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姑母说了,今天要送我回来,顺带一起看望娘亲,但她这几天实在是太忙啦,根本就抽不开身,所以只好让她身边的嬷嬷先送我回来了……”
听着岁欢的滔滔不绝,衔霜眸中满是爱怜。
她想起了什么,捏了捏搭在自己手背上的软软小手,认真对她道:“岁欢,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
“要去哪里呀?”岁欢顺口接了句,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又忙不迭追问道,“是不是娘亲要带着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了?”
见衔霜点了点头,她开开心心地拍了拍手,眼睛也笑得弯成了月牙,声音欢快道:“那可太好啦!”
看着面前欢欢喜喜的女儿,衔霜的心也在不自觉间舒展开来。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岁欢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中住了这么些时日,又和霍则衍这个父亲稍微亲近了些后,会不会又不像刚开始那样想走了。
会不会舍不得这个漂亮的地方,舍不得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但好在从目前来看,自己的这个担心,实属是有些多余。
雪停后的第三日,藏于云后的扶光终现。
但许是因着冰雪还在慢慢地融化,即便是扶光的出现,也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京中仍旧是那样的寒冷。
不过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地面浅浅的点点残雪上,很快便令这仅余的一层薄雪,也渐渐化为了一片雪水,消融了个一干二净。
珠儿走进里屋,看着正坐在木椅上,整理着行囊的衔霜时,心中不免有些许讶异。
“主子现下,便开始着手收拾行李了吗?”她赶忙走上了前,急急地问道,“主子病愈不过才三日,齐院使先前不是还交代过,主子还需得再好好养上一些时日?”
“无妨。”衔霜缓声道,“今早齐院使来请脉时,我也问过他,他说我的身子其实已大致无虞了,早几日动身,也无甚影响。”
她一面同珠儿说着,一面继续忙活着手中的事情。
说起来,她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也收拾得差不多好了。
只不过岁欢零零碎碎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却着实算不上少,若要细细整理起来,也颇让她有几分头疼。
“那……那主子打算何日动身?”珠儿攥着手中的物件,又问她道。
“应当,便是明日了。”衔霜轻声道。
似是不曾想到临别之际竟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忽然,珠儿静了下来。
好半晌后,她才又道:“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了,主子不若等在宫中过完年再走?届时过了冬,外头也会更暖和些……”
闻言,衔霜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珠儿,你知道的,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她缓缓同珠儿道,“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其实也不止于此,她并不想留在宫中过这个年,不想去凑除夕宫宴的热闹,也担心若自己在宫中留得再久些,霍则衍就会变了主意。
听着衔霜这么说,珠儿也未再开口劝她些什么,或许能早些出宫,于衔霜姑娘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想着,却见衔霜放下了手中的行囊,抬眸望向了自己,出声问道:“是信吗?”
珠儿愣了一下,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捏着的信封,这才想起来自己适才进屋的目的。
“是,是信。”她忙点头应道。
“小成子送来的?”衔霜略一思忖,又问她道。
“不是。”珠儿摇着头,将手中的信封呈递给了她,“主子,这回不是江南的来信,这封信,是方家送进宫来的。”
方家的信?
闻此,衔霜微微蹙了蹙眉,但到底也还是从珠儿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将信封慢慢拆开,又展开了其中平整的信纸,看见信纸首处写着的“长姐”两个字时,眉心拧得更紧。
这封信,果真是方家送来的,看起来还是方馥所写就的。
顺着首处的那几个字,她耐着性子,粗略地扫了下去。
“长姐,近可好否?
闻道病愈,不日出宫,我与父亲皆为之不胜欣喜。
此二十余年来,家中素为长姐留室,知悉长姐今将离宫,亦早已遣人修整妥当。
我知长姐心中犹怪我和父亲,不肯相认。
然长姐之失散,乃家中心病。
时母亲初生产不久,惊闻此噩耗,悲痛过度,至此落下病根,而后早早离世,父亲亦因此一蹶不振良久。
自我记事起,父亲常提及长姐,神色痛心至极,我亦为此悲恸不已。
数年来,因家中只余我一女,万事厚之,故而养得一身骄纵脾性,任性无礼,处处不愿饶人。
往日种种,是我愧对于长姐,今在此再表歉意,不求谅解,只盼心安。
父亲亦因前误会长姐,心甚愧。自那日呕血回府,身较之前差多矣,日日所牵所念皆为长姐。知长姐病后,更是寝食难安,寤寐不宁,日愈年迈。
长姐,父已老矣,满鬓苍苍。我即将嫁作人妇,日后难以在膝前尽孝,还望长姐能放下芥蒂,归于家中,常伴父侧,重续骨肉亲情。
如若长姐不愿见我,成婚前,我愿居于别苑,不与长姐相见,只望长姐早日归家。
新春且至,盼长姐归。”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将这封长信大致看完,衔霜的目光落在了末了落款处的“小妹方馥敬上”上。
她虽看得极为简略,却也不难看明白这封写了整整一页的长信的含义。
方馥写了这样多,话里话外,意思不过也就是想让她回方家罢了。
“主子?”
