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坐上飞机，看着窗外落霞艳浥的北京，橙色夕光洒落国贸的摩天大楼，辛愿才放下因兴奋而颤抖的双手，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
按照方永萍和辛满给她设计的人生路径，她应该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留京进高校，谋份北京户口，再嫁个殷实人家……实在不行回徽市，当个大学老师也是稳妥的选择。
她原本以为这几个月会平静渡过，没想到来华天实习，却误打误撞进了中国式父母最看不上的影视行业。
这样的快节奏与学校生活截然不同，辛愿并不觉得疲惫，反而如干涸的鱼儿跃入一泓清泉，只觉得天地无边广阔，人生无限可能。
落地当晚就是开机宴，第二天请香仪式过后，项目正式开拍。
辛愿虽然是Yulia亲自带来的人，但实习生就是剧组最底层，所有的上传下达都交给她来，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又是她第一个挨骂。
当天她几乎滴水未进，根本没时间上厕所，一天下来腿脚全肿了。
不过大家都忙到焦头烂额，也没人顾得上问她怎么样。
辛愿事事力求做到完满，不仅在学业上，工作中更是如此，不愿声张委屈，只会埋头更拼。
Yulia冷眼旁观了几日，很快发现这个实习生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才情性情俱佳，就连精力也格外旺盛——能熬大夜，会改剧本，精通制表，阅片量高，甚至连她点的盒饭都能让众口难调的剧组人人称赞。
样样都是天赋，这种人才不收入麾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Yulia暗中决定，她一定要帮华天留住这个可造之材。
然而大家都没想到，开机第五天，便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拍摄事故。
六年前的横店影视城建设不如现在，吃喝拉撒各方面都不完备，大夏天拍古装，更是个苦差事。
剧组本就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演员薪酬高又有人伺候，忍忍倒也罢了，群演和其他工作人员却没少受罪。
几名群演嫌顶着大太阳拍冬装戏太热，临时放了鸽子，辛愿熬了几个小时和领头人员沟通，还给剧组订了两箱手持风扇。
凌晨三点刚躺下入睡，外面雷雨交加，道具老师辛辛苦苦搭的景全不能用，Yulia一个电话过来，通知导演开剧本会，全体人员陪编剧抱着笔记本狂写飞页。
这还没完，第二天的通告单得全部重新制作，还要赶在演员进妆前把台词打印出来送到助理手上。
她本以为这一天已算得上极限，等到晚上拍摄收工，负责财务的姑娘突发肠胃炎，上吐下泻，人都站不起来了。
辛愿和制片主任只得打车将人送到医院，一边陪吊水一边核对预算，凌晨两点半才回酒店，此时几乎二十四小时没合眼。
人累到极致，大脑反而兴奋极了，难以入眠，她只睡了两个小时，五点多又爬起来去片场继续干活。
天还没亮，制片主任拿剧本挡着格外憔悴的脸和五天没洗的头，“今天有场吃饭戏，挺重头，前几天有个小花在剧里假吃被扒的新闻你看见了吧？导演和演员商量好了，咱们必须真吃，不过男一演员这位少爷口味挑剔，点名要吃山月楼的山楂酥饼，我查了查，最近一家在杭州……”
那年头外送跑腿业务还不发达，辛愿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了然点头，“我去买。”
制片主任很爽快，安排了车，叮嘱司机中午必须赶回来。
为了赶上拍摄进度，司机和辛愿两人都没吃饭，总算在一点前回到片场。
好不容易请道具老师摆盘放好，一干主演徐徐入座走戏时，男一号演员竟又发起了脾气。
“怎么现在就端上来了，在外头放这么久，等下正式拍摄还能吃吗？”
辛愿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们买了好几份，正式拍摄时可以再替换。”
男演员“哦”了声，拈起酥饼咬了一口，皱起眉头，“好甜啊，这个山楂馅和我之前吃过的不大一样啊，你不会买错了吧？”
辛愿掏出包装袋，“您看，全杭州就这一家。”
男演员不大高兴，斜了辛愿一眼，一肚子无名火没发出来，只能板着脸去走戏。
正式拍摄的第一场还挺顺利，导演看着监视器说：“辛苦大家，再保一条吧。”
一干演员立刻配合地回到原位，男演员却忽然大发雷霆，轰地一声，将手中碗筷道具一股脑儿砸向地面。
“这破酥饼我吃三遍了！热量那么高，明天水肿怎么办？还接不接戏？谁爱拍谁拍，老子今天罢工！罢工！”
片场鸦雀无声，导演和工作人员怔愣在地，男演员的助理和经纪人纷纷涌上来哄他。
拖了半个小时，总算给出解决方案。
“……不真吃了，后期特效处理。”制片主任找到辛愿，带着歉意说，“辛苦你忙了整整一上午。”
辛愿摇头笑笑。
两小时后，男演员从化妆间走出来重新拍摄，进度又一次被拖慢，凌晨三点终于收工。
