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此番自行宫回来,并非是为备嫁,而是接了谢盈初的请帖,赴宴赏梅。
两人年岁相仿,纵然抛去谢昭这层关系,聊得也算投缘。萧窈曾看过谢氏梅林,也记得她家的美酒,欣然赴约。
这日是谢盈初的生辰,登门的女郎自然不独萧窈一人。
但谁也不会如上个冬日那般轻慢、排挤她,就连陆西菱,这回也彻底偃旗息鼓。
饮酒玩乐后,气氛愈发融洽。席上有女郎调侃道:“算起来,将来西菱得称呼公主一句‘表嫂’呢。”
萧窈手中拈着支花签,笑而不语。
陆西菱神色如常,仿佛先前的嫌隙不复存在,端着酒盏向萧窈笑道:“正是了。他日公主嫁入崔氏,自当多多往来亲近。”
萧窈扯了扯唇角,陪饮了一口酒。
众人只当她是面薄难为情,笑过,转而聊起近来时兴的衣裳、饰物。
谢盈初先前多输了几回,罚得酒多了些,面色嫣红,已有些许醉意。及至见着一婢女前来,却又向当头泼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许多。
萧窈看在眼中,猜出这应当是谢夫人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婢女行礼道:“奉夫人之命,请公主移步一叙。”
“公主是来为我庆生,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谢盈初向来怵这位嫡母,话里话外都透着紧张。
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夫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谢盈初抿了抿唇,看向萧窈。
萧窈不欲令她为难,撂下花签,起身道:“我去就是。”
哪怕先前与谢夫人有过龃龉,她也不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做什么。萧窈安抚性地冲谢盈初笑了下,随婢女离开水榭。
时隔许久再见谢夫人,哪怕是在自家而非秦淮宴上,她依旧装扮得精致而庄重,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身份非比一般。
只是看向她的神色并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似是想笑,却又透着生疏。
萧窈开门见山道:“夫人有何事,直言就是。”
谢夫人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放低姿态道:“冒昧请公主来,是想同你借个人。”
萧窈眉尖微挑。
“长公主身边有一内侍,屈黎,极擅医术,”谢夫人顿了顿,“我儿如今不大好,去信阳羡向长公主借人,才知他如今在公主身侧……”
以谢氏与阳羡长公主的交情,断然没有不借的道理。若是从前,萧斐必然已经直接传消息给萧窈,吩咐屈黎来此为谢晗看诊。
可这回,萧斐信回得虽快,却只是叫她去向萧窈讨人。
谢夫人收到信后一度气急,告到老夫人那里,有意指责萧斐轻慢倨傲。
老夫人虽也记挂长孙的病情,却并没失了理智,叫人将那信念了一回,沉吟道:“阿斐不是这样的人。必是你何时行事失了分寸,得罪她,才会如此。”
谢夫人争辩:“且不提长公主远在阳羡,儿媳又如何会同她过不去?”
“她何其爱重这个侄女,去岁年节你应知晓,可曾与公主为难?”老夫人皱眉道,“阿斐并非狠心绝情之人,无非是想要你去向公主低头罢了!”
谢夫人便说不出话了。
外人细究起来,恐怕也只能想到那时她与萧窈因谢昭之事隐隐起的争执,可她自己心知肚明。只是难以想象,萧斐那时分明不在,又怎会猜到内情?
老夫人一看她这模样便知必有缘由,闭了闭眼,沉声道:“晗儿的病与你的脸面,如何选,还要想上几日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别无选择。
谢夫人向萧窈低头道:“还望公主允准。”
萧窈诧异极了。
既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也震惊于当初那样倨傲的谢夫人会低声下气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没来及多想,只道:“生死攸关的事,我自不会为难。”
谢夫人松了口气,神情愈发复杂:“多谢。”
“今日晚些时候,我便令人送屈黎来贵府。”萧窈许诺过,正欲告辞,却见先前引路那婢女又匆匆而来。
“三郎在外,说是等候公主。”
谢夫人听到“三郎”时,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跳了下,对上萧窈的目光,缓缓道:“既如此,我便不多留公主了,改日必定重礼相谢。”
无论她态度如何,萧窈都不愿在此多留,立时起身离开。
才出门,便见着长身玉立的谢昭。
“盈初放心不下,叫人知会了我。”谢昭主动同她解释。
萧窈对此处路径不大熟悉,跟随在谢昭身侧,感慨道:“谢夫人平日竟这般可怖吗?”
