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倪牙齿缓慢地碾过唇瓣,让没让不重要,重要的是动了手,她把关系户打了。
她思忖着明早要面对的棘手后续。
乔娟生龙活虎的状态,医药费兴许不用赔。不过按照主管的脾性,扣工资是跑不掉的。如果时间能重回,她宁愿自己没长手。
车内光线不算明亮,气氛也有些沉。
应倪的不吭声让陈桉止了话头。在各自的缄默里,他的视线停在她低垂的长睫上。
记忆由此回溯。
……
高一下学期的第二周,陈桉从吉安老家来到学校。
推迟入学的原因是要送吴庆梅入院以及把妹妹安顿在三姨家中。到校后,他先去教务处办理入学手续,然后按照校园里的指示牌,前往总务处领书本和校服。
总务处所在的楼栋位于操场旁边,穿过长坡,向右拐进去时。在楼梯口看见了堵着人一脸不爽的应倪。
她靠在栏杆上,胳膊懒懒地搭在两旁。上身套一件奶白针织毛衣裙,松松垮垮,在需要穿棉衣的初春裸露出削薄的肩头。
下半身倒不冷,复古色喇叭裤将两条腿勾勒得纤细笔直。
陈桉没见过有女生长裙下穿牛仔裤,搭配混乱,但整体却和谐夺眼。看着她顶歪着戴的格子帽,觉得可能是城里人特有的时尚。
两人还在争执。
“就这点,逗我玩呢?”
“我下一周再给你,和这周的一起。”
“想死?”
“不是……真没钱了。
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生,有些虚胖。块头虽比应倪大,但气势无端矮了一截。
在女生跳下台阶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看到这儿,陈桉大概率明白怎么回事了。一起索要保护费的校园霸凌事件。在他就读的乡镇初中,类似场景屡见不鲜。
原以为明德中学的学风会好不少,没想到进校第一天就遇上了。
初来乍到,陈桉在过去制止和转身往另外一个楼道上去中纠结。
这时,女生视线落在男生的手腕上,“没钱就把表给我。”
“不行……这是我爸给我买的。”
她眉眼一挑:“我就是你爸。”
男生咬紧牙关,“你、你别欺人太甚!”
女生扯唇笑,露出颗乖张的虎牙,语气嚣张:“我就欺负你怎么了。“
话音落下,男生一头撞了上去。
陈桉没见过这么动手的,女生躲得算快,男生一半脑袋撞在她手臂上,一半撞在栏杆上,发出哐当声响。
“你死定了。”女生气急败坏地从后面揪他衣领。
男生捂着脑门蛮力推开,“你才死定了!”说完就攥紧拳头朝女生的脸砸去。
陈桉心里一咯噔,将转到一半的身体立正回来。大步跑过去,希望能在男生拳头落下之时把人拉住。
距离隔得远,他冲过去时拳头已经下去了。他为女生感到默哀,心想这力度脸得打歪。
但下一秒。
男生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像只翻了的乌龟。
抱着胳膊惊叫唤。
陈桉:“……”
“看什么看?再看揍你!”女生瞪他一眼,踢了脚男生的屁股后,气冲冲走了。
那是陈桉第一次见到应倪,抛开品行问题,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以至于明明决定不管闲事,还是忍不住犹豫逗留。
应倪走远后,陈桉将男生扶了起来,并送他去医务室。
在表示感谢后,在女生面前唯唯诺诺的男生对他横眉道:“今天的事你别说出去,要是被人知道你就等着死吧。”
陈桉沉默地点头。
贵族高中学杂费全免的机会难得,班主任也委婉地提醒过,里面的学生个个很有能耐。在遇到刺头时,能绕道走就离远点。
班主任的说法对,但不全对。不是离远点,是越远越好。
但很快当他走进教室,被班主任叫上讲台做自我介绍时,惊诧地发现,女生叫应倪。
他们是一个班的。
陈桉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方面担心被记恨上,另一方面觉得凑巧得奇妙。喧闹的课间、熙攘的走廊,偶尔余光会分出一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观察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应倪不拿正眼瞧她瞧不上的人,在她眼里,大多是人和教室里的桌子椅子、窗户帘子无异。
只是摆设。
之后,陈桉沉浸在书本中,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同宿舍的罗瓒和他一样,来自另外一个特贫镇,以中考县第一名的成绩被明德“挑中”。
人总爱在格格不入的环境下寻找同类,抱团取暖。他看到陈桉,像多年不见的好友那般热拢。短短几天,就拉着他一起去教室,去食堂吃饭,回寝室,去图书馆。
陈桉独来独往惯了,一时之间招架不住,但渐渐地也开始习惯。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第一周飞速过去,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间。陈桉去办公室抱物理作业。正好碰上在办公室因为上课看小说被挨训的应倪。
比起镇中老师的暴吼抓狂,明德的老师情绪明显稳定。但教育时间过长,在一旁分卷子的陈桉都快听烦了。
他动作缓了下,余光轻悄投过去。
对应倪的印象来自楼梯口的霸凌,面对老师的教训,她应该是不屑的,横眉竖眼的。
但她淡抿唇,老师说一句她点一下点头。
很是乖巧。
老师长篇大论完,顿了顿,总结发言:
“也不是不能看。”她举起一本薄薄的书籍,封面花花绿绿,荧光字题闪眼,饶是隔着很远的距离,陈桉也看得一清二楚——
《会有北风替我爱你》
“但你看归看,不能因此影响课堂秩序啊……”
听到这,陈桉忍不住扯了下唇角。
莫名滑稽。
想起下午第一节数学课,还剩十分钟下课时,前方忽然蹦出一声没憋住的啜泣。
老师写白板的手挺住,走到应倪身旁问怎么了。这么一问,应倪由嘤嘤嘤变为呜呜呜,老师又问是不是不舒服。应倪埋在胳膊肘里,肩膀一抽一怂地道:“上、上官北风……死了,他死了呜呜呜——!”
