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你们会这样想。”萧窈笑了声,看着空荡荡的车顶,自言自语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还能如去岁那般落场大雪,便再好不过了。”
“年末是官员考较、调任,也是评品推官的紧要关头。”萧窈顿了顿,“若我未曾猜错,阿父兴许也会趁此机会,将湘州任职的王将军调回来……”
翠微听得一头雾水。她虽操持日常事宜头头是道,细致妥帖,但却并不了解这些。听萧窈似是自言自语说了会儿,轻声道:“公主为何忽而提起这些?”
“只是在想,我的确应当成亲了。”萧窈话锋一转。
翠微对这突兀的转折始料未及,埋头想了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萧窈的用意,欲言又止。
萧窈只当没看见。撑起身,趴在窗边看长街行人往来。
临近傍晚,走街串巷的货郎、摆摊的商贩们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各自回家。她瞥见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男子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抿唇笑了起来,清丽的面容在夕阳下格外生动。
她漫不经心看了片刻。浮想联翩,若自己嫁了崔循,此时应当是在做什么?
待婚后,必然是无法如现在这般随心所欲出远门的,也无法再住在学宫,得同崔氏一大家子同住。崔夫人性情那样好,一看便不是那等会刁难人的婆母,应当不会立规矩为难她。
白日在家中,或是料理庶务,或是随意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待到傍晚,崔循自官署归来,一同用饭、安歇。
一日便这么过了。
细究起来谈不上喜欢,但为了旁的,也可以勉强接受。
只是不经意间,又忍不住惦念起初见时那个荒谬想法:
若崔循能给她当赘婿就好了。
她整日出去玩,一回家,见着他在后院等候自己。
但这种想法实在不着边际,尤其是崔循的身份、性情摆在这里。哪怕他现在表现得再怎么言听计从,萧窈心中依旧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
回宫后,萧窈径直去了祈年殿。
原想着这时辰再怎么样麻烦的政务也都应该议完了才对,结果一进院门,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崔翁。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显然未曾料到有人在皇城禁内这样风风火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经内侍搀扶后方才站稳,瞥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跟崔循当初嫌弃她不知礼数的样子有那么几分相仿。
萧窈下意识道了句歉,转念想起早前崔氏别院之事,又冷下脸,不
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权当问候。
崔翁看在眼中,见她就要这么绕开自己,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且慢。”
第068章
萧窈初见崔翁时, 只觉这是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爷子,甚至还算得上慈眉善目,便先入为主以为会好相与。
直至崔家别院再见, 对他的印象一度跌到谷底。
虽说她心中明了崔翁为何不愿自己与崔循走得太近, 但被那样诓过去, 又被拂了颜面,自然不可能毫无芥蒂。
而今被他拦下, 惊讶之余, 不咸不淡问道:“何事?”
崔翁审视着萧窈。
便是王四娘子这样的蛮横的女郎, 到了他面前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 不敢造次, 不会如她这般随意。
因而皱眉道:“公主自阳羡归来, 想必也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儿了。”
萧窈“哦”了声, 便不再接话。
崔翁从她眉眼间看出几分不耐烦, 顿了顿,开门见山道:“想必琢玉已经告诉你, 我应允了你二人的事情。”
萧窈神色不变,又淡淡地“哦”了声。
崔翁额角青筋微跳,匪夷所思道:“公主是对这桩亲事有何不满?”
要他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孙喜欢公主,非她不娶,就已经够为难的了。便是再怎么处变不惊, 也难以相信此事会是崔循“一头热”。
其实细论起来, 若萧窈当真不愿结亲,他应当高兴才对。但在意识到这点时, 震惊压过理智, 最先浮现在心头。
他教出来的孙儿那样好,一等一的样貌、才学, 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不惜为了她忤逆尊长。
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难道不应该欣然应允,毕恭毕敬谢过他才对!
