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因为她,才把自己硬生生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而她眼下暂且留在这里,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走,本就也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
……
新春已至,虽还在正月里头,但天色却不再似先前的深冬暗淡得那般早,今日衔霜走出明和殿之时,尚能看到黄昏的夕照。
仿若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回宫便已有九日。
这九日里,她几乎日日都会去明和殿。
从前她居于宫中小一年的时间里,去明和殿的次数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短短的九日要多。
霍则衍的身子亦是在这九日里恢复了许多,甚至早在好几日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政务和奏折。
只是她仍是有些担心他还未好全的身子,也总是会看着他,不许他再同从前那样,不分昼夜地熬得太厉害。
好在他在此事上,也还算听她的话。
看着如血的斜阳洒落而下,衔霜忽然想起了,今日齐院使来明和殿请平安脉时说过的话。
霍则衍如今的身子已然大致无虞,只需明日再服最后一日药,此后便也无需用药了。
听着齐院使的这句话,她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那些忧虑。
可不知是何缘故,她心里除了高兴外,随之而来的,却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怅然。
就连她自己,也委实有些想不明白,她心底的这份怅然究竟从何而来。
霍则衍的身子康愈了,她也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和负担的出宫了。
照理说,她心中,分明应当为此感到欢喜才是。
看着青石板上淡淡的余晖,心底那道尖锐的声音,时隔数日,再度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衔霜,你说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同他朝夕相处了这短短几日,你竟还真的舍不得走了不成?
衔霜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矢口否认。
怎么可能?她只不过是……
她忽然顿住,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说”下去,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不过是什么?
见她停了下来,那道声音哂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嘲讽何人。
衔霜,其实你心里明明就很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敢承认呢?
你自己看看,你现下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和那个人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
衔霜被那句句犀利的话语刺住,一时间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反驳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
可她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吗?
这么久以来,她所求的不过只是“自由”二字。
离开这座束缚着她的皇城,离开那个困住她的人,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想要的吗?
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
其实她根本就看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更看不懂自己此刻的心因何纷乱难平。
本以为那个声音已经就此消停了下来,不曾想才将将喘’息少顷,那故作高深的声音便又诡异地冒了出来。
衔霜,你说你想要自由,可现如今处处困着你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你自己。
你明明想要去爱那个人,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又束缚着你自己的心,硬生生逼着自己放手。
你明明说过要重新开始,却为了几句话,始终将自己困在了过去的囚笼里。
一次又一次,你以“过去”为枷锁,告诫着自己不能再爱他,不允许自己去爱他,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还爱着他。
……
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剧烈地摇了摇头,试图逼退那道让她透不过气的声音。
那声音竟变得柔和了些许,在她心底再度响起。
衔霜,其实无人可以左右你的想法,动摇你的心,除了你自己。
是走是留,是去爱是放手,你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只要你不后悔。
……
感受着那道声音消散在自己心底,了无痕迹,衔霜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暗淡下来的天空。
那缕斜阳,早已不知在何时,荡然无存了。
她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种种情绪,慢慢地走进了兰溪苑。
将将走进里屋,岁欢就朝她扑了过来,蹭在她怀中,撒娇道:“娘亲,你总算回来啦,你现在每天都回来得好晚――”
看着怀中的小女儿,衔霜的心忽而静了下来,温声对她道:“娘亲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父亲近日身子不好,娘亲得去照顾他。”
“哼,他才不是我父亲呢。”岁欢小声嘟囔道。
不过衔霜并没有听清,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问她道:“什么?”
“没什么啦。”岁欢倒也没再重复一遍,只是仰起头,将自己颈间戴着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娘亲你看,我脖子上戴的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衔霜顺口接道,看清楚她颈间戴着的白玉玉锁时,却是一愣,紧接着问她,“这玉锁,是从哪里来的?”
此玉锁通体透润,一看便知极为珍贵,她却并不记得,岁欢是何时有的这个玉锁。
“是一个姐姐今天下午送给我的,说是给我的见面礼。”岁欢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玉锁,回答道。
“姐姐?”衔霜敛了敛神色,“哪个姐姐?”
瞧着自己娘亲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郑重,岁欢缩了缩脖子,认真回想了起来,乖乖道:“是一个……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
见从岁欢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衔霜侧过了头,问一旁的珠儿道:“她说的那个姐姐是谁?你可认得?”
