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一生吃斋念佛,虽比不得大富大贵之家舍人舍物,自问也算乐善好施,请师太看在菩萨的面上,可怜可怜老婆子吧!”
戚氏说着递上一个荷包,放到智慧身旁的茶几上,脸忙着做苦又赔笑,忙碌得十分滑稽,“一点香油钱。”
智慧瞥了一眼,估摸着有二两银子,眉心的川字纹浅了浅,“阿弥陀佛!既登了檀越的堂,便是与檀越有缘,贫僧拼了这一身法力,也就与施主说了罢。”
“师太快请讲!”
“你这宅子的风水原属上乘,只是不知为何,竟犯了焚字局。”
“焚字局?”又是火又是焚的,听得戚氏心惊肉跳,若不是想试一试智慧的斤两,她早就想将静临那个梦说了,“还请师太释明一二。”
“哼!”智慧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西厢房,“那边住着两个木命之人,贫僧说的对也不对?”
她这动作令戚氏一下子想到了静临梦中柳茂的动作,柳茂不说话,只是指了指静临,又指了指静临隔壁……一股寒意贴着背脊爬上了戚氏的脖子、头脸,令她嗓子发紧,声音干涩,“不瞒师太,西厢房住的是老婆子和我那大儿媳。我是庚子年生人,儿媳冉氏是丙寅年生人,”戚氏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试探道:“一个是金鼠,一个是火虎……这个,都不属木……”
“笑话”,智慧厉声打断,训斥道:“五行看的自然是命宫,你且再将年月生辰报上来!”
“对对对,是老婆子糊涂了!”戚氏一拍脑袋,去里屋翻找柳茂成婚时的庚帖,递给智慧看,又将自己的也报了,果然是双木。
戚氏赶紧又将柳平的八字也给智慧看,竟也是个木命。
“这就奇了,二木一火方为焚……”智慧皱眉苦想,半晌方疑惑问道:“家中一年内可有亡故的男丁?”
戚氏这下不再抻着话,便将柳大郎新丧之事,连带着静临的怪梦都与智慧说了。
末了,切切追问,“师太,这火可与我那苦命的儿有关啊?”
“原来如此!”智慧一甩念珠,肃然道:“这就说得通了,你与儿媳皆是木命,又都是寡居在家之人,门中之木,正应了个困字;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不过是日常困顿些,偏生婚丧之男的怨气引来地狱之火,架烤得双木成焚,于是贫僧方才在门首才能看到贵府处在一片滔天孽火之中。”
戚氏听得呆了,拭泪道:“果然大郎泉下有知,是来与我们娘们儿报信的……师太,不知这焚字局可有破解之法?”
智慧摇摇头,“原是在家里做一场法事便可消弭,只是方才得知府上三秀也是个木命,兄弟连心,木又生火……这就难办了!”
戚氏一听牵扯到柳平顿时急了,“需要如何,师太尽管吩咐!”
“其一,在庭院东南方放置一口大水缸,中养莲花,以莲花之水克地狱孽火;其二,木在门中则为困,檀越与家人若常出门走动,家中困顿自会大大缓解。”
静临拎着食盒进来,正听到这“其三”。
“其三,”智慧看向静临,眸中透着狡猾,“需得在我庵中供奉一盏莲花灯,日日添油,三年不熄,此局可破。”
戚氏正心里算计香油钱,只听智慧淡淡道:“福禄寿喜财乃人间五欲,檀越修行尚浅,看不破也是寻常。只要五两银子,余下的贫僧再添些就是。”
五两?
静临眼皮一跳,这些日子奔波,也就攒了五两,这贼秃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她不好说,只盼戚氏能还个价。哪想戚氏日日喝面汤啃白菜的吝啬材料,舍起银子来倒大方,只见她眼都不眨一下,朝静临一抬下巴,“老大家的,还不回房去取银子?”
-
张胜吃了段不循一次请,没指望还能有第二次。
此刻坐在金满楼的雅间内,看着香肴暖酒后笑眯眯的段不循,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今秋生意差,若是能将积压的皮料出手给段不循……张胜作揖唱喏,不耽误心里计较着正事,只将段不循看得如同财神爷临世一般。
他旁敲侧击地说了,段不循一口应下,“好说。”
张胜心里反倒没底了,“老先生盛情,不知需要小人做什么呢?”
待段不循说了,张胜恍然大悟:原来还是为了姓冉的那个小娘子!