以至于谢盈初看她像羊入虎口。
谢昭一笑:“于盈初这样无依无靠的女郎而言,是这样的。”
萧窈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谢夫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并不难猜,”谢昭抬手拂过横亘的梅枝,自若道,“无非是为了长兄的病罢了。”
萧窈奇道:“你如何得知?”
“今日入宫面圣时,曾于祈年殿见了从前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内侍,应当就是那位医术高明的屈黎吧。”谢昭道。
萧窈早就知道谢昭是个聪明人,却依然惊讶于他的敏锐。想了想,便又问:“那你可知,姑母为何要为难谢夫人,偏叫她在中间折腾这一通,来问我呢?”
先前在正厅,她被浓重的檀香熏得头疼,诧异之下先一步应了。而今被冷风一吹,清醒许多,意识到其中的异样,随口拿来问谢昭。
其实并没指望他能答出个所以然。
可谢昭却停下脚步,垂眼看向她,声音低而缓:“兴许是要她为风荷宴那夜之事还债。”
萧窈眼皮一跳。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倏然抬头,震惊道:“她……你……”
是了。青禾那夜遍寻她不着,曾求到谢昭那里,央他帮忙。纵然崔循令人善后,可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又岂会毫不知情?
谢昭微微颔首:“公主兴许有所不知。我这位嫡母,与王氏那位夫人昔年曾是闺中手帕交,说是看着王大娘子长大的,并不为过。”
那样阴私的打算,王旖自然不曾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胁迫那婢女办事,走的也是旁的路子。可谢夫人身为一家主母,是否对此全然不知?
谢昭曾令人严加看管那婢女,原不该有差池,可没过多久却莫名暴毙,她的家人也死在一场大火中,面目全非。
如果说外边的事情是王氏的手笔,关在谢家的婢女,又是谁下的手?
他心中已有定论。
阳羡长公主实在是个极为敏锐的人,纵然手中不曾有证据,却还是要借机敲打谢夫人。令老夫人心中有数,叫她今后不得随意为难萧窈。
萧窈怔了片刻,恍然大悟:“难怪她方才那般心虚!”
谢昭道:“长公主虽疑心,可长兄到底是谢氏子,不可能见死不救,这才费心安排此事。”
萧窈了然,觑着他的反应,迟疑道:“屈黎医术极好。”
谢昭颔首。
萧窈又问:“若他将你兄长治好了呢?”
她这话问得十分心虚。只觉自己用极阴暗的想法揣测了谢昭,实在不好。
好在谢昭并没同她计较,也没就此澄清,反笑道:“那便是命数如此。”
说话间,已能远远见着设宴的水榭。萧窈道:“剩下的路我认得,自己过去就是,劳你相送至此。”
“无妨。”谢昭应了声,待她走出两步,却又忽而道,“你应允琢玉,是因真心爱重他吗?”
