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想做些什么,低低地问她道:“衔霜,你这是……”
只是他的话还尚未说完,便又止住。
眼见着她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里衣,还要往更里面翻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了她的意图,忙轻轻按住了在自己身前作乱的那只手。
衔霜动了动,见他的手仍处处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往里继续翻看下去,忍不住抬眸瞪向了他,对他道:“把手拿开。”
“让我看看。”她说。
素来那样温和柔顺的一个人,现下却罕见地显得有几分强硬。
霍则衍看着她,心中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出于本能和私心,他并不想让衔霜看见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不想吓着她,更不想让自己在她眼中显得更加狼狈。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衔霜,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因为他的一点小伤,就难过得掉眼泪的姑娘了。
毕竟她早就已经,不会再心疼他了。
第72章
回想起那个表明心意的夜晚,那把沾满淋漓鲜血的匕首,以及那个转身就走,未再多看一眼自己滴血伤口的决绝身影,霍则衍的心仍是隐隐作痛。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在皮肉之苦和锥心之痛中清晰地认识到,衔霜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
不会在意他是否受伤,更不会在意他痛不痛。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也就此收起了那些用受伤来博取她怜惜的小心思。
反正她也压根就不会在意。
像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又像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后来他每每再受伤之时,都会刻意避免被她看见。
只是眼下……
看着面前态度很是坚决的女子,霍则衍发现,自己竟是有些拗不过她。
趁着他愣神的这一小会功夫,衔霜已经掰开了他挡着自己的手,又胡乱地扯开了他遮挡着的里衣,看向了他的心口的那片伤处。
看见白色纱布上透出的斑驳血迹时,她的心也随之一滞。
忽然间,她有些不敢再掀开这层缠绕在他心口处的白布,也不敢再去想这白布下的伤口有多深,有多触目惊心。
她只是隔着这层白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处,像是担心会撕扯到他的伤口似的,动作很是小心轻柔。
感受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自己心口的伤处,霍则衍的心也似是被什么点起了似的,随着她温热的手,荡起了层层漪澜。
但他仍是极为不自然地低着头,猜测着此刻衔霜眼中的自己,会有多狼狈不堪?
他想着,也紧紧攥着拳,有些局促地对她道:“衔霜,别看了……”
衔霜却仿若对他的话充耳未闻一般,凝目盯着他的伤处看了许久,直至眼眸开始变得有些酸胀,才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担心他的伤口受了寒凉,会更不容易好,她慢慢地将他的衣物拢好,掩住了那片尚犹透着殷红的白布,又抬眸望向了他,开口问他道:“还疼吗?”
闻言,霍则衍倏然抬起了头,正对上了她那双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眸。
回想起她适才问自己的那句话,他心中并不太敢相信,只以为是自己一时间没有听清,出声问了句:“什么?”
衔霜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一边去掀他腕间的衣袖,一边闷闷对他道:“我适才是问你,你身上的伤,现下还疼不疼?”
听着她重复了一遍那话语,霍则衍心头猛然一震,浑然未察觉她此刻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自己腕间的一道道伤痕上。
还疼吗?
曾几何时,在雀岭山下的医馆里,也曾有人这么问过他。
只是当初那个会心疼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衔霜,早就已经被那时的他给弄丢了。
时至今日,她竟还会问自己这个么?
她真的还会关心么?
他凝视着她,静了须臾,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她道:“我疼不疼,你如今……还在意吗?”
听着这话,衔霜握在他手腕间的手顿了一下。
明白过来霍则衍的意思后,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将他的手直接甩开。
但看着他腕间一道道显露于自己眼前的交错伤痕,她又努力克制住了这份冲动,硬生生地将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她轻轻地放下了他的手,看向他时,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道:“傻子,疼死你好了!”
“看来高公子说得对。”她心中止不住地越想越气,“霍则衍,你真的就是个傻子,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哪有这样傻的人?
