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近乎呓语:“你说得对,我不想要孩子,我不能理解生育的意义,我不认为生育有意义,更不愿意让你去经历生育的一切惨痛。”
“这不是我为了讨好你而说的漂亮话,我只是不敢去相信,假如经历了这一切痛苦,你还会愿意用像现在这样平和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是让你痛苦的元凶之一,而很明显,我们之间的感情,还并没有深刻到可以无视这样大的代价的程度。”
“而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有机会回头,我们必须背负着这种巨大的痛苦去往前走,你的痛苦我分担不了,我的痛苦你也无法理解,我们只会像许许多多平凡而不幸福的夫妻一样,渐行渐远。”
唐允信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臂挡在自己的脸上。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却想过很多很多次,尤其是当他半夜醒来,看见睡在他身侧毫无防备的葛玥时,这种巨大的惶恐超越了一切,令他恐惧,恐惧到战栗。
作为一个法律人,他见识过许许多多走向破裂的婚姻,撕开光鲜的外衣,内里丑陋不堪到令人无法直视。
他也了解过许多的孕产知识,了解越多,便越是惶恐。
无知无畏,他有时候也会接触一些非常年轻的恋人,甚至是一些未成年,他们根本不知道生育的代价和意义,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无知,所以坚定。
他冷眼看他们海誓山盟,看他们生儿育女,看他们走向柴米油盐的怨怼,看他们最终带着满腔的仇恨和委屈,走到他面前,请求他一纸诉状,来终结他们的婚姻。
真的是很难看的啊!
第93章 Chapter 3.8掀桌
这一夜葛玥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一具丑陋畸形的躯体。
那躯体有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面遍布着青紫色的条形纹路,像一个成熟到即将破裂的西瓜。
葛玥猛的睁开眼睛,一手摸上腹部,那里依然平平坦坦,她的腰肢还很纤细,脊椎也足够健康挺拔。
其实说是被吓到也不至于,作为医生,她看过各种各样的躯体,尽管最后进了检验科,但她也是五年医学院两年规培各科室轮过来的,妇产科的种种她也很熟悉,比她梦里更加狰狞的孕妇身躯她也不是没见过。
顺产剖腹产她都跟过,她知道那是怎样血淋淋的画面,她比唐允信知道得更加具体。
但在此之前,她、她身边的家人,乃至于医院里的同事,每一个人都对生育这件事抱着喜悦的态度。
她跟过的妇产科主治医师,甚至会在产妇刚刚完成分娩,一身狼狈,仿佛一块任人宰割的猪肉一样躺在产床上等待缝针的时候,恭喜产妇顺产一个健康的小孩,并且由于顺产对子宫没有破坏,所以建议产妇在一年之后再度怀孕生个二胎,这样两个小孩年纪相差不大,能玩到一起,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即便是当时,葛玥也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不对,因为只有在产妇的产程非常顺利地情况下,医师才会有心情去闲聊,她们是衷心地在替产妇提出她们认为正确的建议。
但没有人会知道,躺在产床上脱力的产妇在想什么。
她们真的会因为这样的建议而感到开心吗?
葛玥不知道。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在普通的社会大环境下,在这个大环境下,生育是天经地义的,是令人喜悦的,是充满希望的。
但唐允信给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这扇窗,叫做人权。
一个女性真的要在生育面前做出对人权的让步吗?
要有多大的信念支撑,才值得女性去做这样的让步呢?
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感情?
但如果这样的话,那爱情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往后生活的苦难面前留着慢慢消耗吗?
葛玥想不明白,她不是爱情至上的人,也不理解文艺作品里那种燃烧灵魂一样的爱情。
但当她把手放在胸口,她又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心脏正在因为唐允信而疯狂地跳动。
为一个细腻的、清醒的灵魂。
为一个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男人。
葛玥带着这种别样的心情上了几天班,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连同事都看出了不对。
她备孕的事情同事姐姐也是知道的,便问她:“怎么了?备孕进度不理想?”
葛玥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是在想这个。”
英姐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生性宽和,很关心科室里的后辈,趁着不忙,便坐下来小声跟她聊天。
“你也别急,虽说咱们都学过怀孕是个什么原理,但是我还是相信怀孕要看缘分的,有时候夫妻俩人身体啥事没有,就愣是几年怀不上也挺常见,你这才备孕多久,不要焦虑,越焦虑越难怀上。”
葛玥不好跟她聊那些话题,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嗯,我知道的,其实我和我老公都不急的。”
英姐拍拍胸口,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态:“嗐,我懂的,那肯定是家里公婆急呗!”
