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轰隆!”
三道闪电凝聚一起,仿佛化作一道银河,盘亘在树林上空,幽暗被尽数吞没。
这道银光也让贺问寻的面容尽显于贼人眼前。
她蓦地睁大右眼,不可置信地颤着唇。那夜在画舫的一瞥令她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再度碰面,居然在这个人身上同时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尤其是这一双潋滟桃花眼,和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像了。
十来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也是在这么一个萧瑟的下雨夜晚里,一个手持青纱的女子,和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两人先是将整个程村搅得天翻地覆,而后将囚禁的人尽数都放走。程村的生意没了,她的左眼也被那男子一招致瞎。
“轰隆!”
眼前的这个人步步向她逼近,蹲下来,伸手用力地捏着她的下颔。她努力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她,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这个人淡漠的神情与眉眼与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合了。
她喃喃道:“温…明…珠。”
“你们程家村的人十恶不赦,竟敢明目张胆地拐卖稚童和儿郎们,该死。”这是她左眼被一剑刺瞎前所听到的话。
“你是怎么敢对裴郎这样的,你真该死,这只右眼也别想要了。”
瞎了十多年的左眼莫名发出钻心的痛,下一刻,三枚银针尽数没入她的右眼中,一滴两滴三滴的血从眼角流下。她痛苦地捂着右眼在地上打滚。
裴玉清几乎是在看到青纱的一瞬间,就朝贺问寻跌跌撞撞地奔去。划伤的小腿气力不足,他一个趄趔就要朝地上扑去。
贺问寻飞身过去,张开双臂,将裴玉清拥住。裴郎软软地伏在她怀中,双手环着她的腰。身,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耳畔,道:“她想欺负我,我没有让她得逞。”
“是我不好,我要是赶得再快一点就好了。”
裴玉清的手抱得更紧一些,迫切地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听着她的心跳声,想要与她贴得更近。今夜的雨有些凉,润透了他的衣衫,但是有她在,冷意驱散了大半。
江凤缨利索地拿出怀中粗绳将贼人捆好,又把昏迷的百里奚手腕给接上,打算喊贺问寻回去,转头一看那两人还紧紧相拥,仿若周围无人。
…抱得这么亲密,你和我说只是朋友之谊,谁信啊?
江凤缨咳嗽一声:“走了走了!你两别抱了,这身上都脏了,赶紧回去洗洗吧。”
一股热意攀爬上裴玉清的耳尖,泛着淡淡粉色。他不知所措,又有些不舍地放开手:“我不知道还有其她人在这。”
他咬唇,下一刻就大胆地伸出手与贺问寻十指相扣,抬头看着她,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
贺问寻看着他黑白泾渭分明的眼眸,心想:裴郎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眼睛润润的,好可爱。
他轻声道:“我腿受伤没力气了,你抱我回去吧。”
第18章 疗伤
丑时一刻。
百里府灯火通明,有侍人提着风灯站着府门口等着。有眼尖的看到雨中模糊的身影,轻喊一声“快看!公子她们回来了”,立马快步向前接应。
侍人将一脸昏迷状的百里奚接过来后,向江凤缨致谢:“多谢江娘子,府里备下了热水,一些吃食,娘子这就去好生休息吧。”
江凤缨点点头,转头想要和贺问寻搭话,便看到她已经施展轻功,抱着裴玉清直接越过大门不走,身轻如燕地往百里府里飞去了,徒留一个潇洒的身影留给众人观摩。
“行吧…看起来是真的很着急裴公子的伤势了,”江凤缨脚踢了踢旁边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贼人,道:“把这个人押到你们百里府的暗牢里去吧。”
“是。”
如入无人之地,贺问寻连弯都不带拐,直接在屋顶上飞,几个回落就到院子里。
院内也有在看守的护卫,和侯着的侍人。
贺问寻怀里虽抱着一人,但一点也不受影响,跟一片羽毛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众人面前。她道:“裴郎受伤了,烦请各位准备热水,干净的衣物,绷带还有金疮药。”
裴玉清脸往里偏了偏,抓着她肩胛处的手指不由地收紧。好奇怪,明明之前也听她喊过“裴郎”,怎么今晚听起来那么不一样?好…柔情的裴郎二字。
贺问寻轻手轻脚地将裴玉清放置在软榻上。已经有手脚麻利的侍人端着铜盆,拿着干毛巾等物过来了。
她将袖子挽起,将毛巾浸湿,转身朝他走来,道:“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
霎那间,羞涩蔓延着他整个心口。他突然觉得有些唇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
…要看他的伤口,那岂不是会看他的脚腕,小腿。那可是只有妻主才能看的呀。
裴玉清眼睫颤了颤,对上贺问寻澄澈的双眼,一个“好”字从喉咙里滚出来。
贺问寻看着他神情,以为他是不愿,解释道:“好裴郎,你不要忌讳就医,我就看看伤口深不深,到时候留疤就不好了。”
他脱口而出:“我哪有忌讳你!你若是…想看…你就看,我愿意给你看的。”
闻此言,正垂首给裴玉清挽起裤脚的贺问寻手一停。她怎么觉得,她和裴郎讲的不是同一件事呢?