哭声骤大,含混不清。
老师隐隐只听到死了两个字,脸色陡变严肃:“谁死了?!”
同桌嗐一声:“小说男主死了。”
一时间全班哄堂大笑,笑声快要掀翻屋顶。
坐在旁边的罗瓒也咯咯笑,抻长脖子看热闹:“好傻。”
傻吗?
陈桉倒不觉得。
反正比霸凌同学的行为好。
……
“谁说我让她了。”车子开出很久后,应倪才抬起头来,声音平平,却透出几分不服气的憋屈。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记忆停在这刻。陈桉仍记得四仰八叉的孙超,眼睛失焦了一下,“不是你的水平。”
应倪低头看手指,“也就那样吧。”
雨点小,打在挡风玻璃上,要有没有的,雨刮器时不时扫一下。她烦得很,抽出杆烟衔在嘴里。
一边将车窗降到最底下,一边走过场似地问:“介不介意?”
伴随着卡擦一声火机点燃的声响——
“介意。”
有风吹进来,应倪头稍往前凑,左手拢火苗。感受到气氛变得凝固,以及旁人凝过来的视线时。
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她松开拇指,咬着烟含混不清地商量:“就一支。”
陈桉:“一支也不行。”
应倪瞬间抓狂:“那你放我下来!”
说完,车子就真的降速停下来了。
“……”应倪深吸口气。忽悠她上车的是他,赶她下车的也是他,有毛病么。
捏瘪烟盒正欲发作,陈桉提醒——
“到了。”
她抬眼看去,还真到了。大G停在离A口最近的马路牙子,陈桉惯性打上双闪,“下车吧,这里只能停两分钟。”
应倪:“……”
她拎着包包,飞速拉开车门,又怦得关上。
陈桉视线放远,雨点小,但细细密密,她双手顶着帆布包,勾头勾脑地往前跑着。这辆车忘记备伞了,簇锦站离常乐街道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也不知道她下地铁时雨停没停。
等人走到入口处,低头抖着包上的雨水时,陈桉才收回视线。就在打灯准备汇入主干道之时,视线被座位上的白色物什吸引住了。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只手捡起来。
是一个蓝牙耳机。
……
帆布材质的包耐脏耐水,应倪用袖子擦了擦。地铁口不断有人进出,她挪到旁边,检查包里的眼影盘、口红盖有没有脱落。
理了一遍后,她跨上包,下意识调高手机音量。
走了两步,脚步蓦地停住。
怎么没声音?
同时手往上摸——
耳机呢???
应倪立马反应过来,唰得转身,边跑边喊:
“喂——!陈桉——!”