她像很多的已婚妇女一样,提起家事总是不自觉一肚子的槽想要吐:“你婆婆是不是对你阴阳怪气了?我跟你说,这时候你可千万别服软,你又不欠他家的,她就是借着这点事想要拿捏你呢!我那时候结婚几个月没怀孕,我婆婆连饭桌都不让我上,说什么备孕要有备孕的样子,给我弄了一桌没滋没味的水煮菜让我坐茶几上吃,然后你猜我怎么办的?”
她说着有些得意地抖了抖眉毛,显然这是她过往的高光时刻。
葛玥乐得给她当捧哏:“怎么办的?”
“我把我家餐桌掀了!”英姐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知道,我们家人都喜欢吃辣,那天家里还请客,一桌子大鱼大肉红油赤酱的,被我扯着桌布用力一掀,半个客厅地上都花花绿绿的,连着一周屋子里都是辣椒油味儿。”
葛玥肃然起敬,冲英姐真情实感地竖起了大拇指。
英姐用一副“独孤求败”的语气摆摆手:“你还年轻,拉不下脸,但你越是拉不下脸,他们就越会得寸进尺,所以你要么不要爆发,要爆就给她爆一个大的,把她整怕了,后面就服服帖帖安生过日子了。”
葛玥若有所思,虽然英姐说的是对付婆婆的手段,葛玥的婆婆很好用不上,但她有一个更加喜欢有事没事给全家立规矩的公公啊!
虽然说唐允信答应了要控制一下他父亲的言行,但说句实话,在这件事上葛玥对他还真没多少信心。
她目前还是不想和唐允信离婚的,唐允信挺好,他妈妈也很好,只是一个公公而已,她也不是不可以学习一下治家手段。
那就从掀桌子开始试试。
葛玥也是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生出了掀桌子的想法,转眼掀桌子的机会就摆到了眼前。
又一个周末,唐允信的妈妈给葛玥打来了电话,跟她说乡下老友送来了自家养的公鸡,让他们周末回家吃,鸡很大,她给葛玥做辣子鸡和鸡公煲。
葛玥对这个婆婆生不起气来,听她语气几乎都有些卑微的意思,明显是怕她因为上次的事情不回去,葛玥拒绝不了这份善意,只好答应。
俩人照例还是周日上午开车回城郊,打算吃了午饭就回。
唐母还是很热情,热情中甚至带了一份小心翼翼,葛玥不忍心,借着去厨房帮忙以表示自己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介怀。
葛玥一直等到菜齐了才和唐母一起上桌,上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唐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不顾别人先吃,而是在习惯性地教训唐允信工作上要圆滑云云。
葛玥心里翻了个白眼,唐父自己初中学历,在外面混过几年,便自诩有了几分见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喜欢摆长辈的架子,什么事都要指点一番。
但面子上今天这顿饭还是一团和气的,葛玥便坐在唐允信身边拿起筷子,唐母把辣子鸡丁端到葛玥面前。
辣子鸡丁是用公鸡的鸡胸脯肉剔下来切成小块过油再和辣椒花椒炒的,浓香扑鼻,完全是川菜的做法,让人垂涎。
鸡公煲咕嘟咕嘟边煮边吃,唐母依然做得是葛玥的口味,乡下土鸡肉质紧实鲜美,是外面很难尝到的滋味。
饭过半程,唐母起身道:“还有个老母鸡汤,是和这公鸡一起送过来的,不太大,但是煮汤很不错,这会儿火候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给你们盛一碗。”
鸡汤热腾腾地上来,葛玥刚好吃得火辣辣的,喝一口热鸡汤,短暂的刺激之后,便觉得辣味慢慢消退,只余下鸡汤的鲜香。
唐允信随口道:“这汤真鲜。”
唐母接道:“说是两年的母鸡。”
葛玥也没多想,随意道:“那送给咱们吃可惜了,现在不是正是母鸡下蛋高峰期吗,他们家怎么不留着下蛋的?”
唐母也答得随意:“说是这只鸡好像有点什么问题,不下蛋了,再养也是徒劳,索性送过来做个人情。”
唐父是在这个时候加入话题的,他先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然后轻蔑道:“不下蛋的母鸡,留着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满屋死寂一片。
唐允信下意识看向了葛玥,似乎是生怕她受不了。
唐母则跟僵住了一样,眼睛却红了。
葛玥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最镇定的一个。
唐父这句话委实说得太难听了,难听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是自己会错了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无心之言”这种借口为唐父开脱。
就连唐父自己,好像说完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有些忐忑,但是依然梗着脖子假装没事。
葛玥觉得有些荒谬,于是她便笑了一声。
她想,真是巧了。
她本来还以为今天没机会掀桌子了呢,机会这不就来了。
她慢慢放下汤碗,用纸巾擦了擦嘴,扭头看唐允信:“吃饱了吗?”