裴玉清的脚踝纤细精致,小腿匀称修长,线条优美,与那一条长而深的狰狞血痕形成鲜明对比。
贺问寻一手拿着毛巾轻轻擦拭,一手握着他的小腿。她蹙眉,指尖划过他的小腿:“伤口有些深,可能会留疤。百里府应该有药材,我明天给你制一副去疤膏。”
她再仔细地往伤口撒上金疮药,用绷带给他缠好。
裴玉清轻轻嗯了一声,与贺问寻蓦然抬首的视线不期而遇。他眼睛眨了眨,他呼吸一滞,只能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靠过来,周遭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得到心扑通扑通的声音。
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脖颈处,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缱绻地绕着那处,有些痒。他绷着神色,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贺问寻眼眸幽深,抚着青紫色的指痕,声音平静道:“那个时候你应该很痛吧?”
仅凭这指痕,她可以想象到当时的裴玉清有多无助,甚至是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他的呼吸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榨取干净。
裴玉清握住她的指尖,眸光盈盈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没事。问寻,我…”
“贺娘子,裴郎君,热水、吃食已备好。”
一位侍人立于屏风处,细小的声音透过来。
“知道了。”
贺问寻应了一声,收回手,起身将毛巾放到铜盆中,道:“夜已深,裴郎你早些休息,记住不要让伤口碰水,以免到时候恶化。”
“你也早些休息。”
待贺问寻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将裤腿放下,慢吞吞地抚摸自己的脖颈处。
…他刚刚差点就没忍住说出来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他要等到她们再亲密点,羁绊再深点,她再喜欢他多一点点,这样他才能诉说他的心意,如此她便不会拒绝他。
贺问寻沐浴过后,仅穿素白中衣,拿着布巾擦拭长发,走出房门后,绕到隔壁,不一会,手中拿着一本蓝色封皮书册就回来了。
她盘腿坐在软榻上,慵懒地靠着软枕,翻着那本《万渊盟的那些二三事》。
第一页只是略微介绍了万渊盟乃江湖一大帮派,上一任盟主为温铁心,最后一任盟主名为温明珠,北护卫为温明诲,南护卫为裴似锦。
翻到第二页,贺问寻一下子就坐直了。只见上写着,温明珠乃温铁心的独生子,因相貌冠绝江湖,武功超群,曾被誉为江湖第一美人。
温明珠身为万渊盟盟主,曾有一入赘妻主,虽两人有操办婚事,然而参与婚宴的人里仅有万渊盟之人,故而鲜少有盟外之人知其样貌。据笔者猜测,两人应膝下有一稚童,但不知其性别。
据笔者多方考证,两人应是在程氏拐卖人口大案中相遇相知。
贺问寻往后翻一页,一页介绍裴似锦,她对此无感。再往后翻,则是略微几笔介绍温明诲。
温明诲曾乃万渊盟的北护法,温明珠的妹妹。但据笔者猜测,温明诲由温铁心收养,与温明珠乃义兄妹,并非亲缘关系。
现万渊盟已由温明珠亲自解散,不复存在,与朝廷携手共创天青阁,掌江湖之事,主江湖之道,由温明诲任天青阁阁主之职,自此温明珠不再过问任何事,退隐江湖。
再后面翻,就全都是——温明珠的个人画像,有持剑的,有抚琴的,也有饮茶下棋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最后一张是温明珠的正脸肖像画。
画笔细腻,画像动人,看样子是绘此丹青者对温明珠有不一样的感情。
贺问寻走到铜镜前,头一次细细审视自己的面容。她不得不承认,这种长相并不是寻常人家能生出来的。
她把温明珠的画册举于眼前,对比着铜镜里的容颜看,眉眼有四分相像。
贺问寻闭眸思索,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书册,一下又一下。原著里对这位温明珠的描述几乎全无,也没有描述过温明诲,基本都是围绕着江凤缨和裴玉清两人的情感纠葛和一些江湖判案来写。她甚至都不知道‘贺问寻’这具身体的年龄几何。
…可是,依着那贼人对看清她面容的反应来看,她很难不怀疑温明珠是她的生身父亲。毕竟原著里的描述是“其父不见其踪”,和书册里的“退隐江湖”有那么些怪异的吻合。
她心想:原来我还有这么一个身世秘密?真的是…原著害人不浅…写文就不能写得清楚些吗?真的是一团雾水。
……
翌日。
当贺问寻拿着书册去找江凤缨的时候,江大娘子正在暗牢里训人。
贺问寻瞥了一脸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禾轻,不,应该称呼其为程轻,与此次从天青阁逃离出来的程铃是一父同胞的亲姐妹。
暗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潮湿气味。
程轻被打的眼斜鼻歪,一口血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可以看得出来江凤缨很生气了。
江凤缨一脸痛心疾首:“我们江家当初好心收养你,没想到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亏我从小到大都尊你一声禾姨。”
当江凤缨抬起就是一脚,旁边的贺问寻拉住劝架:“算了算了,凤缨。她都一副快死了的样子,你这一脚下去直接送她去见西天如来了。”
贺问寻把江凤缨调转了一个方向,指着依旧被捆着的程铃,道:“打这个,这个应该抗揍点。”
江凤缨把脚放下,挑眉看向贺问寻:“你来找我,不会只是单纯来看我打人的吧?”