大G溅起一地的水花,迅速钻进车流。
第11章 陈桉的小时候
丢三落下的坏习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林蓉苑逛个商场可以把女儿搞丢,所以她丢个耳钉和耳机也没什么。
不过……
陈桉会不会觉得她别有用心?三番两次在副驾座落东西,刻意制造接触的机会。
虽说是小说和电视剧促使男女主感情发展的惯用桥段,有些悬浮,但艺术来源于现实,加之曾在应军钰的车里捡到过秘书故意落下的“发绳”,应倪敢肯定陈桉就算真没这么想,脑子里也绝对闪过念头。
就和她一样。
认为他三次路过不全是凑巧,早早给他打上有所企图的标签。
但,他今天是过来送耳钉的,只有前两次是没有缘由的遇上。第一次搭载被拒后,陈桉没有纠缠直接走了。而第二次和今天坚持“忽悠”她上车,一个是因为深夜,一个是下雨。
理由站得住脚,且符合他好脾气、乐于助人的老同学形象。
应倪自信但不自恋。虽说长相是可以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但也清楚,不是个个男人都会喜欢她。
何况以陈桉如今的身份,别说红透半边天了,想找个世界巨星都不是没可能。
所以换作其他同学,陈桉也会这样做。是她思想过于狭隘。
他们两个,谁都对谁不感兴趣。
想到这儿,应倪垂下握住手机的手,不打算发消息询问耳机的事。
像是唯恐让陈桉觉得她攀高枝。
因为这样的想法会让应倪很没面子。
对陈桉这种类型,她从来都嗤之以鼻的。
……
应倪的思考在换乘九号线时截至。正值下班时间,打工人鱼贯而入,又一拥而出。
车厢内挤得密不透风,直到倒数第二站,才找到位置坐下。
禾泽的雨季偏早,整个六月份闷热潮湿。
她回到家快速冲了个温水澡,简单消毒伤口后,裹着头巾在厨房烧水煮面。她一边煎蛋一边看手机,时刻关注工作群的动向。
四点过后,群里就没有人发话了。点开主管和部长的头像,聊天框仍旧一片空白。
打架不是个光彩事,何况是乔娟先动的手,公司的处事风格一向是息事宁人的。这事估计就这么揭过了。
思及此,应倪身心顿时松弛不少,迅速捞起快要烧干的面。端到笔记本面前,挑剧下饭。就在她被电影情节逗得咯咯笑个不停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
应倪的笑容蓦地僵在脸上,闭了闭眼后才捞过。对面声音严肃:“应倪是吗?”
她犹豫了片刻,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重重地“嗯”了声。
“钱退到你账户上了,记得查收一下。有回访的话,麻烦给个好评。”
应倪一愣:“啥?”
“保险的钱退了。”
应倪再楞:“啊……”
对面深吸了口气,语气隐约不耐烦:“信号不好听不见吗?我是人安保险的。”
“哦哦。”反应过来的应倪从椅子里跳起来,高兴得不知所措,原地转了个圈,“谢谢谢谢,麻烦你了,看来投诉还是有用的。”
“……”对面无语了一瞬,声色更加冷平:“不用,如果银保监打电话过来,说问题解决了就行。”
电话挂断后,应倪即刻查询余额,在看到四开头的数字时,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块短暂挪开。
忙不停蹄地缴清林蓉苑的医药费后,她如释重负地趿着拖鞋,去楼下搓了一顿馋味已久的羊肉串。
-
翌日,应倪哼着歌来到公司。乔娟的工位空空如也,其余人时不时瞄来一眼。
应倪穿了个高领衬衫把脖子上的伤口挡住了,下颚处贴了张卡通图案的创口贴。坐下没一会儿,有人过来拍她肩膀。
“叫你去趟办公室。”
大家闻风而动,伸脖子看来,气氛诡异。
应倪罔若未见,松开鼠标,推开椅子起身。林蓉苑医药费的事解决,底气足不少。就算这个月接着扣两千也不碍事,她无所畏惧地点点头,朝办公室走去。
“欸——”那人拉住她,下巴往上抬,“楼上,副总办公室。”
此话一出,应倪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
乔副总是乔娟姑妈的事大家心照不宣,素质低下、脾气暴躁的事同样人尽皆知。
绝对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上楼前,应倪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说什么都点头,说什么都回答好。
但当面前长相刻薄的女人口水四溅,从不断张合的厚嘴唇里骂出侮辱性字眼时,应倪实在忍不住了。
她歪着脖子,指着伤口:“看清楚好吧!是乔娟抓的,把我抓成这样,而且是她先动的手,我只是还手自卫。”
“我管你谁先动手还不还手,这里是公司!不是菜市场——!”乔春芳拍着桌子吼。
声音刺破耳膜,让人头皮发毛难受,应倪想尽快结束这糟糕的对话,敷衍地连连点头:“听了听了。”
乔春芳乜了她眼后问:“你怎么这么没教养?是不是爹妈死了没人教?”
应倪瞬间皱起眉头,上前一步,同时抬起起手。乔春芳被她要打人的姿势吓得扬起巴掌,拉开嗓门壮势:“干什么!”
应倪看着她悬在空中、因极度害怕而下意识发抖的手臂,忽地笑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比任何谩骂都让人感到被冒犯。
乔春芳恼羞成怒地问:“你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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