见衔霜拿着那张已然看好了的信纸,垂着目静默了许久,珠儿忍不住轻声开了口:“主子可要给方家回信吗?”
“不了。”衔霜却只是淡淡道,“方家日后若来人问,便麻烦你替我转告他们,我不回去。”
第63章
她说着,也将手中的信纸合上折起,连同那带有方家印信的信封一起,放进了一旁的火炉里。
薄薄的信纸在炽热火光的映照下,很快便被滚滚的火焰所吞噬,化为了一片灰烬。
珠儿眼见着那封信被焚烧殆尽,按捺不住问她道:“主子是不想回方家吗?”
衔霜微微颔首,并未否认这一点。
她的确并不想回到方家。
在她眼中,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方府,便如同眼前这座冷冰冰的皇宫一样,都不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甩掉了皇后的身份,摆脱了层层枷锁与束缚,就要从皇宫这座囚笼里逃离出来了,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再进入另一座囚笼,去做那深门宅院里的大小姐?
其实平心而论,她也谈不上有多怨恨方馥和方太傅。
或许立于他们的角度而言,那时的他们也并未做错什么,她只是接受不了,曾给她带来过伤害的他们,竟是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罢了。
不过往日的那些误会也好,伤害也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她,即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主子既不打算回方家,那明日离了宫后,预备去往何处?”珠儿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道,“主子……是想要回到江南,去找那位徐公子吗?”
闻言,衔霜摇了摇头。
往后的日子里,她应当还会带着岁欢回江南看看,毕竟江南那般辽阔,还有很多很多她未曾去过的漂亮地方,未曾见识过的秀丽风光。
但她不会再去关川镇打扰徐文州和徐文蓉了。
住在徐家的那三年多里,自己对他们,已是极尽叨扰。
他们不仅救过她的性命,还帮衬了她和岁欢那样多,可自己后来,却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还险些让徐文州丢了性命。
她本就愧对于他们,也无颜再面对他们,更害怕自己这样特殊的身份,今后万一再有个什么,会让他们陷入更多的麻烦。
如今这一切好不容易都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也都开始了新的生活,自己若是这时候再跑去打扰他们,算是什么?
“那主子,还会继续留在京城吗?”珠儿想了想,又带着些期盼出声问道。
“不会。”衔霜摇着头,不假思索地道了句。
今后不论她去哪里,恐怕也都不会再留在京城了。
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有着太多太多不愿想起的过往,承载着太多太多过于沉痛的回忆,也算是个伤心之地。
她如今既有机会出宫,必然也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见珠儿看着自己,衔霜牵了牵唇畔,同她道:“其实我眼下也尚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带着岁欢,去个什么样的地方。”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
总归她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至于出了这座皇城后,要去往什么样的地方,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翌日早晨,温煦的阳光细碎地洒落而下,透过玉楼金阙,为碧瓦朱檐披上了一层金纱。
看着已然换上了寻常素衣的衔霜,珠儿知晓,离别之际已至。
“主子,玄柜里放置的那块雕花白玉玉佩,主子此行,不一起带走吗?”望了一眼案上已然收拾妥当的行囊,珠儿轻声提醒道。
“奴婢记得,这块玉佩,主子从前从不离身,心爱得紧……”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才想起了那枚自数月前见过方馥后,就此被自己放进了玄柜最深处的白玉玉佩。
“不带了。”她淡声道。
既已决定了斩断前尘旧事,往后的一切重新开始,便也该彻底狠下心,将从前的这些旧物都舍弃了才是。
闻此,珠儿心中虽有些讶然,但也只是应了声“是”,又问道:“还有前几日,陛下让福顺公公送来的盘缠,主子竟也不打算一并带走吗?”