萧窈看着崔翁似白似青的脸色,舔了舔齿尖,微微笑道:“岂敢。”
崔翁眉心皱得愈紧,正欲开口,葛荣自殿中出来,打断了这番对话。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圣上等您许久,还请快些进殿把。”葛荣躬身行礼,又向崔翁笑道,“如今天寒风冷,您也该保重身体……”
萧窈大步迈进殿内。
月余未见,重光帝与她离开时仿佛并没什么区别。
殿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药味,书案上还是堆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疏。重光帝披衣坐于书案后,面色苍白,见她到来后露出笑意,脸上才多了些许血色与生机。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萧窈却是心头一跳。
她行礼后,示意内侍将坐席搬到书案旁,在重光帝身侧坐了。端详着他的气色,抢先一步问道:“阿父近来是不是未曾歇好?”
“窈窈何时学了望闻问切的本领?都要当起医师来了。”重光帝垂眼打量着她,“我还不曾问,你在阳羡过得如何?可曾淘气,给你姑母惹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窈瞥了眼书案,话锋一转,“更何况,姑母不是已经写信给您了吗?”
她熟悉阳羡长公主的字迹,一眼就认出,奏疏最下压着的那封书信应是自家姑母的字迹。
不过因为只露了一角,看不出都写了什么。
重光帝微怔,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摇头笑道:“偏你眼尖。”
“并没什么要紧事,阿父若是想知道,改日慢慢讲与你听就是。”萧窈攥着重光帝的衣袖,一本正经道,“我这次回来,向姑母借了屈黎随行,就是当年为我看过病、医术极好的内侍,想着要他给您看看。”
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重光帝。
重光帝似是有些意外,随后无奈道:“宫中这么些医师,何必……”
萧窈打断他,撒娇道:“人我都带来了,总不能白费功夫吧。”
重光帝似是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就依你。”
“去传屈黎进殿。”萧窈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连带着吩咐的语调仿佛都轻快些。
屈黎本就奉她的命令等候在祈年殿外,须臾便至,毕恭毕敬磕头行礼后,上前为重光帝诊脉。
墨色衣袖稍稍挽起,手腕搭在脉枕上。
过于消瘦的缘故,腕骨显得格外突出,苍白肌肤下的血脉也格外显眼。
萧窈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许多,定定地看着。
直至屈黎收回诊脉的手指,恭敬退后,连忙问道:“如何?”
“圣上的病系沉疴旧疾,而今若想根治,怕是不成。”屈黎埋头,看着地上铺着的茵毯,“为今之计,也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以观后效。”
萧窈抿了抿唇。重光帝却浑不在意,同她笑道:“宫中的医师也是这么说,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横竖也不缺药材,只管养着就是。”
萧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方才你在殿外遇到崔翁,可知他为何而来?”重光帝拉回她的注意。
崔翁早就当了“甩手掌柜”,不问庶务,也就年节这等重要场合还会出席,平日轻易不会入宫。
萧窈道:“应是为我与崔循的亲事。”
重光帝颔首:“我想着,还是应当待你归来,问过你的意愿,再给崔氏一个答复。”
萧窈平静道:“阿父应下就是。”
先前问及此事时,萧窈显然还犹豫不决。重光帝这才打发她去阳羡,想着脱离建邺的纷纷扰扰,兴许能令她明白本心,想得更清楚些。
思及阳羡长公主的回信,他看着萧窈,语重心长道:“窈窈当真已经想好?”
萧窈道:“是。”
在崔循出现在阳羡那一刻,她已然隐隐意识到,自己注定是要同他纠缠在一起的。
恍如宿命。
这几日赶路,哪怕马车中布置得十分舒适,却也免不了会疲累。尤其是在屈黎看诊后,萧窈记挂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心力便散了。
她并未在祈年殿留太久,便回朝晖殿沐浴梳洗。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多问了屈黎一句:“我阿父的病,于性命无碍否?”
