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也说不好,究竟是自己当真太过信任谢昭,还是崔循想得阴暗,只得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崔循的目光始终在萧窈身上,见她脸颊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许糖渍,不由得有些意动。
自定亲后,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见面机会愈发少,距上回这般独处对坐,仿佛已经过去许久。
萧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觉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抚过,迎着她惊讶的视线解释:“此处沾了糖渍。”
相处日久,萧窈已经能清楚辨别出崔循情动的迹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么不动声色,声音再怎么平静,幽深的目光总叫她觉着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动,想起那些流言蜚语,问道:“你可知眼下都说我是以色事人?靠着这张脸,讨了你的喜欢。”
因口中含着东西,萧窈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含糊,嫣红的唇开合间,仿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简意赅道:“无稽之谈。”
“可我却觉着有几分道理,”萧窈指责道,“若不然,你为何总想着这些……”
崔循有些无奈,叹道:“纵使要说以色事人,难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毕竟萧窈曾明明白白说过,初见之时,就看中了他这张脸。
萧窈笑了起来:“这话也有道理。”
夕阳余晖洒下,远处的秦淮河浮光跃金。她多看了崔循两眼,施施然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并没要崔循相送,提着衣摆轻巧地下了楼。
脚步声回响在琴阁中,不过须臾便已远去,仿佛全无留恋不舍之意。
崔循碾过指尖沾染的浅淡唇脂,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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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惦记着谢家之事,待屈黎回来,亲自问了他。
屈黎如实道:“谢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术,小人能做的,也不过是用药吊着,多撑些时日罢了。”
屈黎告知谢家时,话说得要委婉许多,但惯于往来交际的士族中人又岂会听不出背后的深意?
谢夫人几近昏厥。
谢公叹息不已,却还没忘了叫人谢屈黎,叫他多多费心。
与之相对应的是谢昭能分给学宫的精力越来越少,再也无法如初时那般几乎整日住在学宫,倒是与崔循越来越像。
好在诸事走上正轨,近来要忙的,唯有即将到来的雅集罢了。
萧窈向重光帝许诺的是年后再回宫备嫁,年前依旧留在栖霞行宫,她清闲无事,见自家师父一把年纪还得这般费心,便主动替他分担了些。
这本是她最不耐烦的庶务。
焦头烂额、磕磕绊绊,竟也逐渐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从中学到不少。
但依旧谈不上热衷,常常是听完仆役回禀,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们兴许也快到建邺了,我要清清静静玩上几日才行。”
及至雅集这日,落了场薄雪。
学宫如琉璃世界,白雪映着红梅,又添三分雅致。
萧窈算着时辰,知重光帝御驾未至,便并没急着去宴厅凑热闹,拢着大氅在湖边的亭中赏雪。
听到脚步声,原以为是翠微取了手炉回来,漫不经心回头看去,却见着个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萧窈与桓维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印象很好。
那时她和王旖争执不下,闹得几乎难以收场,是桓维出面止住了这场闹剧。知王旖不占理,便没胡搅蛮缠护短,而是代表桓氏低头让步。
无论他心中作何想
法,至少明面上对皇室算得上恭谨。
萧窈便没轻慢待他,起身笑道:“长公子若是要去宴厅,得向北边。”
“初来乍到,想看看学宫景致,”桓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歉疚道,“冒昧叨扰公主,烦请见谅。”
萧窈脸上笑意未减,心中却奇怪,总觉着对面这位看起来仿佛有些怅然。
难不成是桓家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日前来赴宴都牵挂着,难以放下。
萧窈与桓氏实在不熟,便没多言,只道:“无妨。”
说话间,翠微去而复返。
她与桓维打了个照面后,脸色微变,萧窈解释道:“不必惊慌。这是桓氏的长公子。”
翠微行事谨慎,在礼数上几乎从不出错,屈膝行了一礼。
桓维颔首,随后离开。
萧窈抱着手炉坐回原位,看着桓维的背影,同翠微随口感慨:“桓氏这位长公子,比我早前预想中的平易近人许多,与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真不像是夫妻。”
“世家姻亲,原也不看性情,只看门户……”翠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这话过于生硬,又描补道,“如崔少卿这般有魄力、有能耐的人,凤毛麟角。”
萧窈失笑道:“他若不给你些好处,都对不住你这样夸他。”
翠微替她紧了紧大氅,柔声道:“少卿只需对公主好就足够了。”
第072章
此次雅集名义上是为考教学子, 不仅遍邀京都士族,就连重光帝都会御驾亲临,以彰显重视。
寻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尧祭酒的弟子, 萧窈便做主递了请帖过去, 邀她来此赏景。
“劳你记挂,”班漪随引路的仆役来了亭中, 一见她便笑道, “前些时日遣人送来的那套紫砂茶具, 我亦十分喜欢, 正琢磨着得空该正经谢你一回才是。”
萧窈起身相迎:“茶具是从姑母那里得的, 当日一见, 便想着师姐你应当喜欢。”
“倒像是长高些许, 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班漪握着她指尖, 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 “昔日圣上延请我入宫教你礼仪,仿佛一转眼的功夫,你便当真要嫁人了。”
萧窈回神想了想,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拂过衣领上落的碎雪,见晶莹的雪花须臾融化在掌心, 笑道:“那时实是劳您费心了。”
两人闲话叙旧, 穿过梅林,便是早就设好的宴厅。
既有各家受邀前来的宾客, 也有身着青衣的学子, 列坐其中,相谈甚欢。
萧窈轻车熟路地引着班漪去往西配厅, 相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应酬。临窗而坐,既能听到正厅的动静,也能赏玩苍茫一片的湖景。
少倾,御驾亲临。
原本热闹的正厅安静下来,直至重光帝发话,才又有笑语声传来。
宾客们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学子们没了闲情逸致。
学宫考教自此开始。由尧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举,拟定五道题目,令学子当堂抽选后,移步东配厅以笔墨作答。
早些年,太学考教从来都只是走个过场,那时的学子随意写上半页纸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职官们或是浑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了。
从未如今日这般正式过。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这种情形之下,都不由得为之紧张。
也不知是哪位,出门时竟还绊了下,惹得仆役们连忙上前搀扶。
班漪凝神听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邺,都时常听闻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说是学宫约束颇多、学业过重。严师出高徒,想必这大半年下来,总要有些进益。”
