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要做她后盾,还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她眼波漾动,从自己一尘不染的小羊皮高跟鞋尖,流转到他沾了泥的衬衫袖口。
“那你说,这次该如何处理?”
她低低地问,呼吸颤动,像极了以前听凭他吩咐的任劳任怨的组员。
陆烨淡淡地笑,不以为意,“喝场酒,攀攀交情,实在不放心就收买个厂内主抓生产的高管。生意做久了就是长期伙伴,这些都是小事。”
他熟稔老成,面色不改,语气平淡得像在教她怎么做一道菜,几句话间甚至超了一辆慢悠悠的前车。
“喝场酒?”她失声问,眉毛都要竖起来。
陆烨斜了她一眼,渐渐恢复血色的薄唇勾了勾,“我喝。你说话就行。”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也别说话了。你吃菜。”
安霁月呆呆地摇着头,她才不是想问谁喝酒谁说话,而是想问他如今怎会如此轻易地上酒场。
她还想问,当年那样清高低调的他,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融于世故,场面话说得游刃有余。
他的名头,不就是“不靠喝酒靠能力”的实力派么。她早已翻过一切有关他的旧闻。
陆烨觉察出她的心思,无奈地笑了笑,觉得她天真:“拿我充门面罢了。干这一行,怎么可能。”
安霁月失魂落魄,忽地从记忆里寻出一句话,无意识地复述。
“我做这个,就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开着车的男人神色恍然凝滞,像偶遇踏着时光而来的旧友,僵硬而失态地不知如何招呼。
第22章
陆烨执着茅台酒瓶,浓郁绵长的酱香液体斟满了三只酒杯。他率先提杯,沉稳应对了几句开场白后一饮而尽。
他在路上已经换了身行头,玄青色的真丝宽袖衬衫服帖平整,窄腰上松松挂着爱马仕磨砂扣皮带,坠着混纺西裤勾勒出一双笔直紧实的长腿。
这样的场合,与当地老板如此虚与委蛇,换了其他人是虚伪陪笑,可由陆烨说出口便完全没了油腻的气息。他恭维却不谄媚,攀交情却不拉关系,对方诚然屡屡越界,他却浅笑举杯,应对得体。
安霁月的面前是一只高脚杯,猩红色的液体在其中停留多时,丝毫未减。
这红酒其实品相不错,只是安霁月爱小酌,而几乎不上酒桌。
她见过陆烨真正开心的样子,此刻他半眯着的眼里浅浅浮着礼节应付,似乎和她一样厌恶这个场合。
陆烨似乎又将她忘了。她忿忿地想,每每提杯,总与对面的两人把酒言欢,完全略过她不理。
一盘剥好的虾仁推到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扶在骨瓷碟盘边沿,无名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提醒她尽快吃。
安霁月诧异抬头,身边的男人却仍面朝着廖氏兄弟,另一手举着杯,与他们谈笑风生。
这男人难道会读心术?她悻悻低头,猜不出是哪里暴露了自己的埋怨。
过不多时,又有她爱的避风塘炒蟹转停在面前。安霁月取了一只,刚放进碟中,就被陆烨轻巧地拉过去,动作极为自然地替她拆蟹。
手上忙着,他却仍与两位老板闲谈着生意,偶尔低头仔细挑几下。最后拆出满满一碗白嫩晶莹的蟹肉与鲜美的蟹膏,送回她手边。
“陆经理还说与安总只是老同学,看样子交情可不浅呐。”
廖峰常年在全国各地与各路人马打交道,自然眼明心亮。他的公司谋求上市许久,之前借着一次行业峰会和陆烨搭上关系,几番交往下来,才发觉这位陆经理不喝酒也不吃请。
本以为这条人脉无疾而终,今早却忽然接到陆经理主动打来的电话。廖峰才知是自家兄弟与陆经理的老同学有些生意场上的误会,忙一口答应调停。
不想素日清高自居的陆经理竟如此给面子,在他们所在的g市还亲自安排好宴请。廖峰喜不自胜,也诚惶诚恐,早已暗下决心要投桃报李。
能让原则分明的陆经理亲自撮合,想来这位“老同学”也定不是简单人物。因而廖峰一早便嘱咐了弟弟廖雄与对方客客气气,以和为贵。没成想陆烨亲赴工厂接人,听廖雄的转述,他与那位安总甚至连话还没搭上半句。
从进门至今,一身干练的安总仿若全程置身之外,坐下没多久便埋头夹菜。栗色微鬈的长发垂在粉颊半侧,偶尔抬眼的瞬间很难不让人注意到那张温婉标致的脸。
她那双星辰般的深棕色眼眸,不是在审视面前的菜式,便是在频频瞥向身旁这道坚毅清冷的侧影。
而陆烨在桌上与他们推杯换盏,对身后这位安总一词不提,看似冷落,实则庇护之心昭然若揭。
廖峰也配合演戏,毫不为难。毕竟是自家兄弟有错在先,贪了蝇头小利。只是酒过三巡后,难得见到陆经理那双指点k线股价江山的手,如此细致地拆蟹剥虾,才忍不住多嘴打趣。
安霁月刚往嘴里填了一勺蟹肉,听到这句玩笑呛得猛烈咳嗽,粉白的脸颊闷起两朵娇红,倒更像是不打自招了一般。
陆烨放下杯子,毫不避嫌地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薄背,将自己晾了半晌的柑普茶端给她。
他还不忘与两位哂笑调侃:“交情确实不浅,当年我可差点攀上安总的高枝。”
安霁月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意识到陆烨早已对当年的种种释怀,这段日子以来才能屡屡暗示,甚至能以玩笑话聊起陈年旧事。
可她还没有。
当年电话里他冰冷刺骨的言辞,每个字都像新开刃的小刀扎在她心头,回想一遍,就战栗着疼一遍。她至今都不敢拔除,生怕稍动一动便会飙血。
安霁月青着面色,毫不掩藏一腔愠怒:“万幸陆经理没攀上我们安世的高枝,否则何来今日的名声赫赫?”