跟随在肩舆一侧的六安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脸都白了。屈黎到底是跟随在阳羡长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依旧垂首敛眉,低声道:“公主多虑了。”
萧窈倚回椅背,自言自语着“那就好”,由衷松了口气。
-
萧窈在宫中住了几日,挑着在阳羡的趣事同重光帝讲过后,便依旧带着翠微她们回了栖霞行宫。
她先去拜见尧祭酒。
送上他老人家的那份礼物后,又将这些时日陆续整理好的书稿交付给他,恭谨道:“我才疏学浅,其中少不了疏漏之处,要劳烦师父您费神指正了。”
尧祭酒捋着长须,大略翻看一回,欣慰道:“公主做得很好。待我这几日细看过,若有不足之处,再同你讲明。”
恰有经学博士登门请示事务,萧窈旋即起身告辞。
离了官廨,又去藏书楼。
她临行前借了好几册书,路上闲暇无事时打发时间看过,趁着午后学宫弟子正上着课,轻车熟路去还书。
此时的藏书楼鲜有人来,格外寂静。
仆役们有趁此时机偷懒打盹的,萧窈进门看过,只瞥见了整理书架的管越溪。
管越溪是个从不偷懒的死心眼。哪怕“公主待他青眼有加”的消息四下流传,仆役们再不敢随意轻慢、为难,他也从不会借此牟取什么,依旧按部就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旁人偷懒不做的差事,若得空,也会一并处理了。
他将臂弯的书册一一归位后,回身见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萧窈,怔了怔,连忙垂眼问候:“见过公主。”
“都说过了,我在此处与寻常学子无异,不必拘谨。”萧窈将怀中抱着的书交付给他,眉眼一弯,“有劳了。”
他在藏书楼当值时,那些个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颐指气使,萧窈身为公主,却总是客气有加。
管越溪双手接过,温声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将交还的书册登记妥当,又取出这些时日抄的书,交给萧窈。
萧窈在临窗的书案旁落座,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眷写、装订的书册,指尖抚过清秀而
工整的字迹,随口道:“你的字很好。”
这于寒门子弟而言,殊为不易。
他们少时开蒙,想要寻用以临摹的字帖,恐怕都得大费周章。纵然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到。
就如她向崔循借的那册《山海经注》,尧祭酒这样盛名满天下的人,也只因昔年与崔氏有旧,才能得了一册抄录的版本。
管越溪执笔的手停顿。
他从前对于这样的称赞,总是一笑置之,而今心中明了公主不过随口一提,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我少时,曾受一姓士族恩惠,得以开蒙受教。”
此话算是解释了他的字为何练好。萧窈愣了愣,下意识道:“是哪家?”
管越溪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低声道:“算不得高门大户,早些年先帝在时,牵扯一桩旧案中,不复存焉。公主应当未曾听过。”
萧窈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伤感,并没想因满足好奇心而去揭人伤疤,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她托腮看了会儿书,渐渐地,头越来越低,竟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管越溪立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初冬的日光透过窗棂,犹如金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如蝶翼,令人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唯恐惊动。
萧窈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女郎。
哪怕再怎么不近女色、如木石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管越溪在藏书楼当差,偶然曾听过几个纨绔子弟以一种憧憬而轻佻的语气在背后议论,说她今日穿着怎样的衣裙、身形如何,若是能一亲芳泽死也情愿这样的荒唐话。
他彼时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公子满心鄙夷。而今不自觉地盯着萧窈看了许久,纵然心中未曾生出荒唐的念头,却也自觉失态,连带着对自己也十分鄙夷。
他收回视线,欲起身离开,却见凉风吹过,拂过萧窈手边摊开的书册。
到底入了冬,哪怕午后日光还算和煦,若是这样在窗边睡上半晌,只怕也会头疼脑热。
管越溪在原地站了片刻,向窗边走去。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妥善合上那半扇窗牖,余光瞥见萧窈先前随手撂在一旁的披风,又有些犹豫。
只是还未曾想出所以然,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公子,形貌清隽,气韵疏朗,与学宫一众士族子弟相比,有鹤立鸡群之感。
只是面色有些冷,抬眼望来的目光也算不得和善。
管越溪在学宫半载有余,自然是见过这位的,正欲行礼问候,却又恐惊扰了熟睡中的萧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崔循缓步近前,并未追究他的怠慢,只是抬手示意离开。
管越溪没动弹。
他若是离开,此处便只剩崔循与公主独处。纵然知晓这位崔少卿为人正派,并非那等好色轻浮之人,却依旧觉着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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