辛愿又饿又累，不知什么时候缩在帐篷角落的折叠椅上睡着了，悠悠转醒时，刚好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宝丽的那个女实习生，讨厌得很，看不出我今天不想吃东西吗？非在那儿摆弄酥饼。”男演员阴阳怪气，“要不是看在Yulia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她赶出剧组了。”
助理附和了两句，“没眼色的小丫头。”
男演员：“跟导演说明天再请一天假吧，我累了，想去酒吧放松放松。”
经纪人：“好了好了，今晚我请客，下次宝丽的项目我们提前打招呼，不要这个小姑娘跟组。”
男演员“哼”了一声，“行吧，别让我再看见她，我还能给她找不痛快。”
声音渐远，辛愿咬住下唇，硬生生把喉头的酸涩感咽回去。
她从折叠椅上站起身，麻木的右脚踢到了扔在地上的包装袋。
里面是没派上用场的山楂酥饼。
辛愿捡起那袋点心，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篷。
雨早就停了，夜空无云，孤灯和月光照着地上报废的道具。
剧组车位上空空荡荡，大概因明天要转场，剧务太忙，忘了落单的实习生，已然全部走光。
手机已经没电了，周遭也不见出租车踪迹，她算了算距离，抬脚往酒店方向走去。
夜风融去她脸上所剩无几的妆容，鞋被地上的积水打湿，生涩地磨着细嫩皮肉。
每走一步，脚踝便会传来刺骨疼痛。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明清宫苑深红的宫墙和广州街的民国建筑后，她终于看见了酒店大门。
天空从深黑变成黎明的灰蓝色，饥饿感在此时达到顶峰。
辛愿没觉得难过，她找了个看得见朝阳位置坐下，就着保温杯里最后一口热水，平静地打开包装袋，吃起那盒不再新鲜的酥饼。
男演员的话在耳边回响，或许她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剧组，这段生活了。
天边露出一丝橙红，太阳像苏童小说里破碎的蛋黄。
辛愿看得出了神，连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个人也恍然不知。
“你是宝丽剧组的？”
男人声音沉沉的，字正腔圆地从背后响起。
辛愿一惊，窘迫地放下手中包装袋。
她回头，发现对方是半年前在论坛上见过的那位明珠先生。
“……宋总。”
她站起身打了个招呼，目光坦然而清明，虽然是素颜，但那双眼在朝晖下顾盼流转，似乎蕴着水波。
宋知樾平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视线交错了千万分之一秒，最终停在包装袋上。
语气却带了指责，“身为艺人，应该自律。”
辛愿噎了一下，原来是贵人多忘事，将她错认成演员。
她默然片刻，偏了偏头问：“宋总，您不记得我了吗？”
第7章 07
宋知樾本来已经微微转过身子，此刻停了脚步，站在一株紫楠下，很快地回过头看她一眼。
“……我应该记得你？”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斑驳树影下的表情却很冷漠。
辛愿没有回答，目光很快垂了下来。
说得在理，自己只是个实习生，又不是叫人过目不忘的大明星，而他是上市集团副总裁，阅人无数，日理万机，仅靠半年前的一面之缘，凭什么指望对方认得出来呢。
宋知樾见她语塞，没再逼问，掉转脚步很快进了酒店。
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酒店大堂深处，辛愿才将包装袋丢入垃圾桶，推开直通客房部的玻璃门，上电梯回房间。
此刻她只想将自己洗刷干净，好好睡上一觉。
同屋正是那位负责财务的姑娘。她坐在床上一边喝粥一边敲电脑，手背上还贴着刚输完液的胶条。
辛愿从箱子里找了件干净的T恤，皱眉劝道：“肠胃好些了吗？悠着点，工作不如身体重要。”
财务从电脑背后探出脑袋，叼着粥勺，一脸哭泣表情，含含糊糊说：“集团大boss驾到，得快点把资金表拉出来……我这还算好，粗剪那边电脑都要剪出火星子了。”
“大boss？”辛愿抱着毛巾站在浴室门口，“华天宋总？”
“你认识他？”小姑娘来了兴致，脸颊红扑扑的，“统筹小哥见过真人，说他长得比男一号还帅！”
辛愿抿着唇，在心里将两张脸放在一块默默比较了一下。
能做到男一号，脸和身材绝对不差，单从长相上来看，两人都是宽肩窄腰大长腿，宋知樾的优势没那么突出，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凶悍俊美，是寻常男演员学都学不来的精髓。
“有幸见过一回，确实帅。”辛愿想了想，把清晨的那场错认埋在心底，钻进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热水冲去了周身疲惫，她随便往脸上糊了层乳液，钻进松软的被窝，眼一阖便失去意识，彻底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两个小时后，财务姑娘已经离开房间，头顶上空调嗡嗡吐气，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响个不停。
