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嘉景笑道:“陆候不必客气,既然陆府修缮宅子,待珩儿回来,我让她领着世子在府上转转,也好有个对照。”午后过半,她刚从宫中回府,陆候携子碰巧登门,说是来道谢,早年替他们照看陆夫人,她看天色已晚,记得珩儿跟她讲过,陆世子爱赏湖景,刚想借着话头,把人留下来用晚膳,谁知陆候有心修缮府邸,顺势问她能否在府上转转,自是可以。
长公主府是南嘉景与前夫和离后,才赐下的府邸,景致上乘的宅子或被先皇赐给了成婚的亲王,或有荫封的世家,再或先皇近臣,公主府实在算不得什么。
是南嘉景的驸马,檀修敬入府后,将府上改了一番,才有眼下素朴雅清,别样红院,也让宅院在城中举目。
陆省笑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有陆简昭一盏一盏茶下肚,听着二人讲话,圣上赐了新的宅子,他与父亲只愿在他母亲生活过的宅子待着,不愿换新宅,将十多年不曾修辑的陆府,重新修一番,也算不辜负圣上心意。
修缮成了大事,只能大幅修缮,才不会让圣上落人口舌。
是以今日登公主府的门还有这茬,兴师动众,寻都城一绝,引入门室,方显章程。
长公主与家父闲聊,陆简昭只管盯着映月楼台的湖面观赏,不久,桥廊上有人踩踏木廊,朝这边来,扑扑作响,一人步伐轻盈,另一人紧随其后,步伐沉稳。
陆简昭寻声回头一望,比他更快些的目光是明晃晃看着他的那双桃花眼,歪头轻佻,诱人不自觉陷入山花烂漫,坠入虎口,而虎在外头堵着他退路,却又捏着分寸,不会让他进退失据。
那被抱在怀中的一盆杜鹃,婆娑轻摇,满目粉宜,不知又要怎样对他言心意。
一眼,陆简昭回过头,丝毫没把视线分给檀允珩身后的男子,他有听着脚步,是位男子,至于是谁,并不重要。
榭里是张黄花梨圆桌,摆了五个圆杌,南嘉景有意坐在背对着湖景那边,往左空着一个,往右也空着一个,檀允珩抱着花走来,直径走到左边空着的圆杌上坐下,然再往左,坐着陆简昭,徐鸿越落座在右空位。
檀允珩坐下,就把怀中抱着的杜鹃往南嘉景那边一推,“娘,这花是珩儿在司昭府后院亲手种的。”
“我们珩儿厉害了,都会亲手种花送娘了。”南嘉景喜笑颜开,她从女儿一露面,就知女儿怀中杜鹃是送她的,她把杜鹃小心翼翼朝后放在美人椅上,张罗道:“那我们用晚膳吧。”
何厨娘做菜一绝,清淡家常,檀允珩是个不挑食的,除了她母亲做的家常味道外,其余的在她看来都一个味道,填饱肚子即可。
公主府宫灯早早挑起,灯火暖漾,下人手轻脚轻,庭院静静,榭外翘檐月落,别开生面,近六月天,酷暑炎热,风阑水榭风行畅通,净洗凉意,油面来,惬意生。
一顿晚膳,都是陆家父子对府上厨娘的夸耀,南嘉景深知陆省有话在等着她把珩儿和陆世子支开,隐隐心中会觉不是什么好话,寻了个机会,便道:“珩儿,你陆伯父说陆府宅子要修缮,来府上参观参观,刚好你领着陆世子逛逛。”
檀允珩不知此事,浅楞了瞬,照做,正好给她和陆简昭独处机会,起身离去时递了个眼神给徐鸿越,让人记得告诉她,母亲和陆侯都说些什么。
她在前,陆简昭在后,行过桥廊,她说了今晚跟身后人的第一句话,“陆世子想怎么逛?”既然是做给外头人看的,自然要好生招待,她这个主子,主随客便。
陆简昭冲口而出,“想去阁楼上赏湖景。”当他坐在风阑水榭里时,时不时扫一眼湖景,许是公主府的风阑水榭湖景素朴简单,心中总有一种惬意,不知何来,甚至迫切促着他想从高处眺望。