她带着岁欢,在这里结交的人并不算多,称得上相熟的女子更是鲜少。
除了霍疏月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竟会送岁欢这样贵重的见面礼。
可若当真是霍疏月这个姑母的话,岁欢应当也不会不认识。
“姑娘。”珠儿迟疑了一下,对她道,“是……是方二小姐。”
第74章
“今日下午方二小姐来时,守门的宫人见是姑娘的妹妹,便也没敢拦着……”
“她如今还来这里做什么?”衔霜颦着眉,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岁欢,问珠儿道,“她见了岁欢,可有说些什么吗?”
“方二小姐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了这玉锁,说是赠与公主的见面礼,公主见了很是喜欢,就收下了。”珠儿应道。
听着这话,衔霜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岁欢的脸颊,弯下了身子,对她道:“你呀,都不认识人家,就敢随随便便收人家给的贵重东西?”
她说着,又朝着岁欢伸出了手,温声哄她道:“岁欢乖,把玉锁给娘亲,咱们先给人家还回去,回头娘亲再给你买一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谁知岁欢一把护紧了自己颈间的玉锁,很是不情愿地噘起了嘴,嘟囔道:“之前不认识,现在不是也认识了嘛。”
“而且,而且那个姐姐看起来可喜欢我了呢,要是把她送给我的东西再这么还回去的话,她肯定会很伤心的!”她据理力争道。
听着岁欢振振有词,并不愿意将方馥给的玉锁还回去,衔霜拧了一下眉心。
她本还想说些什么来劝岁欢,这小丫头却像是预知了她接下来的话似的,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胳膊,笑着对她道:“好啦,娘亲最好啦!”
“对啦娘亲,我今天下午的字还没有练完呢,我这就回去练字啦!”
看着岁欢护着脖颈间的那个玉锁,咚咚咚地小跑离开,一溜烟就没了踪影,衔霜颇有些无奈地同身旁的珠儿叹道:“你看看这孩子。”
“姑娘,只是一个玉锁而已,公主又那样喜欢。”珠儿道,“更何况,方二小姐说到底,毕竟也是公主的姨母啊。”
“姨母?”衔霜口中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轻声问珠儿,“你是说,她是岁欢的姨母?”
珠儿记起衔霜先前对方家及方馥的态度,反应过来自己适才说错了话,忙歉疚地低下了头,自责道:“姑娘,奴婢……”
“无妨。”衔霜猜到珠儿会说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转而问道,“她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方二小姐约莫是申时来的,见姑娘不在屋里,同公主打了个照面后,也未再在兰溪苑久留,托奴婢将她带来的东西转交给姑娘后,就匆匆走了。”
珠儿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姑娘放心,姑娘先前交代过奴婢的话,奴婢今日也已经转告给了方二小姐。”
她先前交代了什么话?
衔霜回想了好半晌,才依稀记起是自己上回焚了方馥的来信时,曾告诉过珠儿,若是方家日后再来人,便让她帮忙转告,自己不会回方家。
她静了一下,问珠儿:“除了那玉锁,她还带来了什么?”
顺着珠儿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了案上搁置的长木匣上。
打开那个长木匣时,衔霜并没有想到,里面放置着的,会是一册厚厚的佛经,和一枚样式很是熟悉的白玉雕花玉佩。
看着玉佩上雕刻着的小字,她蹙了蹙眉。
方馥把自己的玉佩给她做什么?
她对于这枚家传的宝贵玉佩,不是素来爱重得紧么?
衔霜看了一眼那玉佩,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那卷厚厚的佛经上。
她随手翻开了那册佛经,看见卷卷素纸上的血色墨迹时,面色却不由得微微凝住。
她不曾想到,这佛经,竟是由血墨誊写而就。
其上娟秀的殷红字迹,与上回方馥寄来书信上的笔迹,看起来亦是别无二致。
纸张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却并不显得污浊。
前面的几十张素纸上的血色墨迹已然变得暗红发沉,不难让人察觉,这一册厚厚的佛经,应是被誊写者抄就了好一段时日。
足足近百页纸。
衔霜不知道,将这整整一册佛经抄就下来,需要用上多久的时间,花费多少的心力,又需要损耗多少的血?