陆烨拍着她背的手悬在空中,面容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一点即燃。连带着廖氏兄弟两人也停了笑声,尴尬的沉默里,安霁月抬手轻轻甩开陆烨,正襟危坐。
“廖雄总,我今天不是代表安世资本,而是代表Any品牌来的。詹总的为人,想必您也很清楚,一时的纰漏谁都会有,只要之后不会再出现问题,这门生意我们还是愿意长久地做下去。”
“Any品牌的出货量马上会翻几倍不止,新丰成衣也亟需一个代表作,合作就是双赢,希望廖峰总和廖雄总再掂量掂量。今天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明日,詹总会带着未来三年的订单亲自来拜访。”
安霁月站起身,将头发甩在身后,昂了昂尖翘的下巴。她托起那杯毫无动静的红酒,轻轻晃了晃,深吸一口气。
“这是我的诚意。”
她细白的颈间翻滚着,将红酒一饮而尽,又优雅地抬手拭了拭唇瓣上深红的残液。
安霁月拎起包,决然走出包厢。
饭局开始前,陆烨还叮嘱过她少说话。但她不仅说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这怨不得她,她一直在安静吃饭。也怨不得廖氏兄弟,其实人家也算得上恭敬客气。如果要怨,只能怨陆烨。
安抚她一路的是他,点燃她情绪的也是他。
甚至刚刚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的时候,同样是他下意识地想去揽她的肩。
恍惚就回到了大学的时候,若是因着无关痛痒的小事与陆烨闹了脾气,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凑上前哄她。她的恼意往往不到一分钟就坚持不下去,转而化成软绵绵的嘟囔,在他胸口前消弭。
那时他们不过咫尺距离。她一个电话刚打过去,一句气话还没说完,他便能出现在十米之遥的地方,清俊的身躯背向所有人,惟独朝她笑得温暖。
但最后那一次,同样是一个电话的两端,她固执地打了一遍又一遍,才换回几句冰刀般的回复,最后留下无情的挂断声在虚妄混沌中蔓延。
如今,他又要当五年前的那一场分手与过去相同么?
酸涩的泪冲出眼眶,安霁月头也不回地扎进雨幕中。小羊皮高跟鞋的软底几秒便被浸湿,她却闷着头向前,不管不顾。
“喂!”
“你等等!”
男人迈着长腿从身后大步而来,不消片刻便赶上她,一把扯住她的小臂。
“安霁月!你发什么疯?”他劈头盖脸地训斥,“这么大雨要往哪儿跑?”
她心肝颤抖,偏生别着一口气,冷着脸不去瞧他。不过是场蝉时雨罢了,如何也比不过她心中的泛滥肆虐的洪灾。
“你还生着我的气,是不是?”
陆烨低头看她,高级的手工西装因为浸了水而格外厚重,压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将她整个人裹得更为娇小。她纤长的睫羽啪嗒啪嗒地滴着雨珠,雨水顺着她温润的脸廓滑进领口,粉白的唇瓣颤着,不知是冷还是欲言又止。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抚她满是雨水的脸,却被她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挡开。
“别管我。”
“我在雨里当然也能活。”
墨眸黯了黯,陆烨停在空中的手渐渐收攥成拳,垂在身侧。自己当年刺骨而惨淡的诀别,竟被她记得这样深。
“霁月……”
她打断他,执拗地重复回忆:“陆烨,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哪怕是世界末日,也不需要。你听明白了吗?”