檀允珩点点头,“好,我带你去。”常年征战,回都后,身心松懈下来,有空闲情逸致,实乃正常。
府上有两处湖景,风阑水榭景观最好,尤其是站在阁楼远望,别生滋味。
檀允珩一路也没闲着,双手负着,走在陆简昭身前一点,“宅子是我爹一力改之,相较都城亲王府富丽堂皇,我们府上更有平淡之感,所以不管何人来,都会叹一句‘心有归属,不枉此行’。”
她倩影玉立,如风如霜,自由傲然浑然一体,娓娓而谈,只道寻常。
檀允珩走的地方很巧,陆简昭只要目视前方,就一定能注意到她。
也促使陆简昭忽而明白了什么。
第026章 杜鹃
忽嗅风簇湖上月,遥叹寻常有几来。
听君一席话,心恍然明镜照。
曾几何时,陆简昭问殷管家都城里何人家中宅院更胜一筹,殷管家只管说了一通,什么亲王府、有封荫世家,虽雕栏玉砌,美轮美奂,却都没端蕙长公主府让人心静恬淡。
也怪不得他一进公主府,心底油然而生的小桥流水,宁静祥和。
突而心中冒出一个地方。
桃仙镇。
陆简昭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司昭府听几个衙役闲谈忿忿,“咱朝在和北冥周旋的第五个年头,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灾荒,但凡都城外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咱大人的生母,因难产去世,驸马携女逃荒瞧病,一路辗转,公主将其纳入府,这是天下人尽皆知之事,如今驸马身死五年,居然被人构陷,简直岂有此理。”
“就是啊,罪妇只能说出驸马打桃仙镇来,却遮遮掩掩说不出咱大人生母叫什么,这不是骗子还能是什么。”
“辱骂当朝圣上亲封的郡主,其罪已经够让她全家下牢狱了,咱大人居然还把她给放了。”
“由此可见,咱司昭大人多么仁心。”
陆简昭听到这,没再听下去。
桃仙镇是檀驸马老家,那年逃荒,这地方早成了个空镇子,不再住人,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听名字是个画中有诗的好地方,怪不得公主府布景令人归宿心定。
陆简昭浅浅“嗯”了声,“公主府自当有悠哉之美。”
宫灯摇曳,多有醉朦胧之意,二人身影一道落在同侧,看上去亲密无间,无人知二人心隔十万八千里。
檀允珩走了有一会儿,恍道:“桃仙镇是个好地方,可惜了,十五载过去,早已荒凉。”话中杂着一丝惆怅,言外之意就是桃仙镇的美景只有她这公主府有。
她闻爹爹讲过,桃仙镇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是难得好风光,一个镇子檀姓居多,也叫檀家镇。
听得陆简昭话中美意,她故意那么说,只为勾起人心底的那抹惋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
天下无人不愿欣赏美玉无瑕,若能亲临其身,唯争先恐后。
陆简昭身处天下人里,却像个不染尘世的翩翩君子,即便遇着一眼鲜亮的,也是身端心定,檀允珩久在司昭府,老练的从人语气里找到一丝怅然。
陆简昭是个聪明人,他常年在军营里,踏过的山河不计其数,见遍天下富丽堂皇,饶一句公主府置景典雅,让郡主捉了正着。
明仪郡主此人,他从未小瞧过,明媚耀眼灿如阳,心危细腻断案清。