辛愿接起，是制片主任打来的，先是一连串抱歉，“对不住对不住，凌晨那会儿太忙，又要转场，又听说宋总要来，大伙儿乱成一锅粥，没成想竟将你一个人给落在片场了！”
她只笑了声，没说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理解理解，没事，我回来了，还睡了一觉。”
制片主任呼出口气，“那就好……快来片场干活吧，今天要上山拍，我们都到了，十分钟后酒店门口有一班车，直接过来。”
辛愿疑惑：“男一号团队没说什么吗？”
制片主任哂笑：“宋总在横店，他不敢闹什么。”
挂了电话，辛愿觉得脑子清明不少，起来换了衣服，擦了点防晒急急忙忙出门。
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辛愿在A组干活，男一号在B组拍打戏，没有碰上面的机会。
宋知樾和Yulia倒是来片场探班一圈，和导演交流几句，很快离开。
晚上不到八点便收工，制片主任欢欢喜喜牵头，请他们这些幕后工作人员一起去万盛街尝尝新开的东北菜。
店内很热闹，烟火气浓重，辛愿刚在油腻腻的长条凳上坐下，便看见对面的统筹举着手机，眉头渐渐抓紧。
就在他们乘车来美食街的路上，一条视频曝光——男一号演员对着空盘假吃，还演出了津津有味的动作神情，不知怎地，被代拍镜头全程录了下来。
前几天的小花假吃风波尚未平息，如今又一次席卷网络，评论难以控场，很快有大V撰文指出，演员挣这么多钱就该有相应的敬业精神，假吃不仅是对观众的不尊重，更是对戏剧精神的不尊重云云。
铁锅炖大鹅刚端上桌，等烧开的功夫，每个人都抱着手机敲个不停。
Yulia在群内布置公关工作，跟组的宣发从背包里直接掏出电脑，现场加班写公关稿。
辛愿他们几个负责的部分并不相关，出于革命情谊，也在帮忙找人脉问大V能不能撤稿。
哪知锅盖甫一打开，大家放下手机，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夹肉吃，宣发同事大叫一声坏菜，一脸担忧地望向辛愿，问：“你得罪他了？”
辛愿不明所以，在腾腾热气里看向他递过来的手机。
男演员工作室官方微博发出声明，大意是昨日拍摄时，剧组提供的食物过期变质，无法正常食用。男演员只吃了一口，便因胃疼进了医院，因此在与剧组共同商量后，决定采取假吃的方式进行拍摄。
配图虽然打了码，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那是辛愿，她站在男演员身边，手里还提着山楂酥饼的包装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表示负责剧务的正是宝丽影视实习生辛某。
评论一水儿“心疼我家哥哥”“呼吁开除实习生”“剧组快做检讨吧”……大家都朝辛愿看过来，目光在空中交汇，心照不宣地带着同情——
男演员团队此举就是把问题全甩到实习生头上，按照常理来说，只要辛愿把这口锅背实了，演员剧组双方皆大欢喜，项目还能顺顺利利地拍下去。
只是辛愿长得美能力强性格好，剧组班子组建才一周，人人都喜欢这个实习生。
辛愿到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脸上却没有一点沮丧的神情。
她把手机交还给宣发同事，举着筷子笑嘻嘻说：“快吃吧，鹅肉炖烂就不香了！”
众人见她如此，干脆把这餐当成散伙饭，纷纷跟着开动。
吃到最后统筹多喝了几杯，忍不住说出口：“小辛，我们都替你觉得不值，不过这个圈子就这样，肮脏又势利，你趁这个机会回学校念书也挺好，以后就别进这行了。”
饭店浓浓的烟酒气令人脑袋昏沉，辛愿微醺，笑着点了点头。
酒足饭饱，已经快到零点，大家相互搀扶着走出饭店，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辛愿看见Yulia的名字，还以为是通知她天亮走人，很快接了起来。
Yulia不耐烦地问：“你们聚餐喝多了？怎么没人回群里消息？”
辛愿捂住话筒，朝众人说了句“群里有工作”，又回头向电话那头解释，“在回来路上了。”
Yulia“嗯”了声：“赶快回来准备，还好开机才六天，换人也来得及……”
“换人？”辛愿眨了眨眼。
Yulia：“视频看见了吧？剧组决定和男演员解约，宋总找百花视帝救场，已经上夜班机了……明天B组那边正常拍，男一相关戏份全部重新来，还有八个小时剧本围读，你要把材料打印好。”
辛愿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夜空里格外清晰。
她迅速应声好。
挂了电话，财务姑娘拍她肩膀，“辛愿，你昨天买的酥饼是山月楼家的？”
辛愿点头，这回她不用别人说，直接在手机上搜山月楼。
商家和剧组竟难得一致，联合发布声明，直说此事与实习生无关，监控表明实习生当天早上购买新鲜出炉的食物，绝不可能变质。
5/5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