啧啧,孝亲娱佛节,亏他想得出这个名目。国朝以孝治天下,妇人又多信神佛,以此二项为幌子,想来再刻薄的婆婆找不出借口阻拦儿媳出门,再老实的寡妇也耐不得诱惑,也想去娱一把佛。
一掷千金,只为哄一个小寡妇开心,真是大手笔啊!
张胜心里想着,又问道:“要占场地,只怕还要犯宵禁,这个……是不是得知会官府?”
“这个无须担心,你只要把事办得漂亮。”
张胜心里石头落了地,当下乐滋滋应下此事,“老先生放心,包在小人身上!管保教冉娘子……啊不,管保教老夫人,吃得尽兴,玩得开怀!”
段不循很满意,“如此甚好,有劳。”
-
静临受了卢家第一回请,实在也没料到还有第二回。
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那活死人气息浓郁的小绣楼,她真不想踏足一步。
也不知是智慧的话起了效,还是主顾是卢昭容的缘故,戚氏倒是没拦着。
静临跟着卢家丫鬟进了院,到绣楼前,那丫鬟便止步,低眉顺眼道:“小姐喜欢清静,奴婢就不上去了。”
静临的绣花鞋踏在绣楼的木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惊动了里面的一潭死水。
“娘子请进。”
声音清丽,若不是见过一面,静临定会以为里面是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门开着,室内洞然,瓶几整洁,织物似乎还熏过香,与上次所见的阴暗发霉大不相同。
静临暗暗称奇,只见卢昭容从绣榻上起了身,快步走来相迎,“恕我未能亲自相请,娘子勿要怪罪。”
她这几步走得姿态轻盈,话语也温柔,甚至还带着点活泼,与上次所见的槁木形同两人,仿佛是忽然注入了生机。
若不是她摘下幂篱,露出左脸颊上触目惊心的伤疤,静临简直要怀疑眼前人是假冒的了。
难道是朝廷的旌表令她倍感受用,以至于枯木逢春一般,忽然焕发了生机?
若果真如此……静临感到可悲,转念又矛盾地觉着,这样也挺好,比之前那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好。
“卢娘子想化个什么样的妆,与上次一样?”
卢昭容摇头,“娘子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妆容呢?”
她殷殷地望过来,静临这才发现,其实她长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圆而亮,毛茸茸的,像新生的小犊。
如此,静临便不忍心说,其实什么妆容都无法掩饰她面上的疤痕。
思忖片刻,静临道:“女子妆容大致可分三种,分别是藏妆,点妆,和丽妆。藏妆的要义,自然在于一个藏字,即隐藏面部缺陷,给人以天生丽质之感,抑或掩饰妆饰痕迹,制造天然去雕饰之效;丽妆则正相反,所求的乃是华丽绮耀,多用色彩明丽的脂粉,配以云母、珍珠、光纸等饰物,这时候,有些面部缺陷反而会成为妆容的特点,不必刻意掩饰;点妆嘛,便是介于二者之间,讲求的是一个‘妙’字,因地制宜,个人有个人的妙处。卢娘子想要哪一种呢?”
“这样啊……”卢昭容想了想,“那就烦请娘子为我化丽妆罢!”
静临微讶,本以为她会要求藏妆,再不济也是点妆。
卢昭容的眼睛依旧明亮,语气却带了迟疑,“是因为这疤……我化不得么?”
静临实在不忍心教她这份明亮黯淡,急忙否认,“不,不是,可以画。”
卢昭容开心得笑了,“不为难娘子,只化右侧就好。”
“半面妆?”
卢昭容拿起幂篱,活泼中带着丝狡黠,“娘子看,这面纱可以掀上去一半。”
静临仔细一瞧,果然这东西有她的巧思在,可以半脸示人。
静临忍不住问了一嘴,“卢娘子是要出门么?”
卢昭容转身坐到镜前,拉开妆奁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枚红蓬蓬的绢花递给静临,“娘子容颜妩媚,这个正衬你。”
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了,静临知趣,自是不会再问,只是她热孝在身,实在不适合接受这样艳红的头饰。
正要推辞,卢昭容却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没人的时候自个儿戴戴也好,切莫推辞了。”
静临莫名觉得有心里发酸,将那绢花接过,珍重地放在了随身的荷包里,“多谢!”