一只活泼鲜艳的老虎,看上去人畜无害,迷人心智,实际上让人不得忽略的是老虎本身,十分危险。
确如此,陆简昭欣赏公主府宅院局落,世上竟还有这等置身便有心畅之感的宅子,谈起桃仙镇,才有惋惜,不然请桃仙镇人氏给陆府好生改缮一番,那是妙极。
既然他和父亲大张旗鼓过来,是为堵住朝臣奏请弹劾陆府藐视皇恩浩荡的折子,那么顺势而为,多要一份公主府工图,想必不是难事。
毕竟圣上的颜面,也是公主府的颜面。
却在不自觉中,上了檀允珩圈套,陆简昭顺着话引,明道:“不知贵府可有宅院工图?”于公于私,他讨要工图都合情合理。
不然圣上落了口舌,公主府也难辞其咎,既然已经身在此,行此一举,只能算两不相欠。
檀允珩脚踏阶上望月阁,脚步轻盈,月色银霜,泻在她一侧脸颊,照着她眉眼舒缓,唇角勾起,弧度不明显,在无人可视之处尤为明亮。
在缀星弓月下,她成心算计,诱着人索要工图,陆简昭深知,不换新宅,在朝堂上已闹的沸沸扬扬,圣上压着朝堂声音准了陆省修葺旧宅的心思,若旧宅不修个样子来,朝堂上大臣们会喋喋不休隔没完没了。
不管是堵悠悠之口也好,还是陆简昭私心也罢,既然登了公主府的门,势必要让百姓知道,陆府准备大张旗鼓的修宅子。
那么公主府的工图陆简昭要的顺理成章,甚至是出自为公主府的名声考量。
檀允珩步步上阶,“贵府没有工图,只有贵人。”她父亲擅长做画,常常水墨晕染前,景图已在脑海浮现,了了运笔,堪称一绝。
公主府的景观有工图,不然如何拿给工匠看,但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望月阁,八面花窗敞亮,通透,古朴玉鸣,她引着陆简昭站在一侧花窗前,往下俯瞰,就是风来湖。
湖水清澈,翡翠耀泽,满面映柳,月落其中。
微风轻拂,远处垂柳茵茵,落在风来湖中的水榭格外雅静,映在幽深不见底的陆简昭瞳色里,毫无波澜。
贵府没有工图,只有贵人,弦外又音。
若想要公主府的工图,不能够,却可以聘请府上贵人一同为陆府修府,公主府共两位贵人,能请的动也只能是明仪郡主。
这位郡主当真是将了他一军又一军,无端踩中他心思。
修辑陆府乃大工程,不急于一时。
陆简昭定身站在花窗前,眉眼犹如晨雾山峦,不失沉稳,却让人捉摸不透,语气漠然,“微臣自幼过目不忘。”他明知郡主在他身上煞费苦心,不惜去他府上给指点迷津,就决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既如此,他拒了便是。
刚是他思虑不周,着了人的道,才有了牵引后话。
至于朝堂上,解法多重,不拘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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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阑水榭里,剩下南嘉景、陆省还有徐鸿越三人,菜接二连三被侍女端走,重新端了茶水来。
南嘉景明言,“陆候想说何事?”绝非不是想促成珩儿与陆世子的姻缘,她刚提让珩儿领着陆世子四处转转,陆候脸上闲有无动于衷。
陆省手中端着茶盏,直意,“我不赞成两府婚事。”
即便珩儿一直追陆世子,也是徒劳,陆候这儿也过不去,徐鸿越静静坐在一旁,不着话。
南嘉景温温一笑,“孩子们自己的事,岂非你我可以做主的。”她的女儿看上谁,都可以,一句不赞成,就能拆她女儿心意吗?
