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公馆已不足百米。她到底还是心存不忍,才一路忍到现在。
其实她心底里一点也没生梁思南的气。平日爽朗大气的南哥忽而如此话多又密地嘲弄自己,不为别的,只不过是他近乡情怯的紧张心情作祟而已。
他曾那样落魄地离开,数年练习和修炼才磨成的心境,今日终于要直面检验。
纵使豁达如梁思南,也会是怕的吧。
怕自己失控,怕心结重启,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勇气,被几句轻言碎语便探明是如此不堪一击。
可他仍是踏上了未知的归途。她感同身受,却不似他今日这般勇敢。
当年她回国时,也曾数度鼓足勇气去面对一切,而至今也未曾走出半程。
她将梁思南撂在半路,就如同自己当年选择在半路折返一样。若是他在最后一刻退缩,在无人注视的街头,他便仍有撤退的余地。
飞驰的车内静了下来,安霁月敛起适才的几分戏谑,闭目养神。
她以詹念卿公司代理人的名义,约了厂长下午面谈,为对方留足转移面料的时间。随后又故意提前一大早赶去,想去歪打正着地堵门。
稍加休整,安霁月从车行接过mini cooper的钥匙,系好安全带。这车她开得最熟,小巧轻便,适合跑路。
“您开的时候小心点……”
车行老板敲了敲车窗,担忧地嘱咐。这位出手爽快的女客人,为租了两天的车买了高达双倍租金的齐全保险。而此刻她脸上出征般的神情,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注意安全啊!”老板在车后扬起的尘土里不甘地喊着。
安霁月轻车熟路地踩上油门,灵巧的车身在拥挤的高架上左右腾挪。新丰成衣厂远离市中心,疾驰一小时才远远瞧见厂牌。
越往新丰厂牌的方向走,街道便越破旧,紧闭的卷帘门一扇接着一扇,上面贴着已经褪色的春联福字不知是何年何月。
再走得深些便已是略带泥泞的土路,十几米不见一个人影。
这是个坐落在水边的纺服工厂区,比邻着的应该就是某条江河的支流。数家厂房隆隆作响的机器声盖过她车引擎的轰鸣,新丰成衣是离河最近的一家,河滩不算干净,布满深深浅浅的芦苇丛。
她降了车速,稍加思忖,从工厂门口若无其事地路过,绕着墙钻进芦苇丛中的小路,直接开到出货的后门。
忙碌的装卸货工人正马不停蹄地将成匹面料装车。独角兽灰色的车身远远停在角落,无人发觉。
安霁月精神一振,紧张得屏息凝气,那会是詹念卿从江浙运来的料子么?
她从包里好不容易摸索出手机准备拍照发给詹念卿确认,却意外对上一片死寂的黑屏。没电了,安霁月恼得将手机摔回包里,偏偏在这个时候。
“安总。”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细弱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安霁月手忙脚乱间竟摁响了喇叭,心惊肉跳地扭头,望见一张精奇瘦弱的陌生男人的脸。
她死死地抓着方向盘,脸色和指尖同样惨白。
平地而起的刺耳鸣笛惊动了正在装车的工人,他们纷纷停下动作朝这边探瞧。敲车窗的男人在半空僵住手,他似乎也被安霁月猛然打响的车喇叭吓了一跳。
货车旁原先站了个脸色阴沉的监工,驻着单拐,闻声也一歪一斜地缓步而来。
“廖哥,没事吧?”监工透过车窗瞥了她一眼,显然与陌生男人相熟。
“一切正常,去忙你的。”
陌生男人低语几句便支走他,重新扶着车窗俯身,凑上前的脸上竭力挂着几分友善的笑。
“安总,我们聊几句。”
这声音中比之前还要恳切,仍是透过厚重的车窗而来,安霁月没回答,只沉默注视着男人用力压在窗玻璃上的青白指纹,忍不住嗤笑出了声。
不是笑别人,而是觉得自己傻到透顶。
她怎能如此轻莽,竟孤身来到荒郊野外的工厂,且是来抓人家把柄?