-
从卢家出来时已届日哺,金红的夕辉打在青砖坊墙上,落下大片的暗影,明与暗像是被一把裁纸刀锐利地分割了。
静临磨磨蹭蹭,将回柳宅的几步路走得极慢。
四顾无人,她便撩起孝服裙摆,露出下面艳艳的一对儿绣鞋,用它们去踩墙角和地上的明暗相交之处。
落日余晖将孝服染了色,她索性将衣摆抻平了,对着日头的方向扎马步,摆出个吃不了兜着走的滑稽姿态,妄想兜住这片灿灿的金辉。
玩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明亮耀眼,却是一方小水坑的反光。
静临快走过去,蹲在那水坑前,从荷包里取出方才卢昭容所赠的绢花,把玩了一会,轻巧地别在了头上,对着小小的水坑左看右看。
好像是有脚步声打身后传来,静临蓦然回头,只见到一抹艳丽的衣角闪过巷子口,不见了。
好像是从卢昭容家出来的?
静临惊疑,一霎时脑中尽是夜雨秋灯话鬼狐之类的乡野传说,只觉得毛骨悚然,正欲起身,忽听得头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凉凉的笑意,“你戴红色很好看。”
骇得静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又被头顶人的面孔震得憋了回去。
段不循忍俊不禁。
他这几日得空便来这附近转悠,今日终于是遇见了,好巧不巧,还有幸见识了方才那一幕。
她不装腔作势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一个顽皮又爱美的小姑娘。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教她穿孝服、做贞妇,未免太残忍了。
段不循想着,不知不觉便将手递了过去。
见静临不理会,他便也蹲下了身子,努力与她齐平。
“你傻了?”
段不循笑,笑冉静临坐在地上瞪着眼的模样。
目光落在她微开的唇上,一颗肉乎乎的樱桃在招摇……这颗樱桃感受到他目光的不怀好意,渐渐抿成一条愤怒的直线。
“欸!”
段不循冷不防被静临推了个四仰八叉,他愉悦地叫了一声,索性就那样躺倒在地,看见翻覆的天地,同辉的日月,还有她逃跑时头上反射的滟滟赤光。
“你的绢花忘摘了!”
静临跑得气喘嘘嘘,脸红发乱,眼瞅着到快到柳宅门口了,方驻足扭身,小声骂了句,“干你屁事!”
第23章 王干娘裁衣说智慧,呆书生戏语三佳人
孝亲娱佛节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义坊,婆婆们有的高兴有的不高兴,儿媳和姑娘们却高兴得像是提前过了年,个个都热闹地张罗起来。
妇人平日在家闷惯了,最盼的就是岁时节序,像是清明、端午和上元,可以借着祭祖祈福等名义出来游玩。
没有节庆时,最好的由头便是烧香拜佛。
大明律明文禁止妇人外出烧香,“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与同罪。”
可到了隆万年间,此条规定已成具文,以烧香拜佛为名目的各种集会蔚然成风,王婆一语中的,“这叫佛法大于王法。”
翠柳用牙咬断绷子上的绣线,对着窗户看刚绣好的一只彩蝶,笑道:“这曲县令可办了一回好事!腊月里闲的没事干,离过年又早,正好出去玩玩!”
银儿接过她的绣活,细心找补针脚疏漏处,随口与王婆道:“娘,咱们宛平以前有过这个孝亲娱佛节吗?好像是头一回呢!”
王婆正裁布,闻言放下剪子,看向静临,调侃道:“可不是头一回嘛!冉娘子来了,咱们宛平才有这个的!要我说啊,这节就跟专门为娘子一个人特设的一般,你那婆婆平日看得多紧,恨不得将眼珠子都粘在身上。这下好了,衙门口的告示上说得明明白白,不论是新媳妇还是小寡妇,都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彩衣娱佛,这样佛祖才能为孝心感动,保佑她的婆家。”
银儿嫌王婆啰嗦,“娘!是要穿彩衣扮飞天,那叫乐舞娱佛!”
翠柳道:“管他什么飞天爬天的,总之漂漂亮亮出去游玩就是好天!”
静临嘴角春光浅漾,脸好像也被头上的大红绢花映红了,起身帮王婆按住布匹的一角,“干娘别取笑我了!”
银儿看在眼里,含笑继续绣花样。
静临有点不好意思,“干娘,衣裳就做她们两个的吧,我……还是算了。”
“那怎么行?”王婆怪道,“布都扯好了,整好做三身花衣裳!”
“哪有扯布,不过是将旧的床围子和桌布拆洗了,”银儿嗔了王婆一眼,继续解释,“想着反正是只能穿一次,这布鲜艳,又不容易与旁人的撞色,也节省银钱,你别嫌弃啊。”
18/10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