封嫔妃,也会再与三宫六院的后妃生儿育女……
到时候,哪里还能再顾得上她的岁欢?
而长公主霍疏月独身一人,没有夫婿,亦无子女傍身。
霍疏月本就是岁欢的姑母,又那样的疼爱岁欢,在她走后,想来更会将岁欢视若己出。
岁欢若是能得到霍疏月的抚育照顾,在宫外的长公主府里无忧无虑的长大,她临终前,便也能彻底安下心了。
她想。
但霍则衍看着她的这番话语,面色却是有些发白,仿若也同她一样生病了一般。
他摇着头,声音亦微微有些发颤:“衔霜,朕说过,朕不会让你死的。”
“朕会治好你的。”他对她道,“朕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听着霍则衍这样坚定的话语,衔霜只是无力地牵了牵唇畔。
她同他道:【我的身子究竟如何,我自己最为清楚,陛下日日看在眼里,也不会不明白,为何却还总是要自己欺骗自己呢?】
【还是说……】她停了一下,又道,【陛下如今就连我的临终遗言,也不愿意答应了。】
霍则衍看着她的比划,心下又是一阵钝痛。
他攥着手,静默了良久,方轻声开口道:“好,这两件事,朕都答应你。”
“但衔霜,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他顿了顿,又对她道。
【什么?】
闻言,衔霜心下不免略微有些讶异。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又还能再为霍则衍做些什么呢。
而他贵为天子,应有尽有,又能有想做的什么,是做不到的。
“你要答应朕,不准提前放弃。”他说,“答应朕,永远好好地活下去。”
霍则衍凝眸看着她,直至眼睛开始发酸发涩,也未再移开视线片刻。
“衔霜,朕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病愈后,朕会放你出宫。”
第55章
听到从霍则衍口中说出“出宫”这两个字时,衔霜的眼睫微不可查地轻轻颤了颤。
她下意识地掀起眼帘,抬目望向了他,对上他那双泛红的眼眸时,却是不自觉地怔了怔。
霍则衍的眼眸中,似是压抑蕴藏着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可他只是紧紧地攥着双手,那样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她。
“衔霜,朕会放你离开。”他看着她,有些发白的唇仍在一张一合。
“届时不论你想留在京城也好,想去江南找那个人也罢……朕都不会再拦着你。”他轻声道。
“总归,待你病愈后,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霍则衍同她说着,紧紧握起的拳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松开。
从前他曾以为,只要能将衔霜留在身边,不论用什么样的恶劣手段,不论她自己是否心甘情愿,也不论她心中想着的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
只要她今后能够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也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那就够了。
可是后来亲眼看着她与徐文州二人郎情妾意,惺惺相惜,为了周全彼此牺牲自己的样子,他心中妒忌嫉恨得几欲发疯。
衔霜喜欢着的那个人,在她心中,让她牵挂惦记着的那个人,本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那个时候他想,她定然只是一时被旁的男人迷乱了心智,毕竟她曾经那样全心全意地喜欢过自己。
是啊,她过去到底曾那样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如今只要他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待她,日子久了,她也定然会慢慢重新喜欢上自己的。
他想。
她心中的那个人,从前是他,今后,也迟早都会是他。
再后来,他尝试着去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尝试着抛却所谓的骄傲与尊严,放下高高在上的帝王颜面,在她面前低头折腰。
甚至,他尝试着去学她如今心中的那个人,学着徐文州的温润样子,拔尽了身上的一根根尖刺,也敛了所有的脾气,在她面前轻言细语。
然而,好像无论他怎么做,她都始终不肯爱他,也始终不肯接纳他。
这些日子里,他因着她的病情担忧恐惧,害怕在疾病生死面前,自己用再多的手段,也再留不住她。
只是今日看着她比划出那番话语,看着她适才说出的“临终遗言”,他才忽然发觉,不论有没有这么一场病,自己其实都是留不住她的。
不论是她的人,亦或是她的心,他都留不住。
他的确想要得到她,想要拥有她,想要日日夜夜和她相伴,想要和她结为夫妻,今后永远在一起,却更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而如今她被重病缠身,日渐消瘦委顿,比起那些前者,他眼下所奢求,所期盼的,也仅仅只是她能够好好地活着。
他只是要她活着。