为她落下了满身的伤痕,为她险些没了性命,为她不管不顾地做了那样多,却还尽数瞒着她,不让她知道。
衔霜虽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但从她负气的话语中,霍则衍还是捕捉到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
“高逊去找你了?!”反应过来后,他赶忙急声问道,“我分明同他说过,他怎么能……”
他说着,又止住了话头,只是有些急切地问她道:“高逊都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衔霜抿了下唇。
但她本也没想着,要在霍则衍面前假装不知道那些事情,索性也就趁着这个时候同他将话挑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道:“总归,你瞒着我做的那些傻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也别怪高公子,人家也只是一片好心。”她又对他道,“若不是他追出宫外告诉我这些,这些事情,你究竟还想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追出宫外……
所以,她其实原本已经离宫了,只是如今又回来了,是么?
霍则衍想着,耳边又响起了她没好气的声音:“还是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这些事情?”
听着她的一声声“质问”,他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她,轻声道:“衔霜,对不起。”
“同你隐瞒了这些事情,是我不好。”他说。
许是不曾想到霍则衍也不辩解几句为她思虑的苦衷,道歉竟道得这样干脆利落,衔霜不由得有些意外,心中的气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她正想着同他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他又再度开了口:“所以你如今回来,便是因着知道了这些事情吗?”
衔霜一顿,刚动了动唇,寝殿的门外却忽而响起了清脆的叩门声。
她估摸着应当是齐院使来了,忙起身前去开门。
果不其然,的确一如她所料。
齐院使见到她时,面上虽有些讶异,但仍是躬下了身子,恭敬地朝里头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听着“皇后娘娘”的这个称呼时,衔霜愣了一下,直至身后那人出声吩咐“平身”才反应了过来。
她赶忙摆了摆手,含笑同齐院使解释道:“齐院使误会了,我如今,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了。”
“陛下将将苏醒不久,齐院使快瞧瞧看,陛下如今的身子,可好些了?”
她说着,也侧头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霍则衍,看着他不知因何而暗淡下来的眸色时,笑意不自觉地敛了敛。
不过她很快便回过了神,牵着唇将齐院使请了进来。
看着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为霍则衍请完脉,衔霜忍不住有些担心地询问道:“齐院使,陛下如今可还有恙?”
齐院使捋了捋胡须,开口道:“陛下龙体已安,早前迟迟未醒,皆因心结所致,而今心疾既解,再进药石十日,龙体想来不日即可康愈。”
听着齐院使的话语,衔霜原本还有些忧虑的心总算彻底安定了下来,却又随着这话,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原来霍则衍的那块心病,竟当真是因为自己么……
衔霜想着,心绪亦略微有些不平稳,连齐院使是何时告退的都不曾留意。
看着福顺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时,她站起了身,对他道:“福顺公公,我来吧。”
福顺心中虽有些惊诧,但也仍是应了一声“是”,恭敬地将那药碗双手呈给了她,退了下去。
望着寝殿的门被轻轻带上,衔霜端着沉甸甸的药碗,慢慢地坐在了霍则衍的榻旁。
她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碰了碰,见这药已算不得太烫,便将盛着药的瓷勺,递到了他的唇边。
看着她的这个举动,霍则衍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口道:“衔霜,你……”
见他并未喝下那勺药,衔霜蹙了蹙眉,问他:“怎么?你居然,也会怕药苦吗?”
说来她心中也有几分感慨,先前躺在榻上的那个人是她,而端着药碗的人是霍则衍。
今时今日,这位置倒是转过来了,轮到她来“逼”着霍则衍喝药。
想起先前自己生病时,霍则衍是如何逼着自己喝下那样苦的药,又是如何将那苦药一口口“喂”给了自己,她的面颊不觉间又有些微微发烫。
不过好在,借着今日的这个机会,自己也总算可以小小地报一下先前的仇了。
她一定,一定要亲眼看着霍则衍喝完这碗药,一滴都别想着给她剩下!
衔霜这么想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悬在空中的手酸了。
她扬着压不下去的唇角,心情也很是愉悦,故意拖长了语调,对他道:“陛下,良药苦口,为了龙体能够早日康愈,就需得遵从医嘱,好好喝药。”
“陛下,还是快把这药喝了吧!”