她压着凝重的心思,一页页翻看着这册佛经,看着其上的血色字迹由暗转新。
将佛经慢慢翻至最后一页时,她有些讶然地发现,这册厚重的佛经底下,竟还另外压着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的墨迹虽已干涸,却不显暗沉,想来是将将被人写就不逾几日。
看着首处的“长姐”两个字,和那与血经一致的字迹,衔霜也不难猜到是何人写就,却仍是凝了凝心神,细细看了下去。
“长姐,闻古语有云,以血书经,诚感天地。今吾亦欲效此法,抄写佛经一卷,愿以此至诚之心,祈愿长姐身体康健,永离病痛之苦。
家中尚玉,言玉可护人平安,今取玉锁赠予甥女,以为初见之礼,愿此锁能护佑甥女,岁岁年年,无忧无虑。
吾之玉佩,佩戴经年,今朝赠予长姐,亦愿以此物,将余之平安尽数转于长姐之身,只盼长姐余生平安顺遂,称心如意。”
……
衔霜安静地将那张纸上所写就的内容看完,又出了少时的神,才将这个长木匣慢慢合上,连并着其中的东西一起,收进了那个放置着白玉玉佩的玄柜里。
“珠儿。”默然了许久的她忽而开口,问身侧的人道,“你觉得……我先前让你转告方二的话,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珠儿哑然失笑,打趣她道:“奴婢原本以为,姑娘对方二小姐有多‘狠心’呢,原来区区一卷佛经,也就将姑娘‘收买’了。”
见衔霜沉默不语,珠儿猜测着可能是自己言多,惹得她心中不快,赶忙又对她道:“适才是奴婢多嘴了,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衔霜却只是道:“在我心中,你也是我的妹妹,姐妹之间,本就是有话直言,不必小心翼翼,又哪里来的什么多不多嘴。”
听她这样说着,珠儿便也大起了胆子,问她道:“姑娘如今,还怨方二小姐吗?”
衔霜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她原本就谈不上有多怨方馥。
当年的方馥,不过是一个被家中宠坏的千金小姐,养得一身骄纵脾气,也素来任性惯了,得理更是不肯轻易饶人。
而那个时候的她,又有什么可和她去生气的呢?
更遑论,是世事变迁的今日。
衔霜想着,忽而听见珠儿再度开了口,问自己道:“那姑娘如今心中,还怨着陛下吗?”
她怔了少顷,才勉强笑着反问珠儿:“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提到了他?”
“奴婢……奴婢只是有些好奇。”珠儿道。
因着屋内此刻只有她与衔霜两个人,又因着适才衔霜刚刚说过,她们二人之间,有话直说便可,她现下说起话来,便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有着太多顾忌。
“姑娘先前一直惦记着要出宫,也好不容易才终于出了宫,可如今却又回来了。”
“其实奴婢也能猜到,姑娘如今乍然回宫,是因着陛下龙体有恙。”
“姑娘虽嘴上不说,但奴婢眼见着姑娘日日在兰溪苑与明和殿之间来回奔忙,也能看出,姑娘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挂念着陛下的龙体的。”
“只是有一事,奴婢心中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珠儿说着,看了一眼衔霜,见她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终是忍不住道出了这些时日压在心里的困惑。
“奴婢想不明白,姑娘此次回宫,是因着觉得陛下是为了姑娘才龙体抱恙,还是因着……”
她说着停了下来,迟疑了少顷,方轻声问衔霜道:“姑娘,您心中……如今还爱着陛下吗?”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放在檀木玄柜门旁的手顿了顿。
与此同时,同样微微顿住的人,还有立于门外的霍则衍。
他垂目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玉簪,心也仿若陡然间被什么提起了似的,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其实他今日来兰溪苑时,并不曾想到会恰好听见这样的交谈。
他今日过来,原本只是想着给她送这根玉簪的。
衔霜这次的回宫,让他本已彻底死寂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些许希望。
即便她说过她迟早会走,可她这些时日的靠近与陪伴,仍是让他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错觉。
霍则衍能隐约感觉得到,衔霜如今对他,似乎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抵触了。
她会主动来见他,会喂他喝药,会过问他的伤势和身子,甚至有时,还会对他使些从前从未有过的小性子。
每一个发现,都足以让他心中欣喜若狂。
这些是不是能够证明,他如今,其实还是有机会的?
他和衔霜,是有机会重修旧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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