贺问寻摇摇头:“那倒不是。正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本书册我有几个疑惑,还愿你为我解答。”
江凤缨拉着贺问寻到一处水榭亭内,两人对坐。
贺问寻提着壶把,倒了两杯茶。她将一杯推到江凤缨面前,支起下颔,开门见山:“这位万渊盟盟主温明珠与这位程铃好似有那么些渊源?”
江凤缨道:“确实是有那么些关系。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贺问寻道:“因为我从里面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八卦,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再说说我昨晚的新发现。”
江凤缨道:“程铃所在的程家村与官员勾结,四处拐卖幼童和青年男子,导致各个地方出现了许多男奴,甚至是女童,谋取私利。好巧不巧,这位温前辈下榻的客栈,就是一家黑客栈,专门趁客人睡着时,窃取财务,若是男子则迷晕运到程家村。温前辈侠肝义胆,见不得良家男子被迫沦为奴籍,以身入局,再巧妙传信给万渊盟,把程家村一锅端了。”
贺问寻道:“这位温前辈当真是正义凛然,吾辈楷模。”
江凤缨说得口干舌燥,饮下一杯茶后问:“现在该轮到你了,快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贺问寻唔了一下,诚恳道:“你小姨思慕这位温前辈,真的,我有证据。”
第19章 囚禁
江凤缨一脸期待,凑过去,一听“你小姨思慕这位温前辈,真的,我有证据”,当即挎着一张脸,连说三个“就这?”
她意兴阑珊地一手随意搭在靠栏上,一手将衣襟前的马尾往后甩:“这件事,我们江家人都知道。当年,被拐到程家村的倒霉孩子里就有她,幸而得温前辈所救。正谓一舞剑气动芳心,我小姨的那颗心从此就落在了温前辈身上,至今未娶。”
贺问寻闻言默了默,道:“这年龄差有些大啊。敢问江多鹤前辈当年多大?今年又年龄几何?”
江凤缨坦诚道:“不怕你笑话,我小姨确实是个痴情种。出事当年九岁,现如今二十七岁,只要一讨论给他娶夫纳侍,她都会说此生非温前辈不娶。”
贺问寻没有露出江凤缨所期盼的那般惊愕神情。她仅以一种淡淡的语气“哦”了一声,道:“没想到江多鹤前辈如此早熟,九岁就对男儿郎情窦初开了。”
她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开始做算术题。假设当年温明珠十七岁,江多鹤九岁,两人年龄差八岁。现如今江多鹤二十七岁,那么温明珠应该三十五岁,应当可以推导出她这具身体的年龄大概在十七至十八岁这个区间。
“可是…温前辈不是已有妻主吗?你小姨原来喜欢人夫?”贺问寻语不惊人死不休,真挚地看着江凤缨,丝毫一点都不担心这番话讨打。
江凤缨哽了一下,道:“你这…你这…说得太对了!”
她蹭地一下坐过来,抢过贺问寻手里那本书册,哐哐哐翻到最后一页,往画像上拍几拍:“我小姨时常言道,画像中所绘之温前辈,其神韵风采,不及真人之万一。倘若有机会,我也很想见一见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是何等风姿。”
“至于温前辈的妻主嘛,这倒是一个悲伤的消息。”江凤缨凑过去,低声在贺问寻耳畔说道:“大抵已然与世长辞了。”
四月末时节,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亭顶,水面之上,荷叶已舒展开,静映刺眼之光,空气弥漫着闷热之气。
然,一股截然不同的寒意在听到“与世长辞”四个字蓦然地从贺问寻脚下悄然而生,虽周遭炎热,但冷意直透骨髓。
霎那间,寒意消散,不过还是寻常的一个上午。
贺问寻偏过头,缓缓而道:“书册上写温前辈与其妻主相识于程家村一案,那时你小姨当真未曾见过?其妻主逝世消息又从何得知?又是如何走的?温前辈又为何隐退江湖,是自愿还是被迫?”
江凤缨被贺问寻的一连炮发问给愣住,道:“这问题有点多,你让我缓缓。”
贺问寻端起一杯茶,递到江凤缨眼前,语调平淡:“你若是不知晓这段往事那便罢了。”
江凤缨接过茶,润润嗓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事情发生当年我还是个被我爹按在家里背三字经、扎马步的稚子,所知道的也都是从我小姨那儿道听途说来的。”
她摸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说来也怪,你怎么突然对这位温前辈也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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