萧窈常在学宫,自然更为了解。
一边拨弄着小炉中的炭火,一边向班漪道:“当初入学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称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务繁忙,须得回去分忧……”
哪怕明知都是托辞,但这种人,强留下也没什么益处,便都销了学籍由他们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数得过且过、浑水摸鱼,真正称得上有才学的,拢共也就那么点。”萧窈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纵然不学、不上进,仗着家世族荫依旧能领官职、俸禄,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风糜烂,归根结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啊。”
唏嘘过,又向萧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门子弟得以正经入朝为官,而非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药。”
萧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轻声道:“只盼能顺遂些。”
昔日破例入学宫的寒门子弟,皆是由尧祭酒亲自看过,精挑细选。而他们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尧祭酒的信任,入学后求知若渴,废寝忘食。
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自然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前些时日见谢潮生,听他提起,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唤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谢潮生的眼光错不了,兴许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夺魁。”
萧窈咳了声:“管越溪并非学宫正经弟子,乃是藏书楼一仆役,论理是不当参与其中的……”
一见她这模样,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这是想暗度陈仓。”
“确实动了些手脚,”萧窈眨了眨眼,“只是觉着,他这样的人在此蹉跎,实在可惜。”
射策的签筒是萧窈安排的。
其中的签有意多了一支,待诸位学子抽取过,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给管越溪的题目。
她并没打算徇私,强行将这个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届时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厅由重光帝他们过目,该是怎样的名次就是怎样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自然再好不过;若当真不济,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该留下来潜心修学。
对于结果,萧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毕竟管越溪的学识有目共睹,尧祭酒看重他,谢昭称许有加,就连崔循这样严苛的人,也未曾挑过他的不是。
正厅有琴声响起,疏朗旷达,恰合了眼前这片苍茫雪景。
是尧祭酒借谢昭那张“观山海”,弹奏一曲。
这样的琴音千金难求。哪怕在座皆是见多识广的士族,此时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扰了这样风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着案几笑道:“对酒当歌,对酒当歌啊!”
时下推崇率直任诞之风,纵酒狂歌,披发起舞,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重光帝不以为忤,亦笑道:“众卿不必拘谨。”
萧窈不知不觉中多饮了两盏酒,扶额听着传来的吟诗歌赋声,促狭道:“师姐你说,那些学子还写得出来吗?”
班漪被她这刁钻的角度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若当真心浮气躁,难以专心,也是修身不够的缘故。”
宴罢,残羹冷炙撤去,美酒换了新茶。
诸位学子的答卷也已经封了名姓,送到正厅来,请重光帝等人过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答卷,扶着仆役离席歇息,留桓维在此。
桓维如在座许多人一样,明白这场雅集不会只饮酒作乐那么简单,重光帝亲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这场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没多少人将此放在眼里。
他们对士族子弟心中有数,纵真有不成器的,却也有如崔韶这般家学渊博,撑得起场面的。又岂是那些卑贱出身的寒门子弟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来的试卷封了名姓时,先是一愣,待到翻过几份,发觉字迹竟规规整整仿佛并无丝毫不同时,才变了脸色。
原本单凭字迹,都能认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携并非难事。
桓维饮了口热茶,看向对
面始终不动如山的崔循,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复又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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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拨弄着白瓷净瓶中供着的那支红梅,随着风雪愈紧,已经听不清正厅的低语,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与班漪闲话。
百无聊赖间,提及桓维:“桓氏这位长公子,倒是个明事理之人。”
班漪问:“何以见得?”
萧窈便将前事一一讲了。
“桓氏这位长公子常年居于荆州,我对其谈不上了解。上回见,怕是还得追溯到昔年他与王大娘子议亲,来建邺之时。”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长子,能如此,倒实在难得。”
晏游在桓大将军帐下数年,萧窈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觉着稀罕。”
她后来也曾想,兴许是那日崔循说了些什么,所以桓维才“网开一面”。可今日再见桓维,观其态度,并不似因此缘故。
思来想去,只能当他就是这样品性的人了。
“说到王氏……”班漪顿了顿,轻声道,“前几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将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随大娘子去荆州。”
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听闻王滢的消息,怔了下:“为何?”
“四娘子损了样貌,难以遮掩。”班漪点到为止。
王滢这些年没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连偶尔来一回建邺的卢娘子都受过她的挤兑,更别说旁人了。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落到这般地步,总疑心旁的女郎会在背后讥笑自己,连房门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着,先叫她离开此处,慢慢解了心结,以免抑郁成疾。
萧窈为此痛快过,但时过境迁,对王滢便只余漠然,听过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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