听着她的这番话语,再垂目看着送至自己唇边的那勺药,霍则衍这才明白过来,她这是要喂自己喝药。
不曾想到自己如今竟还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他心中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喝下了她递来的那药,弯着唇,温声对她道:“衔霜,这药一点也不苦。”
这药不苦?
听着霍则衍这话,衔霜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药碗。
这怎么可能?
适才她试温度时,分明也浅尝了一下这药的味道,这药明明就苦得要命,比起她先前喝的那些药,还要更苦上几分。
霍则衍居然觉得这药不苦?
难道是他又想在自己面前逞强,才故意这么说的?
衔霜思忖着,不信邪地又一连喂了他好几口,他却只是一口口喝着,始终未皱一下眉头,面上甚至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一副心情尚佳的样子。
仿佛自己喂给他的,不是苦药,而是甜羹似的。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是霍则衍昏迷了太久,连带着味觉也出现什么问题了?
那碗沉甸甸的药,转眼间已然见了底,衔霜心中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的喂药,和自己想象中的也实在太不一样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搁置在了榻旁的案上,看到同样被放置在案上的同心锁时,她神色微凝,目光也一时有些移不开来。
她轻轻拿起了那个同心锁,摸了摸上头的那道裂纹,问身后的人道:“都已经这么旧了,上回不是说让你扔了么?怎么到现在还留着?”
因着背着身子,衔霜便也看不见身后那人现下的神情。
她说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对霍则衍道:“上回我答应过要做一个新的给你,但后来……后来给忙忘了,等我改日得空了,再做一个新的补给你吧。”
说完这话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却始终未应答。
衔霜对他的反应不免有些始料不及,正想着转过身子,看看那个人这会到底在做什么时,身后沉默了许久的人,却忽而开了口,轻声问她道:
“衔霜,你这次回来……还会走么?”
第73章
许是不曾想到霍则衍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又或是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衔霜把玩着同心锁的手,也随着他的这句发问微微顿住。
她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同心锁,侧过了身子,看向了身后的那个人,而他此刻也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她。
霍则衍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带着些许期盼的心高高悬起,如同紧紧绷着的风筝线一般,就连先前还冰凉的手心,现下也紧张得渗出了汗水。
他将手紧紧地握成拳,像是等候判官的最终审判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七上八下地等待了许久,也始终未等到她作声,他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再度开了口,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那个问题。
“衔霜,你还会走吗?”
他声音中夹杂着的紧张与不安实在太过明显,衔霜静了少时,终于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出声对他道:“总归……总归在你身子好之前,我不会走就是了。”
在他身子好之前,她不会走……
所以,她最终还是要走。
就算她现下因着他的身子尚未康愈,暂且留了下来,留在他的身边,可她终究还是会离开这里,离开自己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霍则衍悬着的心蒙上了一层失落,也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的身子好不起来。
要是他的身子一直这样不好的话,那她是不是,也就永远都不会走了?
他想着,脑海中也不自觉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将起,衔霜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补充道:“不过――”
“不过我若是知道,你故意折腾自己,硬拖着身子不肯好的话,便收回这句话,立刻就走。”她正色对他道。
听着她的这句话,霍则衍赶忙打消了那个将将冒出来的念头,同她保证道:“衔霜,我不会的。”
衔霜没有再说话,也未再看他,视线落在了透过窗棂斜斜挥洒下的一缕残阳上。
已至傍晚时分,她竟不知不觉间,在明和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按着她原先的打算,回宫不过只是来看上一眼,而到了现下的这个时辰,她也早就应当,带着岁欢离宫了。
她先前从未曾设想过,自己要在这个地方久留下去。
她原本就是要走的,来看那个人一眼就走的。
可适才霍则衍问她还走不走时,她不知为何,心中却是犹豫了。
不止如此,她适才,竟还同他说了些什么?
她都答应了他些什么?
衔霜想着,心下不免又变得有些心烦意乱。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走进这明和殿,看到紧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的那个人起,她先前预想好的那些计划和打算,在那一刻,几乎就已经被尽数打乱了。
这其中的原因,她那时顾不得去想,现下也不愿再深究。
罢了,罢了。
这个人总是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又那样喜欢不要命地折腾自己,如今他的身子还未康愈,她还是得多看着他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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