自是不能够。
陆省简言明了,“郡主金玉之体,当有佳偶天成才是,我儿久经沙场,是个不会疼惜人的。”无论怎说,来圆儿不愿娶,他亦有心阻拦。
南嘉景不紧不慢,轻轻吹了茶水,扁舟飘摇沉浮,“珩儿姻缘自由,选中了谁,谁就是珩儿夫婿,况且情爱一事,关乎门当户对,却不关三六九等。”她轻抿了口,“你我都有心上人,怎会不知相思苦。
珩儿喜欢陆世子,让她追一追不打紧的,到最后追不到,珩儿就会死心的。”
她自己的孩子,当然了解,天下就没珩儿握不住的事,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埋了陆省阻挠的心思,南嘉景不知陆省为何不愿,人各有九思,慎重考量之后做的决断也好,为陆世子性子鸣冤也罢,都不能碍着她女儿的路。
几句软话,不痛不痒的,说了便说了。
软话细流,堵着陆省不知再说什么好,当街沸沸扬扬传的,他在军营都能听到,来圆儿性子冷,对郡主心仪置之不理。
他这个当爹的,眼里自然也容不得沙子,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占明占理,沙哑无声。
就连他自己也明知相思疾苦,可是比起郡主对来圆儿情深义重,显然来圆儿的心思更为重要,于他而言,来圆儿是自家人,郡主也不过是个外人。
心有相思苦,与他的来圆儿何干。
满榭寂静,只听陆省沉声回击,“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为人父母,子女事,就是天大事。”公主爱女,他爱子,不冲突。
话外弦音不行。
半晌,徐鸿越说了句公道话,“侯爷,在下今儿午后同两位司昭大人一同乘马车从城北回来,依在下看,世子爷清风朗月,不近人情是假的。”不然怎会有陆世子下意识对珩儿那句“切莫病了才好。”他这个外行人,看的可是情真意切。
在坐的是当朝长公主府,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还有他这个四品官。
话稍稍一点,即为透。
珩儿与陆世子改日还要官僚相见,两家因此不爽利,圣上器重的司昭府多少受影响,陆候在意外头说世子爷的流言蜚语,若不是珩儿执意,怎会至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
爱之深沉,才心生芥蒂。
徐鸿越来当这个公道人,说公道话。
最后那句话,将透即透,是敲打陆候,陆世子心有涟漪,虎嗅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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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五月末,天愈发炎热,白日里的神民大街上人烟寥寥。
午后司昭府,绪光灼灼,一半衙役交班歇着,两位司昭歇脚的东西偏方后阴凉一隅,种着一片杜鹃。
杜鹃早晨迎阳,午后阴阴,也是处不错的纳凉地。
檀允珩小憩一会儿,醒来想着偏房后的杜鹃再不挖出便要谢了,目视前方,步子悠悠刚转过偏房,明着看见她身前有一人,却刹不住脚的踩在此人黑靴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人闷闷倚着墙,也不出声,她脚步那般重,这人明明听了去,却只字不言,怪哉。
“陆司昭大中午的,为何直勾勾盯着我的花看。”她斜睨了眼陆简昭顺垂的眸子,长睫敛了眸光,落在她亲手种的杜鹃花上。
第027章 沼泽
蝉声沉醉在稠糊糊的热气里, 扰人清梦,尤其偏房后还有几颗繁茂的樱桃树,将近六月, 红樱绿叶,杜鹃鸣啼。
难得有个忙里偷闲的小憩, 陆简昭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来他没午憩习惯, 以前征战四方时刻警醒着, 压根不会想午时会有闲暇,晚上一宿不睡都是常事;二来他心中一直有个声音, 就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明仪郡主手中抱着一盆杜鹃花,他会自然而然认为是给他的。
仅仅只因郡主此前一直在他跟前晃悠, 他习以为常了吗?
连着好几日,他一得空就想这话,郡主于陆府有恩情, 他身为陆府一份子, 自承着感激心, 除此开外, 他对郡主既无情爱,更不该提前理所应当认为郡主怀中抱花是为跟他再次言明心意才对, 何况郡主的杜鹃花是送给长公主的。
他心中那般想,是想错了的。
以至于大中午,陆简昭寻着偏房阴凉处四处走着走着,就到了种着小半亩杜鹃花的偏房后, 几番斟酌, 觉着还是该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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