从前见拉投资的创业团队,都是在明亮气派的会客室。创始人气宇轩昂,一尘不染的衬衫和闪闪发亮的皮鞋尖,温热的茶水和侃侃而谈的路演,所有细节都透露着舒适的高级感。
可眼前这位半只鞋已经陷进泥地里的男人却不同。他是典型的g市人长相,精瘦的两颊上只有颧骨略微突出,身上穿了件蹭上机油渍的工装服,扒着车窗与她好声好气地说,我们聊两句。
他被尊称为廖哥,八成就是詹念卿提过的新丰成衣的厂长廖雄。
安霁月停止盘算开车逃走的时机,逼着自己抬眼,与车窗外这位等了许久的男人对视。
“我们聊聊可以吗?就几句。”廖雄躬着腰,焦急而渴望地望着她。
安霁月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腾地松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聊几句。自然要聊几句。她跑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谈判么。
安霁月没再犹豫,从容点了点头,随后从副驾拿过自己Ferragamo的羊皮高跟鞋麻利换好。她一手拿包,一手解开车锁,细白紧实的小腿从拉开一半的车门伸出来,刚要探一探泥泞深浅,便被人忽然扶上脚腕。
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光滑冰凉,明明属于一个清冷脱尘的男人,可囚着她的力道却斩钉截铁,像是压抑着暗流汹涌的海啸。
她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出声,连鞋跟都没有着地,便被不由分说地连人带包一把塞回车里。
可这一瞬的每个细节都被她瞧得真切。
譬如,捏着她脚腕的那只手,低垂的袖口沾了泥。再或,他身后还有深一脚浅一脚急迫赶来的印迹。
陆烨向来清俊的脸此刻面如阎罗,他微微抬了抬沉霾般的墨眸,在门缝间极快地觑了眼呆在原地的安霁月。
半秒内,她的心底燎起了火星。
“呆在里面。锁门。”
他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可怖的神情几乎将她吓到瘫软。
车门砰地一声关紧。陆烨直起身,闲适地背抵在门上,朝对面的廖雄问候。
“是廖总吧?幸会。我和令兄廖峰有点交情。”
陆烨背向她,西装外套下摆溅上泥点,修身长裤更是惨不忍睹。
“廖峰总刚刚还在和我通电话,您要不要也打个招呼?”
他一起一伏的身躯重重地倚在门上,后腰将把手遮了个严实。
“之前就一直想和廖峰总喝场酒,奈何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择日不如撞日,我订了海风酒家,请廖雄总一起赏光如何?”
他似乎完全忘了安霁月的在场,言谈松弛地打起了电话,斜插在裤兜的拳已经展开,微屈的拇指摩挲着。
“……瞧您说的,您二位才是我的贵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吃好喝好……峰总太客气了,好,我们等会儿见……”
陆烨收线,圆融得让她陌生。他指着停在不远处的车,向对面的男人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廖雄迟疑打量了他一阵,不甘心地望了望被他挡在身后的车身,终于还是选择先走。
陆烨目送着车子启动,伸手从背后拉开独角兽灰色的车门,闪身钻进拥挤的驾驶座。
“坐到那边去。”他简短吩咐,说着便撑着身子,伸长臂拉过副驾的安全带,将她牢牢锁在座位。
第21章
点火,放手刹,起步。独角兽灰的车身跋涉过半人高的芦苇小径,一气呵成地驶入正途。
天色澹澹,灰蒙蒙的云彩摇摇欲坠,滴滴点点打在窗前。
“关窗吧。”
沉默许久的陆烨终于开口,情绪平静,仿佛是好心顺路捎她一段的旧友。
“好。”安霁月直愣愣地应了一声,机械地升起自己刚刚下掉的副驾车窗。
她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从刚刚陆烨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走势似乎都变得茫然古怪。她像是被抽离的观众,努力想跟上剧情。
若是换个人,她或许早就大声喊停。可忽然闯入的人偏是陆烨。
对他,她竟仍保留着无条件听顺的肌肉记忆。甚至没去问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将她连人带车挡在身后。
安霁月恨自己不争气,但对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却恨不起来。
以前她也是如此,为着少费些脑,将发号施令的决策权完全交给陆烨,她就安心做个指哪打哪的忠实士兵。
车子在路口急转,陆烨的掌根熟练地磨开方向盘。安霁月无意瞟去一眼,挪不开的目光牢牢锁在他挽起一截的袖口上。腕骨上的黑玛瑙表盘斜对着她,似乎有两个极深颜色的字母隐在底盘里。
她偏着头,忘神地盯着瞧。平日察觉不到的丝绒字迹边缘,在阴雨天素净柔和的光线中反而格外清晰。
“JY”,被宁静地护在金刚石玻璃下,安然躺在黑玛瑙表盘里。而他袖口沾染的泥泞,此刻已经干成一窝碎土渍。
她不明所以地呆了呆,心底掠过一阵迟钝的颤栗,JY,是她的名字吗?
半晌,她总算记起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烨声线清冷,“刚才不是说了么,海风酒家。”
“是你和两位老板的饭局,我也要去么?”
陆烨没立即答,趁着最后几秒红灯深深瞥了她一眼。他唇色泛着苍白,面容虚浮,微微凹陷的眼窝里是掩不住的疲倦。见她仍在等回答,才抬了抬眉骨。
“你自然要去,还要把詹念卿的生意谈成。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替你攒这个局?”
安霁月回想着刚刚的场面,不禁面露瑟缩,忽然觉得对不太起这身干练小西服。连专心开车的陆烨也从沉默中听出她的忧惧,他滚动着喉结,冷嘲一声。
“在g市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安总都敢亲自下工厂抓把柄,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若我没赶到,你还真打算下车和一群男人正面硬刚对么?”