若是他应允她,在她病愈后让她出宫,或许便能让她更加坚定了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若是只要他放手,她的余生便能长乐康宁……
霍则衍想,他似乎,已经做出了那个自己从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抉择。
“衔霜,朕不会食言。”末了,他一字一顿地认真对她道。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这个时候,她也无多少心力去判断霍则衍这些话的真伪,去猜测他日后是否还会食言。
她只是遗憾地想着,自己如今都已经时日无多,整日里躺在榻上,动也动不得了,又哪里来的什么所谓“病愈”。
他此时说要放她出宫,是真心的也好,只是想哄她振作起来也罢,似是都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
那日同霍则衍简单地交代完后事后,衔霜又昏睡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早晨,她醒来的时候,霍则衍已然去了早朝,并不在她身侧。
而也正是那个时候,她收到了徐文州从江南寄来的第二封信。
珠儿小心地扶着她从榻上坐起了身子,又将那封小成子送进来的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衔霜亲启”四个字时,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封,展开了其中那张满是墨迹的信纸。
同上一回寄来的信一样,信的开头,徐文州依旧是问她近来过得如何,身子是否安康。
只是余下的那大半张信纸,他几乎都在同她说江南的好风光。
他在信中说,今年的江南,亦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风雨送春归。
待到来年开春之时,江南之景定然较之往年更美。
信的末尾,他说,今后她若还有出宫的机会,必定要再来江南,他会陪着她游遍绿水青山。
衔霜有些费劲地,将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着徐文州信中提到的那些好风光,她心中一半是憧憬,一半是遗憾和怅然。
她知道,霍则衍虽说答应给了自己病愈出宫的这个机会,但她这愈演愈烈的病,只怕让她今后再无此机会去江南游山玩水了。
她恐怕,也根本就见不到来年的开春了。
“主子……可还要回信吗?”见衔霜看着那封信出神,珠儿低声问她道。
衔霜轻轻地点了点头,比划着示意她去准备笔墨纸砚。
珠儿看着面色孱弱,倚在榻上的她,迟疑了少顷,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因着衔霜如今行动过于不便,也不好再轻易起榻,珠儿只是将笔墨纸砚放在了榻旁的桌案上,又细心地将笔沾了墨,小心地连同信纸一并给了她。
衔霜接过那笔,却觉得过去轻飘飘的笔,如今似是有千斤重,让她竟险些拿不稳。
她并不想让徐文州和徐文蓉因为自己担心不已,是以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自己如今已然病重,不日便要撒手人寰一事。
她只是坐在榻上,握着微微打着转的笔,有些费力地在信纸上慢慢写道:【徐大哥,一切安好,勿念。】
不过只提笔写了这简单的几个字,衔霜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疲乏难捱。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将那张轻飘飘的信纸给了珠儿,让她转交给小成子,又颤颤巍巍地比划着,和她道了句【多谢】。
衔霜隐约看见,珠儿从自己手中接过信纸时,眼中似有泪花闪现。
她看着珠儿像是害怕被自己发现似的,匆匆地背过了身子,抬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时,她亦在心中叹了口气。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
在这场为时短暂的清醒过后,衔霜很快就又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只是这一回,过去了足足半个多月,她也仍未再度醒来。
不觉间十二月已至,一晃眼,又是一年深冬。
京中已接连下了数日的大雪,看起来却依旧未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反有愈下愈大之势。
大雪漫天,寒意凛冽。
霍则衍亦在宝华殿的佛前,跪了足足数日。
他心中也知道,求神拜佛若是当真那么有用的话,衔霜也不至于到现下仍是处于昏迷不醒。
可是现如今,他在这种穷途末路,进退无门的时候,除了乞求神佛之佑,竟是也不知还能为她再做些什么。
自衔霜旧疾复发起,他便早已派了手下侍从,广寻四处名医,凡有能医好衔霜者,赏万金。
悬赏的金额仍在不断提高,赏赐也愈来愈丰厚,跃跃欲试者众,为此入宫者更是不断,却始终未能有一人能治好她。
但在再度听着手下侍从回宫禀报之时,霍则衍仍旧抱有着些许希冀。
听着侍从恭敬的回禀,他赫然从佛前站起了身,转过身子,出声问道:“你既说那大夫能枯木逢春,活死人,肉白骨,又为何不请他进京入宫?”