衔霜却只是点了点头。
她那日收下荷包,原是不想让福顺为难,但她这几年所攒下的银钱,已足够她今后和岁欢的开支,也不需要霍则衍给的这些。
更何况,她如今人都要走了,也不想再与霍则衍有什么牵扯,还要他的钱做什么。
珠儿看着衔霜的神情,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细细缝制的布囊。
“奴婢知道,主子昨日将这些银钱放于奴婢枕下,就是想让奴婢收下。”珠儿说着,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
“但主子带着小公主,日后多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主子不肯收下陛下给的盘缠,反倒,反倒却给奴婢留下了一大笔银钱……”
她说着,将那布囊双手递还给了衔霜,“这些钱实在太过贵重,奴婢万万不能收。”
衔霜看着她递还过来的布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慢慢开口道:“你放心,我身上没你想的那般缺银子,而这些钱,本就是我要给你留的。”
“你从前既说过视我为长姐,那我这个做长姐的,自当为你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她同珠儿道,“只是我如今就要走了,看不到你年满出宫,便也将这份嫁妆礼,提前送给你了。”
“除了岁欢这个女儿外,我如今,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她温声说着,又将那布囊给推了回去,“你若是真的在心中将我视为长姐,那就收下这些。”
有了衔霜这么一番话,珠儿也不好再推拒下去。
她小心地收好了那布囊,忍着泪道:“多谢主子……”
即将与衔霜分别,她心中自是万般不舍,但今日于衔霜而言,到底是出宫的大好日子,她便也不愿将这些不舍与难过表现出来。
“主子今后在外头,务必要保重好身子,奴婢只盼着主子安康长健。”她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对衔霜道。
衔霜心中亦有些难受,却也只是点头道:“你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说着,望了一眼在庭院里头等着自己的岁欢,缓缓拿起了案上的行囊,故作轻松地同珠儿道了句:“我走了。”
然而衔霜背着肩上的行囊,牵着岁欢的小手,将将走出兰溪苑没几步时,身后便又响起了珠儿的声音:“主子……”
她停下了步子,也侧过了身,见珠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忙开口道:“怎么了?”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她问道。
珠儿望着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衔霜,咬着唇纠结了良久,终是犹犹豫豫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口:“主子当真不打算……不打算去明和殿,同陛下告个别再走吗?”
似是没想到珠儿这样着急地追上自己,便是为了同自己说这个一般,衔霜静了须臾,方轻声道:“不去了。”
没有这个必要。
她即将出宫离京,哪里还有什么再与霍则衍见面的必要呢?
哪怕仅仅只是同他告别辞行。
若是她真的去明和殿和霍则衍辞行了,她反倒还有些担心,万一他临时反悔,又不肯让自己出宫了怎么办?
毕竟他是天子,而自己到底能不能出这个宫,也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可不想冒这个险,况且她也冒不起这个险。
因着隐约知道些什么,珠儿的唇张了又张,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心里明白,有些不该多嘴的话,自己这个做奴婢的,万万不能说出口。
更何况,她也是真心盼着衔霜好,希望她能够顺从本心,无牵无绊,毫无任何负担地出宫,去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的。
想到这里,珠儿紧紧地闭上了唇,终究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劝她些什么。
“珠儿?”看出了珠儿面上的古怪,衔霜有些狐疑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没有了。”
珠儿摇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衔霜,少顷后才又道了句:“姑娘保重。”
岁欢懵懵懂懂地看着珠儿眼里的泪意,清脆地安慰她道:“珠儿姐姐不要难过呀,我和娘亲,以后还是会常回来看你的!”
听着岁欢甜甜的声音,珠儿笑了起来,应了声“好”。
但其实她与衔霜心中都清楚,恐怕没有这个“以后”了。
衔霜出宫这般来之不易,以后怎么可能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珠儿在心中想,今日自己和衔霜姑娘的告别,只怕就是她们二人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而衔霜姑娘和陛下,却是连见这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走出皇宫的宫门时,衔霜慢慢地转过了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这座深宫。
和煦的冬阳落在了她的面庞上,映照着她眼眸中的光芒,却丝毫不显得刺眼,反倒带着几分淡淡的柔和。
她终于,终于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困了她许久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
“娘亲。”身旁的岁欢拉了拉她的裙角,问她道,“我们以后还会再回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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