薄唇似仞,锋利的言语丝毫没给安霁月留半点颜面,似乎就是找准了她的心窝后狠狠往下戳。他瞳孔发亮,神色却如同冰雕般清冷。
刚才那一瞬,他又何尝不是胆战心惊。
飞驰了半夜的车刚赶到g市,司机便支撑不住。但他一秒仍然都不敢停,随便拦了辆车就直奔新丰成衣。
期间还在四处联系,想方设法与新丰成衣的老板扯上关系。备用的两部手机都打到没电关机。
而打给安霁月的电话始终不曾接通。有那么一刻,他暴怒地盯着整排无人接听的通话记录,甚至生起了回去后将詹念卿打到站不起来的念头。
这样的事,詹念卿竟敢真的拜托她去做。
而当年他们一起驻场实习的时候,陆烨甚至不允许她住项目工厂附近的酒店。
雨势渐大,频频挥动的雨刷激起朦胧的水雾。安霁月愁颜惨淡,伸手擦了擦玻璃,在副驾的车窗上勾勾画画,手指不知不觉写下“LY”。
反应过来后又赶忙擦掉,做贼心虚地望了望陆烨的侧影。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左窗下了四分之一,雨丝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打湿他的臂袖。
“下这么大雨怎么开窗?怕起雾的话,开空调就好了。”
他随意地抬了抬手,抹掉额发上的水珠,瓮声瓮气地答:“没事,透透气。”
不仅是他的发丝,甚至连他的眉毛眼睫都沁着细密的水珠,更衬得那双眸有如水墨般清冷。这些年过去,他的侧颜线条已然不存一丝当年的学生气,反倒愈发冷峻,动怒时甚至还会流露几分凌厉。
清洌的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窜进她的口鼻,安霁月脑海忽地清明,猛然记起自己重度晕车的过往。
那时他们实习出差调研,坐长途车前往犄角旮旯的工厂,她总是小脸憋得紫红,压着恶心小声与其他人商量多开些窗。
她的脸始终要对着窗缝,迎接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陆烨则会将她揽在肩头,清爽的嗓音低声给她讲些轶闻杂事,迷迷糊糊的一路便如此捱过。
似乎再煎熬的路途,有他在左右,她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走到底。
安霁月悄悄端详他坚定专注的眉眼,陆烨湿透的左臂如同雕像般刚毅。看着看着,仿佛连自己视线内也生了模模糊糊的绵密水雾,鼻子酸了又酸。
她强忍着哽咽,故意大声宣布决定:“我去。”
陆烨意外地听着她突如其来的宣言,刚要说话,又被她堵了回去。
“你把窗户关了,我就去。”
他诧异地转脸望来,像是在确认她的脸色状态,却见她不服气地皱着鼻子,小声辩驳,“我都能开车了怎么还会晕车……”
是啊。在另一岸的大陆,私家车是最重要的日常交通工具,五年了,她自然早就克服。
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陆烨驱散走心头的酸楚,引她谈起正题。
“廖雄偷梁换柱,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你这次来,难道只打算简单抓个把柄?”
安霁月撇了撇粉嫩的唇,莫名挺直了背,拿出大小姐的气势端坐着。
自然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她的包里已经塞了份收购合同,给出的数字买下整个厂都绰绰有余。
“你还是那么霸道施舍,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接受。”
陆烨的声音轻巧细微,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方向盘。
安霁月脊背一凉,忽地感觉自己一腔热血献出的真心被提着悬在半空,左右摇摆着被审视定夺。
当年,她也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强势。以至于陆烨亲手砌起泾渭分明的高墙,将他们二人清醒隔绝。
她垂着眼,生怕再多说一句,刚刚的几份旧日温情就碎了一地。怯怯抬头看时,陆烨却眼含微笑着瞧她,仿若刚刚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调侃揶揄。
倒显得是她在心存芥蒂似的。
陆烨向后靠在座椅上,有意降了车速,目光扫着路况,与她开诚布公地絮絮聊着,声线轻松慵懒。
“新丰成衣的做工没问题,柔性生产线也是调试许久的。詹念卿刚打出点品牌效应,节目只要开播就会爆单,这个时候换代工厂,怎么保证生产交付?”
“再者,你知我为什么要叫上廖峰?因为廖峰的物流渠道已经搭建到全国各地,他弟弟廖雄的所有货都仰赖自家物流。这样的加成,其他工厂根本做不到。”
“你想用收购解决问题,拿钱砸人买放心,可这个厂子你注定买不下来,就算买下来,它也不再具备物流优势。其实不止是g市,国内生意场大多都是千丝万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怪你没有想到——你总用资本集团的眼光审视项目,习惯优中选优,路演材料要写得漂亮,创业团队要雄心壮志,自然对市井草根的生意没那么懂。”
分明句句在理,甚至在有意安抚她的情绪,安霁月心头仍涌起巨大的不适。
什么草根,什么集团,他们坐在一辆车里探讨同一个项目,他怎么就能将两人摘的如此干净。仿佛她生来就与光鲜亮丽挂了勾,而他注定俯身深耕草台班子。
13/66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