“霁月,你听我说……”
她神色炎凉,笑得凄惨,“谢谢你的祝福。你看,如今你我都繁花似锦。”
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只是这次,他们终于不再是天涯海角。
陆烨坚定地张开手掌捧住她的脸,温热的掌心竭力想将温度传递给她。
“霁月,忘了吧。”
雨水冲刷走仅剩的温度,痛彻心扉的痉挛却从她的胸腔反噬回他的心底。陆烨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在滂沱雨声中清晰又坚定地重复。
“霁月,忘了吧。”
安霁月颤抖着闭上眼,顺着他的指示陷入黑暗,瞧见自己心头的短刀明晃晃地扎了整齐一排。
她颤巍巍地握住刀柄,冷冰冰的忙音嘟嘟响起,鲜血汩汩涌出,疼得她一把甩开。
陆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刚刚几近重叠的两人忽然分出半米距离。
安霁月短暂回了回精神,稳住情绪。她拨开脸上的湿发,筋疲力竭地望向陆烨。
他的额发一绺一绺地挡在眉眼前,冷峻的五官在雨里愈发深邃,肤色如同一层水墨宣纸。他正困惑又心痛地凝着自己,素日墨沉沉的眼眸里,此刻蓄着深不见底的柔情。
安霁月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眸色里,苍白地挤出一丝笑,“你以为分手也和以前一样,随便哄几分钟就能恢复如初么?”
“自然不同。”陆烨连语气都软了下来,无奈又耐心地上前牵起她的手捂在自己胸前,“你说吧,要我怎样哄你,多久都可以。”
第23章
雨雾潮热, 氤氲出的白汽模糊在他们的视线之间。
男人坚毅的轮廓滴着水,执拗的目光出乎寻常地认真,牢牢锁着她, 似乎铁了心要等她的回答。
安霁月心肝颤栗,她最易在他那双深渊般眼眸陷落。从始至终, 无一次幸免。
几乎没有能力去思考,更不可能现在回答。何况这分明是个陷阱问题。
只要她答出所以然, 便是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可能。而她如今根本承担不起以身试险的后果。
雾气渐渐爬满她迷惘的深棕色瞳孔,平日温润柔和的瞳光在他面前无影无踪,反而染上几分情不自禁的挣扎。罢了, 何必要一直暴露自己的弱点, 安霁月强迫自己垂下眼帘,尝试着抽回被他捏住的细腕。
一刹那间,他的手握得异常紧,连脸色都僵硬了起来,眉间隐隐浮出警惕的戾气。
陆烨凉薄的视线越过她, 投向她身后的不远处。
“怎么?”安霁月扭动着手腕,正要转身去望,却被陆烨往前一拉, 整个身子毫无准备地跌入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将她稳稳接住,单臂箍着她柔软的身躯。而他此刻的身体硬如磐石,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气场, 呼吸沉重而缓慢,似乎随时要动怒。
“怎么了?”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更没有丝毫反抗, 只在他胸前疑惑扬头。
“月儿,我来接你。”
雨已不知何时停了。一道轻松戏谑的声音穿过水汽, 从不远处传来。安霁月诧异回身,见梁思南落落站在五米开外,玩味欣赏着面前这一出小剧。
她浑身一凉,随后由下而上地升腾起惭愧羞臊,刚刚淋了雨后苍白的脸颊登时彤红。
这些日子以来,她与陆烨清清白白,主动划定界限认真工作。惟独今日失控一回,怎么就偏能被梁思南撞见。
她甚至昨日还在与梁思南抱怨,领导因误信自己与前男友藕断丝连而将她停职。现下反倒坐实了自己竭力洗白的罪状。
她本就因为甩手安世资本转战导演事业,而被梁思南和越辉奚落是“不务正业”。他们还都偏好信奉单身主义,安霁月自从五年前分手后也一心一意工作,从未分神,才勉强受到称许。
如今这场面,不知要被他们两人当多久笑柄。
特别是一向将自己当个不成熟的孩子看待的梁思南,好不容易证明了自己的些许能力,这么一来又要被“打回原形”。
几秒内,她脑海里竟还闪过埋进陆烨怀里的念头,假装梁思南认错了人。奈何这个可耻的念头刚一冒出,身后那人就宛若读心一般,打碎她的幻想。
“月儿,是不是这位先生的怀抱太舒服,让你不想挪开了?”
安霁月大窘,忙挣脱开陆烨的小臂转回身,眼神飘忽躲闪,怯怯叫了声:“南哥。”
梁思南勾了勾唇,轻声应:“嗯。”
他上前了几步,打量着湿透了的两人,饶有兴趣的目光停在陆烨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陆先生吧?”
以前提过?陆烨微微失神,原来她还会与别人提起他么。他阴沉的神色不觉缓和了些,不等一旁尴尬嗫嚅的安霁月开口,便主动上前递过手,不卑不亢。
“陆烨,z司联合策略首席。”
梁思南只淡淡瞟了一眼,抬手时划过陆烨的指尖,最终落到安霁月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
敲完她才收手与陆烨敷衍握了握,还不忘责训道:“月儿,以后少惹陆先生生气。”
“知道了。”安霁月只顾着羞愧,没精打采地附和认错。
14/6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