这话问得实在冒昧,失了分寸。
萧窈没回头,也没回答,脚步顿了顿后径直离开。
谢昭看她背影远去,片刻后,拂去肩上落的梅花。
第071章
离了谢家后, 萧窈觑着天色尚早,便打发了内侍回宫传话,自己则带着青禾在市廛闲逛。
她在宴上时并没正经吃多少, 被谢夫人搅合一通后又没了胃口, 在长街上转了会儿, 倒是觉出几分饿来。
便买了些零嘴,与青
禾分食。
时已入冬, 有心思灵巧的商贩用蜜糖熬了浆, 在朹梅上裹了薄薄一层, 一夜冻过之后口感极佳, 又酸又甜, 孩童们极喜欢此物。
萧窈排着队, 及至跟前, 要了十来粒。
油纸包着沉甸甸的, 她从商贩手中接过,喜笑颜开向青禾道:“快来……”
话说到一半, 回头瞥见不知何时停在身后的马车,隔窗对上崔循那双犹带笑意的眼,晃了晃神。
崔循平日所乘车马并非那等镶金饰玉、极尽奢华的,但观其敞阔车厢、拉车的骏马,也知绝非寻常人家能有。
停在这里不过片刻, 已有不少视线打量。
崔循不疾不徐地学她:“快来。”
萧窈惊讶过, 上了车。
她将怀中的油纸包信手撂在崔循书案上,好奇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不知,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 “此番实是偶遇。”
今日官署难得清闲,他原还想过, 是否趁此机会去学宫一趟。却不料回来的路上,只是随意向车外看了眼,竟见着了乖乖排队买零嘴的萧窈。
以萧窈的身份,只需遣侍女过来,百姓们便只有让路的份,无人敢说半句。可她不厌其烦,又似是极喜欢此物,叫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雀跃。
他便没打扰,静静等了片刻。
萧窈吃了些甜食,此时确实有些口渴,捧着茶盏向他道:“何时是你有意为之?”
崔循笑而不语。
萧窈横他一眼,又点了点那包朹梅:“要尝尝吗?”
“我不大喜爱甜食。”崔循并没动,只向她解释。
萧窈便回头给了青禾。
青禾自被萧窈带上车后,便避在车厢一角,如今只觉被崔少卿扫了眼,更是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
好在不多时,马车便在幽篁居外停下。
青禾忙不迭地下了车,正欲搀扶自家公主,抬眼却见崔循已经侍立在侧,只得讪讪退开。
萧窈含着粒朹梅,登楼后,含糊道:“我头回来此处时,便想,在此看风景必定心旷神怡……”
只是她那时在崔循面前多少有些紧张,又不自在,并没好好看过。而今登楼远眺,只觉天高地阔,仿佛所有郁结之气都能随之一扫而空。
“既喜欢,今后可随时来此。”崔循抚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顿了顿,有意无意道,“你身上似乎沾染了梅香。”
萧窈微怔,同他解释:“今日是谢娘子的生辰,邀我赴宴赏早梅,许是在林间留得久了些。”
说完又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这也能察觉?”
她甚至莫名有些心虚,不知崔循是否也会发觉,自己与谢昭同行聊了许久。
转念一想,虽说谢昭确实问了逾矩的问题,但她既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便挺了挺肩,理直气壮起来。
崔循将她这点微妙的变化看在眼中,低笑了声:“我自然熟悉你的气息。”
这话就不大禁得起细想。
萧窈咳了声,努力端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同他讲了谢夫人之事。
崔循在红泥小炉中添了炭火,静静听着。
萧窈见他并无诧异之色,不由问道:“难不成你也知道谢夫人在其中动过手脚?”
她自问不算蠢笨之人。可这件事阳羡长公主猜到,谢昭知情,如今连崔循都一副了然模样,仿佛蒙在鼓中的只她一人。
实在有些挫败。
“你心性纯善,轻易不会将人往恶处想,难以觉察也是情理之中。”崔循安慰她。
萧窈懊恼道:“早知如此,她问我借屈黎之时不该应得那样顺遂,应多刁难刁难她才是。”
崔循道:“她自有苦果。”
萧窈知他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垂眼想了想,小声问:“在你看来,屈黎治不好谢晗的病?”
谢夫人只这么一个嫡子,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谢公其他几个庶子皆不成器得很,难当大任,唯有谢昭出类拔萃,她这些年牢牢把控家中要事,不准谢昭沾染半分。
谢公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
可若谢晗真有个三长两短,谢夫人失了命根子,便是再怎么强势也无济于事,只能坐看权柄旁落。
“谢潮生并非善男信女,”崔循深深看她一眼,“你对他的品性未免太过信任。”
萧窈:“……”
她先前只是怀疑谢昭会因此失落,到崔循这里,几乎已经是明晃晃说谢昭要置长兄于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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