唐允信声音艰涩:“嗯。”
葛玥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掀桌子比较省力一点,却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唐母猛的站起来,她气到浑身都在哆嗦,双手猛一用力,饭桌就被掀倒在地。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饭菜散落一地,鸡公煲还剩下大半锅,热气腾腾地扣在了地上。
唐父神情大变,正要怒喝,唐母声音比他更快。
“不想吃饭就别吃了!”
第94章 Chapter 3.9香火
一场原本用来和解的大餐,最终成为了更加难看的一地狼藉。
唐父显然也没有料到唐母会突然失控,但仅仅只是愣了一瞬间,他长久以来作为一家之主的倨傲就占据了上风,他暴喝一声:“反了天了你!”
他是冲着唐母骂的,唐母红着眼睛,浑身发抖眼泪连珠串一样滚下来,她甚至没办法说出一句清晰的话。
唐允信往前一步,挡在了母亲面前,唐父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但终究还是克制了一下,没有再往前。
唐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眼泪,道:“女人活着的意义就只是生孩子吗?”
唐父原本打算往外走的,听见这话怒气再次冲上头,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不然你们女人还有什么用?”
“爸!”唐允信怒声打断他。
孰料唐父猛地一挥手,想把他从唐母面前推开,同时喝道:“别叫我爸!”
唐允信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抽到脸上,偏了偏头才躲过去,唐父冷哼了一声:“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帮着外人来气我的是吗?”
唐母嘶哑着声音带着哭腔:“我在这个家里就始终是个外人!”
唐父气急败坏,只觉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你闭嘴!我说的又不是你!”
一直到现在,始终沉默着游离事外的葛玥才颇觉得荒谬地笑了一声,然后轻声道:“那说的是我呗!”
唐父咬牙切齿,额头上见了汗意。
其实葛玥清楚,他也就是习惯性地借题发挥,想要弄点难听话刺刺她,逼她对怀孕这件事有紧迫感,当然,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用这种办法宣誓一个家庭的主权。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家庭关系博弈,社会有等级差异,家庭自然也有,每一个小家庭就是一个小社会,就有三六九等。
这等级的划分有很多因素,比如说对家庭贡献的多寡,比如说性格的强弱,当然还有更加显而易见的长幼关系。
狼王老了,年轻的公狼会挑战老狼王,重新确定在狼群中的地位,家庭中也一样。
当儿子长大,不管是收入还是体力上,都超过了父亲,父亲一贯以来养成的一家之主的位置收到了威胁,于是父子之间的纷争必不可少。
相对的,当一个新成员加入,她的存在也必然会威胁到上一辈与她对应的家庭地位——即女主人,这也是很多婆媳矛盾的根源。
家庭矛盾的根源说白了就是争夺家庭的话语权罢了。
只是各人性格不同,有人偏激有人宽厚,有人傲慢有人温柔。
葛玥很幸运,她没有遇到一个急着把她打压下去以巩固自己女主人地位的婆婆。
但不幸的是,她的这位公公变本加厉一个人能抵俩。
唐允信不说话,只皱着眉盯着唐父,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过分的话来,但他眼里的怒火不加掩饰。
因为父亲的自大和狂妄,他身后的两个女人,或许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因此受到了伤害,他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父子俩人对峙许久,终于,年轻的公狼战胜了垂垂老矣的狼王。
唐父抹了把脸,自己找台阶下:“行了,怪我说话太冲,我没那意思。”
葛玥漠然地看着他,不打算开口。
葛玥自认优点不多,但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从来不会让无关人来消耗自己的情绪。
刚结婚时,她是拿唐父当过长辈尊敬的,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所谓“立规矩”,她早已看清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种没有必要对他抱有期望的人,葛玥从来不愿意在意太多。
唐母低着头,眼泪还没停。
唐允信终究还是不想把事情弄得难以收场,便道:“妈,去我们婚房住几天吧,最近葛玥给屋子里添了些软装,挺不错的。”
唐父想要反驳,唐母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去房间里收拾衣服了。
来的时候两个人,回去的时候三个人,谁也没提家里那一滩狼藉,唐父是不做家务的,这些事情都是唐母做的,几十年来好像所有人都成了习惯。
车子开了一段路,唐母平复下情绪,转过来安慰葛玥:“他真的不是说你的,他说的是我。”
透过反光镜,葛玥看见唐允信往后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家的亲戚邻里都知道,我生下允信之后,就不能再生了,他们家从唐允信爷爷那辈儿开始就是一脉单传,生允信那会儿虽然有计划生育,但是因为他爸爸是独子,乡下也管得松,所以本来我们是可以再生一个的,但是因为我的原因,一直没有如愿,我知道他心里对我有怨气的。真的对不起,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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