“回陛下,那位大夫虽说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有着再世扁鹊之称,可隐居于深山之中,性子也极其古怪。”侍从道。
“属下等人上山求见不得,只见到了其弟子,那弟子也只是说他们不受朝廷征召,而且,而且他们还说……”
看着那侍从支支吾吾,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霍则衍皱了皱眉,问他:“他们还说了什么?”
“回陛下,他们还说,若是想要求他们师父下山治病,就必须得按照他们那里的规矩来……”
见那侍从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霍则衍的眉心不禁拧得更紧,逼问道:“你说,究竟是何规矩?”
“……凡为亲求医之人,需得亲自进山去请,方显求医诚心。”侍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踌躇着回道,“他们说,属下等人这回去的不算,还得,还得劳烦您亲自再去一趟。”
侍从说完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心中也战战兢兢极了。
他想了想,又小心谨慎地补充道:“陛下,既然他们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要不……要不属下等人,还是直接去将那神医给您绑了来吧?”
谁知听了这话,霍则衍却倏然沉声道:“不可。”
第56章
“那,陛下……”
见霍则衍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侍从又绞尽脑汁地重新想了起来,却也再想不出什么还能比这更好的法子。
于是他只好俯下身子,恭敬道:“属下愚钝,还请陛下明示当如何做。”
霍则衍并未做过多考虑,心中便已定下了主意,开口道:“既是如此,朕便亲自去请。”
闻言,侍从不禁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这话里的意思,但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了想,觉着应当是自己未全部同霍则衍说清楚,又赶忙补充道:“陛下,那神医居于的洛山,距京城可是将近千里之遥,您看这……”
那侍从说着,悄悄地抬头看了霍则衍一眼,见其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想说的话也登时就堵在了喉间。
少顷后,他才小心地改口道:“您看,您看预备何时启程去往洛山,可要等这雪停了,或是小一些再……”
只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霍则衍出声打断:“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后?
似是不曾想到霍则衍竟会这样急遽仓促,那侍从也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他本还想劝说这大雪日恐怕不便出行,更遑论是赶这样*远的路,但听着霍则衍斩钉截铁的声音,又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是。”侍从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应道,“那属下这就去为陛下准备马车。”
“不必,马车太慢了。”霍则衍却只是皱着眉,对他道,“直接备马就好,要快。”
……
骏马驶出京城之时,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好似鹅绒柳絮,为地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
雪色苍茫,方圆千里,皆是一片深深的静谧,只余呼啸着的阵阵寒风,与匆匆疾行而过的马蹄声交相呼应。
马蹄声踏破了这一片死寂,同时也溅起了碎雪点点,在洁白疏松的皑皑白雪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印记。
坐在马背上的霍则衍,却仿若感受不到这横扫而来的刺骨寒风,和这飘落而下的漫天飞雪一般,只是纵马扬鞭,破雪而行。
想着宫中尚还昏迷不醒的衔霜,他心中焦急万分,也迫切不已。
直至天色黑尽,他也未在沿途的驿站稍作歇息,只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一心盼着能早些抵达洛山,见到那位传闻能使枯木逢春的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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